第58章 談判1

北山的冬天,到底不失威嚴氣。到十二月份,那風就有些緊,風擰著勁,發出呼哨聲,像是一條無形的長鞭在空中炸響。清晨,北山上空大片、大片成山成垛的雲,由北向南遊移,移動的速度並不快,但伴著那風的呼嘯,仿佛雲朵那持重悠然的腳步裏也有了匆忙的意味;天空中一會兒是雪亮的一座雲濤,邊沿處打著卷兒,看得見絲縷,一會兒是昏糊的座座雲山連成一片,連天光也暗了。整個一個早上,流雲還沒有完成遷移。

天光忽明忽暗,呼哨聲又時叫時停,木千穿了大衣出戶外,隻見或長或圓的樹葉在風中急速打著轉,尋找著一個歸處,一個了結;樹葉從千葉身後飛魂一樣逃向前方,腳下一片幹淨。建設去了省城一年,北山成為一坐空城,成為真正的異鄉;那鄉下的養羊場呢,是不是因為建設的久久不歸而荒涼,那些活著的生靈是否想念他們的主人。千葉漫步風中,如同冬野裏的一隻迷羊。

臨近臘月,周灣鄉的白美麗突然接到了一個叫她驚詫不已的電話,電話是一個女人打來的,自稱是南建設的老婆,要她和丈夫兩人帶了身份證、身份證複印件、並村裏的介紹信、並那件事的相關證據來北山市與她見麵,交接二十萬元現金。並請夫妻二人萬不要告訴南建設,因為她家建設死要麵子。聽那口氣,就像是邀請他們來鄉政府領救濟款,全無責怪的意思。

白美麗又驚又怕,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告訴了折戰平,折戰平也是不敢相信二十萬真的就要到手。

到了約定的綠洲茶室樓下。白美麗跟在丈夫身後,每一級樓梯都是磕磕絆絆,高跟鞋幾次磕在樓梯邊上,在這樣一種情形下去見南建設的妻子,白美麗被人綁架了一樣難受,忐忑不安的找到了十七樓茶館,服務員將他們領至一間叫“凍頂”的房前。房間裏果然是冰涼清冷,已有一個女人穿了白色的長羽絨衣坐著,戴著淡藍色棉織網眼口罩,深藍色太陽鏡。女人依舊坐著,依舊戴著口罩問道:“是周灣鄉的白美麗麽?”

美麗這才知道,女人戴著口罩不是因為冷,而是不想讓他們看見她的容顏,這女人就是比她聰明,她怎麽就沒想出個辦法遮住自己的臉。

白美麗聽這個口罩、眼鏡女人在說話,隻覺得自己是被赤身露臉的晾著,好像有無數的人在看她。

服務員端來一壺茶,熱乎乎的,女人說:“請喝茶。”

折戰平端起一杯就喝,白美麗沒有動。

女人說話的聲音又輕又慢,兩個藍色鏡片那樣冰冷而銳利的盯著白美麗。

“我家建設前不久都跟我說了,唉,我想我就原諒他吧!就是他一時喜歡上了你,我也原諒他。因為我想他大概不會是娶你,就是我們感情真的不好,也還有我們的女兒。”

折戰平喝水的聲音很響,美麗低頭聽著,木木呆呆。

“我覺得你和你丈夫提出的要求也合情理,所以我私下裏補償你們。建設是個死要麵子的人!出了這種事,我相信你的妻子也是有一點喜歡他,所以,你們不要逼他太甚!你們要是放手就放手,這是二十萬。不管你們的期望值是多少,不管你們將來對此事的期望值又是多少,我隻能出這二十萬。你們夫妻要是願意了結這事,就收下;如果不願意了結,那就隻管公布一切證據,隻管告去。建設是個男人,他怕丟麵子隻是一方麵,其實他更是怕我知道!”

“那是,那是! 了結,一次了結!”折戰平肯定地說。

“那就寫一份字據。”女人拿出紙、筆,油印,又將一把小剪刀推至折戰平手前,“你把底片毀了吧,如果你還留有備份,那是你的事。”

女人仔細看了他們的身份證,留了身份證複印件,將折戰平寫好的字據仔細看了,指著字據說:“這兒是不是應該注明:因與周灣村折戰平之妻白美麗之關係糾紛一事。”美麗覺得這不像是建設的妻子,而是在和鄉政府的人打交道。

“那,我們現在可以交付現金了?”

“可以,可以。”折戰平說。美麗也長出了一口氣,終於要完成這幾年來艱苦糾纏的事情了。

女人從包裏一捆捆的拿出錢來,並且要求夫妻二人現場數清。折戰平打開一捆數過,實在架不住了,隻說完全放心,急忙裝進了帶來的包裏,點頭哈腰的想要告別。

“等一下。”女人站了起來,雙手斜插在衣袋裏:“錢你們拿了,也數過了,出這門前,我要先說清楚:剛才你們夫妻都簽了字,按了手印,這你們可記著?”

“知道,知道。”

“我之所以來找你們夫妻,是要給我的家一個安寧,你們如果再要打擾我的女兒,我家養羊場若再有一點的差錯,我就不得不立刻讓公安局找你們說話,並且就是以這件事為由——你們夫妻設計誘人,敲詐錢財,還打擾我家女兒!至於說你妻子再要聯係我家建設,我絕不阻擋,那是你的本事。”一雙深藍色的鏡片突然轉向白美麗,分明還隻是深藍色鏡片,但白美麗聽那冷淡的聲音裏有一股火一樣灼人的力量,仿佛那鏡片也射出一道冷而又狠的目光來。

美麗嚇得心裏一跳。

“絕對不會了,她敢!”折戰平說。

“不會了,我哪裏……”

折戰平抱了錢,弓身走出房間。白美麗臨出房間,匆忙掃了南建設的妻子一眼,隻見一雙小尖頭的黑色皮靴,一身雪白的長羽絨衣,臉上的深藍色與淺藍色之外,露出慘白的一點點臉。通體冷得像是雕像一樣,那深藍色的鏡片在一片光芒裏在冷冷的盯著她,美麗隻一眼,就知道了這個雕像一樣的女人除了鏡片裏的冰冷火焰之外,已經虛弱不堪,就像一個雪人兒,頃刻間就會化了。這是女人的失敗,隻有女人白美麗看得出來!但白美麗看到丈夫抱了錢鬼鬼祟祟四望的樣子,覺得自己也失敗了,也虛弱得快要化了。

出了茶樓,折戰平直接去了銀行,看著驗鈔機上嘩嘩閃閃過的鈔票,看著寫有折戰平三個字存款單上的貳拾萬元,還是不相信這是真的。

夫妻二人從銀行出來,一路無話,直到四個小時後回到了周灣鄉的家裏,還是沒說一句話。

結了暗冰的街上,風吹起雪沫,柔軟、清冷、歡喜。這一場雪化時,南建設就要回來了,南建設再也不用擱淺在省城了。千葉走在被斜陽映得樹影修長、雪影明亮的街頭,仿佛是行走在詩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