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秋光暖畫屏4

小鎮的生活是一鍋濃濃的粥,時時的溫熱著。中秋節到了,婆姨們又忙開了做月餅,分送給親友鄰居嚐。秀禾已經有好幾年沒做月餅了,今年也打算做些,一者還這幾年的人情,再者捎給娘家媽存在瓷罐裏當點心吃,大大喜歡甜食。拿了自家的油、花生、芝麻、糖、幾十斤麵到鎮上專門烤月餅的攤子前,幾個要好的婆姨在師傅指點下,忙活了幾個小時,就烤出了一大盆月餅。

秀禾還是下意識地數了數月餅,便知道了一個月餅大致能攤多少錢,比市場上同等的月餅又便宜多少。從前,這樣的芝麻賬是和建雄一起算,是算過了再細說給建雄聽;從前那斤斤計較的生活那樣親切,從前的生活是那密密麻麻一針一線也跳不過的沉重,那密密麻麻的沉重裏有深刻的記憶,更有心裏的暖;從前的生活,是建雄坐在她的眼前,一氣吃下一大碗麵條,放下碗說:“不好吃,沒味。”人間生活的香暖,便是那再也簡單不過的有夫同食。秀禾對著還有餘熱的月餅,一時沒了興致。

因為做月餅,讓秀禾的手有了些濕潤。秀禾的手早被風撕開了口子,被樹枝劃出了疤痕,全然像媽當年的手一樣粗糙,幹澀,秀禾自嫁過來,這幾年裏才真正作重勞力。南家店靠近市區,又是一馬平川,村民皆做小生意、或種菜閑散度日,少有人真正像黃河岸邊的大大和媽一樣下苦當農民。秀禾坐在沙發上,往手上塗蛇油護手霜,抹了一遍又一遍,好像一下就能將手抹到以前一樣光滑似的。

漸漸的想起另一雙手來了,那一雙下意識的十指交叉的手,是韓建兵的手。建兵,其實是個可憐人哪!

秀禾左想右想,都覺得給建兵兩包月餅沒什麽不合適,給的時候也是盡量大方,隻說是自家做的,油呀麵都是真材實料,火候又足,吃著放心。

秋天了,樹林裏陽光照著的地方還有熱意,背著陽光卻明顯的冷了,秀禾忙完活應該回家去了,卻還是坐在一棵橫倒的死樹上未動,好像連這一絲涼意也一時離不了。一隻螞蟻越過鞋襪在秀禾腿上爬,秀禾隨手拍了一下,見一隻小螞蟻掉了下來,當然,它死了。

那麽小的一隻螞蟻都讓秀禾拍死了,秀禾何苦呢,它能咬得到秀禾麽?螞蟻,太小了!

秀禾怎麽就想起了那年高中畢業, 一位從未說過話的男同學給她的畢業留言:三年來,校園裏,教室裏留下了你刻苦學習身影,你就像一隻小螞蟻一樣勤勤懇懇,不知疲倦。秀禾記得當時看到這位同學的留言,還在笑他這個比喻真不合適。 婚後,建雄似笑似罵幾次說過她:螞蟻累死是個細腰腰,讓你一天就是瞎胡忙。

地上有無數的螞蟻在爬,看它們那尋尋覓覓、匆匆忙忙的樣子, 像是在進行著極重大的一件事。秀禾突然覺得那個不雅的比喻是多麽貼切!忙忙碌碌的那些年、那些事,秀禾還不就是那一隻忙忙碌碌的小螞蟻!如果不緊緊扣著地,不拚命扼住失敗的命運,秀禾今天還在能坐在這裏看螞蟻嗎!

螞蟻為什麽要如此匆忙不知停歇地爬,是為蟻穴裏更小的螞蟻吧,是放不下眼裏所見的任何一點用的東西吧。秀禾舍不得兒子,舍不得那個南家院,舍不得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南家店,更惦記黃河岸邊的親生父母。秀禾越思量越覺得自己渺小,比那一隻小螞蟻還要小,好像要小到塵埃裏去了,這無邊無際,千難萬難的生活啊,叫人這樣不忍舍!

山梁上沒有人影了,秀禾輕輕抖掉衣服上的螞蟻要回去,卻見建兵從坡上趕著步上來了。秀禾無論走到哪一片坡窪,建兵都能找到她。

韓建兵今天生了氣一樣,像是秀禾欠了他什麽,上來一句話不說,隻在秀禾手腕上用力一拉,秀禾就癱坐在了地上。

“坐下歇一歇,有什麽能把你吃了!”

秀禾知道,是需要謹慎鬥智的時候了!

“我還沒喂豬呢!”

“就說兩句話,就讓你那寶貝豬等等吧。”

眼邊這個幹瘦的男人,瘦得像要著火了,瘦到了叫秀禾討厭、害怕的地步。討厭,是因為那著火了的眼光,通身那一種著火似的感覺;秀禾想擺脫這一團火,卻又在極力引誘這一團火,害怕這一團火消失,再也無法尋到影跡;秀禾想摟這一團火在懷溫暖冷腸冷肺,可是秀禾討厭極了,恨不得一巴掌推遠這個枯瘦的身子。

秀禾愛的男人是那高大的身架,有楞有角俊朗的臉,是那黑黑的顏色,是那腹與胸一樣平,是那脊背寬的足以擀麵,胸膛豐滿得足以當牆,胳膊粗得能當枕頭,腿把子長得足以讓秀禾腳心放在他腳背上休憩。這樣的男人秀禾有過,這樣的男人和秀禾生過兒子,這樣的男人就隻有建雄。如今建雄不要她了呀!秀禾的世界裏,再沒有一個男人能像建雄那樣讓秀禾熟悉、自在。

“秀禾,我,我看見你太親了!真的,太親了,哪兒都親,連耳朵梢梢上的絨毛都親!你無法相信我的話,不法相信我的心,可我心裏就是這麽感覺的!”

秀禾萬沒有想到建兵會是這樣,他溫柔低沉的聲音再沒有打情罵俏,沒有裝作是無意的磨蹭,手在她的身邊,卻是雙手交叉自束;秀禾更沒有想到還會聽到這樣的話,被人疼愛的感覺仿佛通過這個男人的語言傳遞到了她的肌膚上,傳到了她心裏;秀禾淚眼汪汪,要撐開眼睛才能將眼淚咽下去。

咽下淚,秀禾在想,身邊的男人是一個點著了導火線的炸藥包,一句話、一聲歎息、一個停頓都不敢錯。這一場相逢,要按著秀禾的願望來,而不是按著這個已經點著了的男人的心意來,就步步如履天橋,錯一步秀禾就輸了。秀禾輸不起。

“我不要人心疼。我自己能心疼了自己哩。”很淡的話。

“秀禾,你不覺得你活得難受,別扭!你為什麽要活得這樣別扭,我有哪裏不好?我看著你,可難受哩!”建兵拉住秀禾的手,千捏萬摸,伏身在秀禾胳膊上狂吻,一扯一推間,秀禾已經被建兵摟在懷裏。

“你敢動我!”秀禾怒目如電,渾身的力量都在噴張,魚死網破的氣勢。

“秀禾,不要這樣,你不要往死裏逼一個男人,你不要逼我,傷我的肝化哩!難道我會強迫你麽,我不會;我在你眼裏再不濟,我也不會;我總要等到你願意,我就是想抱抱你!”

雙方漸漸減退了劍拔弩張的力量,秀禾不敢再掙紮,人還在建兵懷裏,睜開眼就是他臉頰上密密的胡茬。

“秀禾,我怕你哩,我怕你打我罵我,我不敢抱你!”秀禾不敢應答,身體縮作一團,讓自己的形體變輕變小,小得消失了才好。

建兵的手一隻緊摟在秀禾腰間,一隻手在秀禾的手心裏反複的撫摩,磨蹭,糾纏,好像秀禾手上粘了膠,他要把膠搓下來。秀禾的手被反複摩挲,掌心裏生出一絲暖意來,腦子裏也有些熱,想起了在黃河畔上那個夜晚,那個調神漢在她掌心裏搓壓。倦意襲來,秀禾仿佛有點瞌睡了,秀禾可不能打瞌睡,可不能這麽不聲不響地坐一個男人懷裏。

“你就應該怕!你要不怕,這世界就沒章法了。”

“什麽章法。我看見你親,這就是章法!”

“別胡說了,再說我真惱了。”

“別惱,別惱,我不說了!”建兵拉起秀禾的手撫摸,放在嘴上咬:“你真不和我好,我要你的真話!”柔情似水,甚至那聲音也變得柔情似水,再不是和她打情罵俏的那個聲音。

秀禾的心無邊的軟。

“真的,對不起,我真的不!”秀禾大睜眼睛,說得很認真。

“我是真想和你好!和你一搭裏過光景。你也是一個人,你到底要怎樣才和我好?”

“除非南建雄死了。” 秀禾冷而平靜地說。

“啊,我不要建雄死,我死了都不能讓建雄死!我舍不得他,我心裏舍不得他。建雄啊,我恨死你了!”秀禾突然情緒失控,大哭大叫,不是建兵抱著她,是她撲進建兵懷裏,扭他打他。兩個人的手臂交織作一團,秀禾被越抱越緊,脫不得身了。

“建兵,你快放開我,我快要瘋了!”

“我不放!”

“別動了,讓我安靜一會兒。別動,你!求你了——別動我,我會爆炸的!你知道,我有病!”

“我不動!靠在我懷裏躺會兒,我不會傷害你,你安靜一會兒!”

“我真累,建兵,我太累了!”她痛哭起來,淚水嘩嘩的往下掉:“要是我從來不認識建雄,那該多好啊,我不想受這麽多的苦了,我受不了了!你啊,別動,別碰我!我和你做不出這樣的事,我會一頭撞死!我會真的發瘋!”

“你千萬不要死,也不要瘋,秀禾,你的腳底下還有個我呢!難道我在你眼裏就那麽不值,還不如一塊石頭讓你踩著度這苦海!為什麽我在你心裏就那麽不值!秀禾,你寬寬心,別哭了,我心裏和你一樣難受!”

多少傷心!秀禾還是咽不下這滿腔滿心的淚。

“秀禾,那你為什麽要對我好!”

“是我錯了!我不該對你好!不該招你。”秀禾抹著淚,坐在冰涼的地上,老實承認自己的錯。

“你沒有錯!秀禾!我活在這世上見到太多的冷冰冰,對人好,永遠沒有錯;對我好,我永遠不怨你!”

秀禾身子向建兵微微傾一些,建兵這話多麽知人心意,那麽,他原諒了秀禾的打情罵俏。

“秀禾,我隻是想問你,為什麽要對我好?我敢說,你心裏對我好過!”

“沒有你,那段日子我過不去!我傷心得快要瘋了,是你支撐了我。”

“支撐!”

“嗯。”

“我懂了,那不就是河裏的石頭麽,我就知道我是給你墊底的!”

秀禾一跳就離開了建兵:“墊底!看你說的那話多難聽,人能忘了底麽!那些日子,要是沒有你逗我說笑,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來。唉,全世界都不要我了,我活得一點何價值也沒有了。”

“做不了心尖上的,就做墊底的也好啊,也是第一名,倒數第一名!”他緊拉她的手,示意她坐近一些。

“不要說什麽心尖,聽了壓得我心裏難活。心尖那麽小,上麵能承得起什麽!”

“秀禾,還記得我給你治病麽?”

“病好了,我早把醫生忘了!”秀禾扭頭一笑,含羞又笑。

“我還想著永遠給你治病!再給你跳一次大神。”

“你等著!你就盼著我倒黴!”秀禾心裏,突然覺得親切,就像他是最好的朋友。

“我哪裏會盼著你倒黴!那一年,在三嫂家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眼睛裏帶著事,你眼睛裏那水深火熱的樣子,一下子就讓我心裏非常難受!我一下子就非常同情你!雖然我知道你是懷疑、審問我的意思。那時候,你還很年輕,臉色也比現在好。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第一次遇見的是你,我花錢買來的那個媳婦是你,我一定要把你看得死死的!好好的感動你,求求你千萬別離開我!”

秀禾聽著,仿佛吃了安眠藥,暈暈乎乎的瞌睡了。秀禾由建兵拉著手,靠在他肩頭,心裏又懶又軟,卻沒有一點的愛意。

秀禾麻木地坐著,任他將她的手捏了又捏,手腕咬了又咬,隻是在心裏想著:什麽也不能給建兵。

“秀禾,你知道從來沒有被人愛過,沒有過婚姻的人心裏是個什麽滋味!是把自己單廂情願看下的女人當成了活著的全部!”

秀禾緊張得不敢呼吸。

“我就是這個命,我看不上的女子,我從心裏看上的女人,都在心裏有了別人,我怎麽都留不住!”聲音一下沉鬱得要下雨。

“建兵,別說了,人活下太難了!”

“命呀,我這個野橋畔的神神,讓你這個二郎山的女子給破了!把我的好收入也誤了!”建兵將秀禾的手一把撂開了。

“你呀,隻有你我知道,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神神沒有鬼!你做上一件正經營生,款款的活人!”

“秀禾,你知道你有多麽好?你真好!”

月光下,建兵的氣息還在秀禾臉上:“下了這道坡,咱倆是不是這輩子就再也不能手拉著手了?”他拉著秀禾的手,像個癡情的少年一樣輕輕搖著。

秀禾的心在軟軟的搖移,一聲不出。

“今天,你勝利了,韓秀禾!”

“什麽,什麽勝利了?”

“你心裏知道,別裝了!秀禾,不是隻你一個勝利了,我也勝利了!你不要隻把自己想得那麽高,那麽好,把別人想成動物,別人也是人!”

“我知道!我從來也不想隻自己一個勝利。”

還拉著她的手,還捏著她的手心不放:“秀禾,你知道你哪裏最惹人心疼?”

“哼——”半為生氣,半為拒絕,這不又倒回去了嗎。

“你知道心疼人!”

秀禾突然就抬頭凝視他,眼前的男人,在月光下臉上沒了皺紋與粗糙,眼前的男人就與她臉對著臉,鼻吸對著鼻吸,如同秀禾一樣的弱小可憐。秀禾一刹那身子微微一傾,仿佛是要擁抱他了。心頭湧上萬般酸澀,嘴一繃,卻抽身跑了。

“秀,秀禾——”

月光下,那個影子跑得太快了,一下絆倒了,爬起來又跑了。

韓建兵僵立著,目送那個影子上了坡;是什麽擋住了視線,一抹,淚水流到了嘴角。韓建兵半生的空懷裏,抱過女人了,親過了,撫摸過了。她是一個女人,一個像建兵自己一樣可憐、可疼的人。

秀禾才推開屋門,隔壁屋裏就傳來婆婆的聲音:“壺裏有熱水哩,飯熱在鍋裏,秀禾,要不要媽過來照你?”

“不要,媽,你睡吧。”

秀禾來例假了,是淋漓的黑血塊。秀禾鑽進被窩,一身是暖,一腔是澀。睡著了,還像暈車一樣,仿佛是誰抱著秀禾。是建兵嗎?不,是建雄,建雄厚實的身板包裹了嬌小的秀禾,那厚與暖,將秀禾包裹得嚴嚴實實。秀禾啊,成了一根溫暖的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