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秋光暖畫屏3

丁主任這一病,再加上小芳與網友同居之事,給丁家籠上了陰雲,看不見、摸不著、說不出的,卻是人人心裏了一份重新打開的賬本。隻有丁勇,正值“世界杯”之際,忙得無法分神。

周末回到家,丁勇千葉兩人諸事不和諧,關於開窗子,關於晚上開燈看書,關於客廳裏大著聲看體育頻道,千葉獨在一張**躺著,愁悶沉澱於心。千葉近來又一次聽到了丈夫說:“為什麽非要我管?我不管!”這一句數年來聽慣了的話,這幾天裏突然變得刺耳。

對於素習品度紙上語言、沉浸於玩味詩詞的千葉來說,品度一個人的言語用詞已經成為她潛意識的習慣。在她的思維裏,一個人的語言甚至語氣、聲音反映了他的一切,由言度人大有道理。

而南建設和丁勇兩個男人,偏執言語的兩端,在千葉聽來連音色也有天壤之別,一個是原木撞牆,牆要倒,木要損;一個是黃木錘擊罄,有韻有腔。單為語言,這兩個男人之間不存在選擇,可是,生活怎麽會單單隻是言語。

千葉久己習慣在家中無聲依慣例、按軌道運轉生活,仿佛唯恐一時運轉不周,讓丁勇發出言語之聲來。而聞建設音,如亭內臨風,水邊沐月,建設言語所涉,又大都為千葉所知所喜,與建設對語,如遊人生,探古今,洞幽微。低言密切處,如彩蝶伴飛,鳥兒啄羽相鳴;朗聲鬥智時,詼諧妙生,如鴻鵠接翅,隨形相依,若鷹擊長空,遠遠相對,各領一片智慧的逍遙與高遠。這種言語或者是精神上的高度契合,其自由與快樂,顯得與丁勇的相處是這樣生硬。

千葉與丁勇婚姻的幸福,在兒子曉非一周歲以後,比孩子學會走路的速度更快迅速向後**去。千葉中了語言的蠱惑!

全球氣候轉暖,北山的夏天,再也沒有了先前的酷熱,豔陽照著,依舊是四下裏透著風涼,像中年之後的那滿懷愛情的心,像那一場已然錯失的愛情,縱然是真心深意,但四下裏滲進風涼,邊邊角角的受著牽製,總也熱烈不起來,總也無法點燃;隻能是長長久久溫厚著,等到年老,這一場溫厚怕是隻能帶到墳墓裏去了。

沒有戰爭、沒有政治迫害,沒有敵人,沒有疾病、甚至沒有貧困,這樣的太平盛世裏,為什麽會活得如此痛苦,為何會生活得這樣悲傷,憂愁!

這擺不脫,剪不斷的思緒纏繞,精神與感情世界裏的舞蹈,誰可為伴;塵世一生,多麽不甘心這樣無牽無掛的離去。心靈越是迷茫無寄,就越是要尋找,那執著的尋找就像是在原始森林裏行走,那太多的糾纏,太多的阻力,太多的凶險。

無聊賴中,木千葉獨去筆架山閑走,筆架山在千葉的記憶裏已經很遠了。漫步登上山來,還是舊時的山道,每一個轉彎處仿佛還有當時的牽手,當年的笑語。山上可以俯瞰全城,北山已遠至眼光盡頭,回望歲月裏漸漸擴大的北山城,千葉已將二十年的歲月留在了北山,奇異的是,回望這過去的半生裏卻隻有一個人:隻有一個建設。兒子呢,丈夫呢,當然都在北山,可是似乎並不在千葉的視線裏;滿山滿城的邊邊角角,那些一同去過或並不曾一同去過的地方,隻有建設一個人的笑語;浮目全城,那樣熟悉、清晰的卻是建設,並不是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丈夫和兒子。記憶怎麽會這樣不忠實於現實呢。

公公的病偏偏就在“世界杯”之際,千葉似乎在為此歎息,丁勇的做法,讓千葉心中裏有了一個巨大的塊壘,道不出,消化不了。

一個健康的身體,一個體麵的身份是無法讓千葉真正產生愛情的。千葉很清楚,丁勇作為一個成人的意識尚未真正喚醒,他生長到一個男子的性覺醒階段就已經全麵停止了生長。丁勇不牽動神經的愛她,也不會牽動神經地愛上別的女人,就是愛上也隻是淺層次的需要。

她因此似乎把他看透了,看透一個人,內心的感覺是那樣的空茫,仿佛連同一件贗品也打碎了,或者一場極願意相信的迷信被解除了。看透現象之後,一切皮相就不存在了,其本質顯露無疑。這是怎樣的一種本質啊:自私、吝嗇,無責任心、無愛心,更無智慧;有的隻是一個資深市民的優越,隻是一個高大身體、碩大四肢的簡單欲望。一個被看透了的劣質人,簡直就已經不再是人,不過一個人形動物而已。

千葉越走越虛弱,越走越孤單。登山的人群中,多是一些從外地歸來的北山人,或青春做伴的男女,聽著那青春的笑語,千葉悔登山,歲月與境遇同樣的無情,怎麽就到了這“不如簾兒底下聽人笑語”的境地。

夕陽隻剩了半個,千葉突然看見了一叢蓬勃燦爛的黃菊,野菊隻有一線根抓著懸崖,而朵朵黃花,全然懸空綻放。

山腳下回頭再望,更見那一叢野菊的處境之險要。那些怒放的花兒啊,不知道自己所寄身的凶險,依然開得這麽傲然,這麽鮮豔。

天將亮時,千葉的夢還沒有結束。

千葉又一次夢見自己的眼睛看不見了。

眼前隻是一片迷模糊的微明,千葉獨自走在一條小道上,要趕回母親家去。在一處極為陌生的懸崖窄道邊,聽到有車聲響,千葉趕緊往路邊躲,但是車停下來了,有一個男子向千葉走來,千葉努力睜大眼睛,卻隻能看見那個男子模糊的身形,那個男子毫不遲疑將手觸在了千葉臉上。千葉大叫:“你走開,我的眼睛一會兒就看得見了,你快給我滾開!”

“千葉,你怎麽連我也不認識了!我是建設。”

“怎麽會是你呢!建設!”而眼前的男子一下子變得的確就是建設,單單是那熟悉的感覺就一定是建設。他一下就將她抱在懷裏,在懸崖邊的道上坐下來。

“建設,怎麽會在這裏遇見你?”

“這裏是我奶奶家。”

“騙人,這是我回家的路。”仔細一想,這

裏似乎又的確是建設奶奶家。

“建設,我的眼睛看不見了!”千葉好難過,好哀傷。

“別怕,有我呢,我送你回家!”

建設百般的撫摸她,那是愛人的撫摸,是

千葉曾經熟悉的撫摸。千葉在建設懷裏,建設就坐在懸崖邊上。

“你畢業了去哪裏呢?”好像他們還都是大學生。

“不知道。”這時千葉想起她好像已經有了一個單位:清川師院。

“你呢?”

“我恐怕得下鄉去。千葉,我們在一個地方工作好嗎?”

“好!”她還是如同當年一樣毫無猶疑的回答。

溫暖的手、熟悉的手遊走在她身體的起與伏,千葉一點不想推開他。千葉擔心起身邊的懸崖,窄窄的道上,她聽得見從腳邊駛過的車聲,人聲。

“建設,我聽見有好多人,你怎麽敢這樣!”

“別怕,我會送你回去的!”建設的身與手還是戀戀不舍。

四周全在黑暗中,四周隻是一些嘈雜模糊

的聲與風,隻有一個建設在身邊,千葉什麽

也看不見,卻仿佛看得見建設灰色的袖口,看得見他熟悉的麵容,他手上的經絡。

一陣輕風拍打著紗窗,千葉還柔軟在建設懷裏。

千葉醒來了,眯了一會兒才睜開眼,看到了室內的陳設。隻是在想,自己怎麽又夢見眼睛看不見了呢。

將醒之際,千葉嘩然一下將建設的體溫,建設的撫摸迅急的隱藏保存了,隱藏保存得那樣深切隱密,以後,也許連她自己也找不到了,想不起來了。

千葉仔細的在搜索著夢的記憶,想記下夢境。為什麽總是要執著地寫下一個個夢境呢,是要拿給建設看麽,可是,她如何能再有機緣向建設說夢,讓建設再解析她的潛意識。

那些年建設正在看《夢的解析》,而千葉

正做著許多精彩離奇超乎想象的夢。在愛人熱切的眼神裏講述夢境,在詼諧的解析裏嘲笑她的潛意識,這是他們談戀愛的歲月。南建設一本正經的說:“把你的夢境寫下來,整理出來,我要用。你的夢太精彩了,有些我解析不了,我得親自問問那個弗洛伊德去。”

“想拿我作例子,你等著吧!”

言雖如此,記錄夢境的習慣卻漸漸的開始了;

分手後,千葉閉口不再說夢;歲月如流水,千葉再也追究不清裏夢裏情景,夢境遠逝為一片模糊。

愛情,於千葉來說是一劑不得不吞的毒藥。沒有了愛情,才會體驗那鹹淚醃心,內心緊縮的痛苦, 那滿心的迷茫荒涼。

愛情,隻有空缺的時候,才顯示出它在生命中真實、深刻的存在。

十字街口,那個盲眼的老人還在烈日下拉二胡。千葉好多次上街,都看見那個盲藝人,那二胡的技藝不怎麽樣,隻能勉強成一些曲調。千葉給他兩塊錢,又遞給他手裏一塊蛋糕;也許是千葉的多餘停留給了老人希望,老人說:“啊呀,你能不能在這周圍給我接一點點水來?我渴得惡哩!”

車來車往的十字街頭,哪裏有水呢。老人失望地“噢”了一聲。

一刻,千葉將兩瓶礦泉水遞到老人手裏。

老人又問,“這是什麽!”

“礦泉水,隻有冰鎮的,你等會兒再喝。”但是老人急切地摸索著瓶子,千葉便幫他擰開瓶蓋。

老人將瓶裏的融水喝完了,搖著冰塊。

“不怕,不怕的,可是把我渴壞了!還是剛才那個人吧,好人啊!”

“你怎麽回去呢,十字路口你怎麽過?”

“到晚上有人來呢。”

“你的親人麽。”

“不是,是一起的。”

“你的家人呢?”

“沒有,哪裏有那些些,什麽也沒有。”沒有悲切,隻是平淡的訴說,還在急切喝著瓶裏一點點消融的水。

“眼睛是?”

“胎裏就帶來的。”

“那,誰來照顧你呢?”

“先前有父母在,父母走了十多年了,就我一個人。”

“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南邊來的,來了好幾年了。”

胎裏帶來的盲視,從來就不知道世界的形與色,將來也不能知道。

千葉又想起自己眼睛看不見的夢。夢裏是一片灰白色的昏糊,千葉難過地摸索著,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擺脫這種狀況。即便此時,千葉也要仔細看看街邊的景物,才能確信自己是看得見的。

建設不能回養羊場,不能讓白美麗知道他在省城,被困省城的生活無限孤單。建設原想著總可以在省城找個臨時工作,或者瞅個什麽商機,但發現自己全無心情,環境的隔離更加劇了內心的孤單,好在女兒很快適應了新環境。建設不便將自己的焦急心情帶給女兒、小弟,每天唯一可去之處竟然是書店,公園。

消磨在書店裏、公園裏,看到清瘦、白淨的女人,建設便要下意識的留意,會不會就是千葉呢。

無論富足還是貧窮,忙碌或清閑,建設都難以消除內心的寂寞。心深處的清寂落寞如同風一樣時時襲來;寂寞像一條冰涼的小蛇,爬行在黑暗的角落,絲絲冰涼;寂寞有時也像一隻灰色的貓,靜靜地臥在手邊,有一點孤單,還有一點暖。

身邊人的冷落,已是冷到冰一樣不可化解;他心裏似乎還有一個人,坐在那個女人身邊,這寂寞就暖了,就有了聲音。

陽光穿過窗戶,照著前來買書的女人年輕的臉,年輕的手,建設好想有這樣的一個女人陪著,一起挑挑書,一起在大街上走走,與這樣的女人在一起,建設的內心才會安寧。

初夏的陽光下也一定穿過302室的窗戶,照在她的手上;上帝生她靜美如玉,一雙手,是一對白蝴蝶,飛在他的眼裏,停落在她的膝頭。

卷起竹簾,兩把木椅相對,他曾經坐在她身邊。椅子扶手上她的手幾若白玉,手指上有光芒閃爍,那是勝過任何一種寶光的生命之光。她的手離他太近了,多想握一握她的手,是冰涼如玉,還是比玉更軟更暖;那雙手曾經如睡鳥一樣棲於他的掌中,任他輕輕撫摸。

陽光下,她一雙素手上寫滿了手語,她的手語是一首無聲的音樂,失聰的他完全聽得懂。她手指一個細微的變換,建設都能知道它的語言;手若柔荑,表達著心靈中最輕微的風,建設隻能讀懂千葉的手語,而且建設確信他的理解一定無錯。建設不是隻認識千葉一個女人,肌膚之親的也不止妻子,建設卻隻懂得千葉的手語,別人的手上沒有語言,別人手上的語言,他看不懂。

那一種溫柔、深致、纏綿,隻有當千葉出現在眼前、心裏時,才喚起這深層次的情感。那一張溫柔可親的臉,那一張臉是悅人眼目的嬌容,在建設心裏是熟悉到親,那張臉仿佛總在他赤祼的心上磨蹭、移動。然而,每當情到濃時,兩人又隻剩下了高尚與衿持,一刻的凝靜,也急忙以別言差開。建設忘了自己長著手,隻令一個男人的血在體內百回千折,**氣回腸。怎麽會是這樣呢,建設也不知道怎麽會是這樣!

眼下,被困於省城,事業、生活撂置,建設深深惱悔!如何解圍,要不要付了那討價還價的20萬,讓自己自由呢?然而,那付的算是什麽錢啊,想一想要付出的錢數,叫人心疼;那付錢的緣由,更叫自己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