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秋光暖畫屏5

北山氣候硬朗,八月的陽光如一川幹爽的水,坦坦****透過玻璃窗,透過開著的門扉一直照在千葉辦公室後麵的牆上,滿滿一房間的陽光,千葉還是挪挪椅子將自己置於沒有一點遮擋的陽光裏,腰身與肩膀是這樣的享受這陽光,心也享受,眼也享受。

北山的陽光,坦**、溫暖、充沛,在千葉眼裏像是一個深情的中年男子;像是那任意說著方言,在她麵前眼光熱烈的南建設;像打開門扉共話的時光,那個與千葉大方談理想,說事業,輕點時世的南建設。南建設正化形眾生不可見,眾生不識的形象來到千葉身邊;思念,這牽腸掛肚,牽引神經的一種情緒,正超越了物質的羈絆,借助一切自然,於無形中飛速通達。

建設掀起竹簾,隻見千葉一手閑搭膝頭,一臂倚椅,兩眼茫然,若有所思,一麵清愁,無端悵恨。那神情已深深打進建設心裏,便未開言,自己徑直在沙發坐了,直到她轉過眼神來,才問:“千葉,幹什麽呢?”

千葉不用醒過眼神來,也知恰是那個叫她心裏一跳的男人。

“不幹什麽,發呆呢。”

“那繼續發吧!”

“不發了,發不出來了!”她笑了。

“你啊,是該多曬曬太陽。我常常疑心你是捂著門窗,不讓太陽進來。”建設從省城潛回,未去養羊場,先直奔清川師院302室。

“哪裏,我是天天開著窗子,請陽光進來呢。可是,它也不怎麽來。”

“怎麽?”

“因為沒有晴天。”

“那是你沒看見,太陽可是一個鍾點也不誤天天來你這兒!”

千葉得意地笑了。這就是南建設表情達意的方式,說天說地,唯獨不說情,帶給她那一種內心的滿足,卻滿天滿地滿心胸。

“建設,怎麽北山好像沒有一個人願意和我說話,別人說的話,我好像聽不懂。”

“那是你就沒想聽人家說。”

“哪裏,是人家根本就不想和我說話!”

“我還不知道你!一天就是以自我為中心,目無下塵。”

“哪個自我?”千葉笑問。

“你啊!你自己。”

“我還以為是另一個自我!”千葉還在笑,滿心歡喜的模樣。

“建設,有辦公室多好啊,可以與你說說話,將來退休了,可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想說話,哪裏不能說,就坐那些樹底下,土坡坡上說。”

千葉心裏撲哧哧的,有一群白鴿衝天而起,飛上了藍天。

“兩個老農!”她笑眯眯的,喃喃念著。

“一世仇人!”建設的笑紋那樣鬆弛,那樣暖。

千葉抿著嘴,誌得意滿地笑。曾經失去了的,全部贏回來了,在某種程度上,千葉從來沒有輸,從來沒有失去過建設。

南建設看她那得意的樣兒,不由心裏歎,這是一個言語就可以喂飽的女人,隻要是他南建設的言辭。言語的世界裏,木千葉隻是他南建設的女人。南建設心裏比千葉更是誌得意滿,充盈天地。

與知心的人說說話,已經是人生多麽大的享受。

“怎麽來了老是見你打字呢,寫什麽呢,你不會是真的在寫小說吧?”

“真的又如何?”

“給你說了,你真的不要寫!你那一點體力,不宜寫小說。再說,當下多少小說沉溺、落套於程式化的情節編串,基本上就是一個加肥號的電視劇本,這還是好的;還有更不堪的不宜上屏幕的所謂生活的真實,所謂小說的散文化寫作。

你看看當下這些小說,其實也不是當下,自小說誕生以來,就有那二流、三流寫者在編故事、在具像地描摹生活,津津樂道於生活瑣事,失去情感與精神表現力的細節算什麽細節麽?就是一堆生活雜碎。作品連最起碼的主旨都談不上,更不用說作品會有境界,會有哲學高度。你隻看那些寫者的敘述基點,就老是把自己夾纏在生活裏,根本就是在和生活摔平跤,還談什麽洞察生活、俯視生活;首先視角是極其低矮、狹窄的,那怎麽能寫出個好小說!連站在腦畔上看生活的高度都達不到,怎麽談得上寫作的自由。”

“你本來是想說憑我這一點智力就別寫了!你說俯視生活,沉陷在生活細節裏不就得了,何必“摔跤”呀,“腦畔”呀;你也太北山了,一聽就是從小慣於和人打架的北山野孩子。” 千葉滿眼隻是笑他。

建設也笑,怎麽就如此說話了呢,像是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在說話。

“先前你在校園裏的普通話都是裝的!我才知道了。”

“不裝不行麽,當時要這麽說,你就領悟不了這裏邊的妙處!其實,我們,咱們北山的語言非常的豐富、精妙。北山有一個詞兒最妙,你知道是哪個詞?”

“不知道,解不下。”千葉也笑。

“婆姨。”

千葉一聽,便白了他一眼。

“外人隻聽出其土,但在北山人,這個詞最是滿口滿心腹:婆姨,從字麵看來,既有婆又有姨,即是老婆,又是姨太太,一詞有雙意,一身皆兩職。從發音看來,“姨”這個音在北山正與“泥”同音,你想一想那膠泥的感覺,又粘人又陷腳,叫人怎麽走得動。北山男人最喜歡個詞:勁道,厚實,豐富,有嚼頭。”

“又是你在胡說,以為我會信呢!”她扭頭一笑,隻是拿眼光瞅他。

隻有心中懷愛,內心裏堅信對方對她的愛,那聲音笑貌、舉手投足裏,才會有這深致的溫柔。這濾去**,**被阻的愛,婉轉為內心裏深深蓄積的溫柔,言語動態裏無法然掩藏。單單看她含笑不言的虛靜姿態,建設也眼裏滿足,心神沉醉。坐在有她的房間,才確信這世間有愛,他被人愛,他愛著這個人。彼此相隔一米的空氣裏,都是愛的氣場。

確信心中有愛,才確信自己活著,活得完整,鮮活。

建設油然道:“隻有在你麵前,我才能忘記那些千事萬事的追逐與逼迫。今生能認識你,真是太幸運了!”

“騙人吧,用你們北山話來說,又給誰喂清米湯呢。”說完自己先笑得滿臉飛紅。

建設看她異樣的笑,恍然明白她是想起了舊時事。也笑:“給那心腸虛弱的人。”後麵一個動詞再不能說出了。往事在中年之後鮮活,千葉歡笑變成皺眉苦笑,建設也低頭。

“千葉,和你說話感覺真好,非常自在,尤其是我可以用北山話和你說話,表述非常自由,我不用作任何解釋!”

“哦!原來是因為你們北山的女子都聽不懂北山話,所以,你才不得不和我說話。”

建設也笑,他又自由地、漏洞百出地說出了一個悖論,而千葉完全明白他這一悖論後麵的全部總和。他在千葉麵前表述的自由是可以說文理不通的半句話,可以在那一雙秀目的照耀與消融裏神思飛馳,說一大篇文采斐然的話;建設,是麵對千葉一個聽眾的演說家。還記得與她相依,談文學、談人生。人生的雅與俗、真與空,全在建設的心裏,生活從來不曾如那些時刻在建設心裏眼前如此清晰、安妥。那一清二楚的未來,那無比安妥的時光;那樣安閑、豐盈的時光成為建設半生的回想。年輕的建設,心境純美、靈思飛馳地環抱著千葉,仿佛琴師抱著一把靈琴,那琴帶給他多少的驚喜,那是一張自有神韻的靈琴。

“我還是習慣聽你說普通話,別人說北山話罷了,你說北山話,我不大習慣。”悠悠的,她仿佛在說一個夢。

“說普通話,那需要一定的情境,現在,我說不出來了!”建設賠笑。

“意境沒了!”千葉一聲輕歎。

“不是沒了,隻是變了形式。普通話我還會說呢,沒忘!”建設意深沉道。

千葉微微一笑,良久歎道:“南同學,你說奇怪不奇怪!好像我一百年不見你,還是我做什麽你都知道;甚至我打算做什麽,你也知道。”

建設說:“哪裏敢當!若說我能知道一點什麽,不過是我知道自己的不足。”

千葉望著他,目光柔軟,枕臂而笑。

建設抬眼看她,一件長及腳踝的淡藍色精梳棉繡花連衣裙,罩著一件乳白色針織開衫,亮白色厚底皮拖鞋,肉色薄絲襪。頭發披著,蓬鬆地映著太陽的光暈,聲音笑貌,舉手投足,透出雅致、舒適。

建設眼裏自在的看她,心裏想讓她坐得更近,想再抱抱她,可身體卻一再的安靜著,那樣安靜的欣賞她。也許,千葉是這樣的宜於安靜欣賞。

“千葉,咱們再去讀一回書才好,坐在圖書館裏,下午在白楊樹夾道上走一走。”

“清川師院就很好,我才不想再和別人去爭……”她突然頓住不說了。

建設也頓然無話,他如今已是身有縛,且是身被染,如何有理由作這單純、浪漫的夢。

“南同學,我真不知道你哪裏就好到那般地步!官家的女子來搶,農家的女子也喜歡你,總不至於佛門裏也有個女子喜歡你吧!讓我想一想你到底哪裏好?女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可是你到底哪裏好,我怎麽一點也不知道!真想有人來告訴我,你到底哪裏好?”千葉帶笑漫言,步態慌亂地去續茶,眼眸閃閃。

“千葉,你別,你就別損我了!”

“我哪裏是損你呢,我是自歎有眼不識金鑲玉,這不是在重新認識你嗎!”

她麵上是認真,眼裏是輕恨,言如美玉,字裏藏諷,話裏含酸,聲音柔美,一層裹著一層,說得建設苦笑化作甜美笑。一言一語使南建設愉悅者,木千葉也;舉手投足使建設安適者,還是那個曾經十分熟悉的女人,以至於建設忘情,想要拉她摟入心懷,一起細說。

建設要告別,千葉迅速將茶幾上一疊稿紙已經寫過的幾頁扯下來,折疊放進抽屜。建設不解道:“幹嘛扯我寫過的字!難道你在收藏我的筆跡?”

千葉笑他:“你看你自己寫的是什麽,不收起來給我的學生看麽!”建設又低首在抽屜裏找,打開一看,滿紙密密麻麻,橫橫斜斜寫著:“木千葉,南建設”有的是連成一行,有的是並列而寫,還有幾處是用方框將兩個人的名字框在了方框內,四邊又畫了波浪線。橫斜錯亂的字裏,認得出的還有“婆姨”,有“窗前誰種芭蕉樹?葉葉心心舒卷有餘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霖,點滴霖霖,愁損南人、不慣起來聽!”零零散散,隻有自己能知,隻有千葉盡知。建設一看,啞然笑歎:“唉,我忘了!我真忘了!”十指空張彈拔,仿佛急待撫琴。

千葉無聲而笑,目光親切、溫暖:“你放心吧!我不會告發你的。”

南建設心滿意足的道別;滿心惆悵的不忍獨自走出這一道門。

極是意外,千葉辦公室裏突然走來了若秋。若秋從北京歸來,一是看望八十歲的老母,再者是為探千葉。兩人窩在辦公室裏說了兩天,說不盡的哲學話,文學話,生活的私密話。若秋算是事業有成,學術論文在大刊可尋,但婚姻幾近麻木,倒不是丈夫有了別的女人,而是兩人對於近二十年的婚姻疲憊到比沒有還更加冰冷,婚姻成為同一間辦公室裏互不說話的同事,所能知道的不過是,今天你來辦公了。千葉聽得一句“今天你來辦公了?”大笑起來。

若秋莊重、小心地問:“和那個南建設還有聯係麽?”

千葉雙眼微閉,枕向沙發靠墊笑道:“算是有吧,有時候他會來這裏談談天。”

“談天!你們倆,就隻談談天?”

“就隻談天。真的!”

“我又沒問你真假!唉,好好的談著地,談著戀愛,怎麽改為談天了!也就隻有你倆,真是浪漫到山頂上了。”

“哦,我突然覺得,我和他原先談的也就是天,沒怎麽談地。”千葉長歎了一聲。

“天,比地還重要!對你來說。”若秋說。

千葉眯著眼睛出神地望著遠方:“真的嗎!”

送行的站台上,若秋接過行李的一霎,千葉突然覺得孤單,若秋這一去,又不知何時能歸。中年之後的離別,如晚秋的風,一層一層的生出涼意。

火車站廣場上,千葉又看到了那個瘋女人,隻見瘋女人一邊走邊織圍巾,織成的圍巾搭過她肩膀,又長長地拖在地上,圍巾髒得已經看不了出了毛錢本來的顏色。一條漫長的圍巾,瘋女人由春織到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