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多少恨6

天熱時,秀禾的第二批豬順利出欄。未到出欄之時,那個跳神的,如今的殺豬的已經幾次前來相看,仿佛比秀禾還要心急。來了便是一氣閑說,又說秀禾的豬得分批養,好跟得上市場價格。

秀禾雖知他是沒話找話,但看那韓建兵眼裏是光芒,嘴角是笑意,看建兵開始找話時的緊張與拘澀極為開心,再看他看她時的偷覷與盯視更覺好笑。本知道應是少與之答訕,但在建雄的家裏,在南家門上與外來的男人說笑,有一分歉意更有十分的快意,這快意的說笑要當著建雄的麵才好。

與建兵的說笑,不但看婆婆的神氣秀禾知道自己是過了,就是秀禾每每回想起來,也覺自己是著了魔,與建兵說起話來,秀禾那聲氣奪人的樣子,不像是建兵找她攀談,倒像是她八輩子沒說過一句話,如今見了建兵才逮著了機會似的。

是啊,秀禾整天整月的都在訴說,都在痛罵,有的是說給豬的,有的是說給樹的,有的是說出聲的,更多的是沒有說出聲的;秀禾活在不間斷的操勞裏,更活在不間斷的訴說、痛罵哩;秀禾好累,秀禾真不想再說了,尤其是那些不能出聲,在心裏不斷奔跑,不停點的嬉笑怒罵讓秀禾累極了;秀禾很想深度昏迷幾天,或把秀禾暫時在凍在棺材裏,讓訴說停幾天。

平時靜悄無聲,一說話,秀禾卻與平時判若兩人,說出的話不是涓涓細流,倒像是滾滾長江一朝瀉,話裏有氣,語裏帶恨,全世界都和秀禾有仇一樣。

每賣一個豬,更少不了與建兵鬥一陣子嘴,心裏著實痛快。秀禾無意的就核實過,建兵收豬沒有一次低過市場的價格,毛二八分的總是高的。二百多斤的豬下來,就是幾十塊錢呢,他為啥這樣放著錢不掙呢。秀禾才不管他,笑著揣進口袋裏,算著這多得的錢夠買二米四布料給大大縫一身新衣裳了。

黃河畔上實實在在一個好女子,原本是像紅棗一樣紅彤彤的一顆心,一樣甜得不摻一點假的情意,如今什麽都學會了,眼裏飄風,嘴裏帶罵,罵裏摻兌著一點模模糊糊的好。打情罵俏之時,秀禾又給建兵已經選好的豬多喂了一盆子稠食。

賣完了第二批豬,秀禾還了大哥的一萬元,又專門到鎮上的人民銀行存了五千塊。秀禾將寫著韓秀禾三個字的存單仔仔細細看了,結婚十多年,家裏偶然有幾百幾千塊的存款,也都是寫建雄的名字,秀禾從來沒有想過,要在存款單上寫自己的名字。這張存單仿佛是一個新生的娃娃,它還會長的,會長得很大很高的。不管有什麽樣的難,秀禾也不能把這個娃娃拿出去,一年存五千,再過十年,秀禾不就有五萬了嗎,要是一年存一萬呢。

秀禾並沒想料想到,幾句打情罵俏,會真的惹火上身,男人可不是由著她隨邊說笑逗一下的狗,更何況是這樣一個眼裏著火的男人。

大豬出欄,又有十多隻豬已經拉開了身架,上院裏四十隻小豬娃已經抱回來了,南母已經熟悉了飼料豬的全部喂養過程,與秀禾配合得十分合手,秀禾買豬娃時總想多買。

秀禾在坡下的豬舍邊,一邊喂豬,一邊又在唱:

青天藍天老藍天,

殺人不眨眼的老藍天。

一陣三輪車聲又停下來了,秀禾頭也不回,繼續唱。這一首歌,秀禾不是張口就來,是隻要嘴唇閑了,歌就來了。

殺了人家我不管,

殺了我秀禾實可憐。

“哎!哎!我來了,有我就沒人敢殺你了!”

“瞎說什麽哩!豬還沒長大呢,這一個月是沒豬

了。”

“我想求你一件事,想麻煩你給我縫條褲子!”

秀禾撂下豬食勺,杏眼一瞪:“誰說我會縫褲子哩,我不會!街上多的是賣褲子的。”

“我夢見你會呢,你給縫一下麽!”建兵將布料遞到秀禾眼前。

“神神。我真不會!”

“量一下麽!”衣料塞在秀禾手裏,還搖著秀禾的手。

“不用量。”

“量一下麽,不量怎裁呢,為這,昨天還專門洗了一回澡。”

“又不是敬神哩,還那麽隆重。”秀禾一把掃掉那手。

“就是麽,不洗也淨著哩,童子身麽,神見了也說不用洗。”

“惡心!”

“真不量?穿著衣服量哩麽,又不是……”

“話可是多哩,誰家量尺寸不是穿著衣服量!”

“你操心,不合適了你給我賠。離了婚的個婆姨,

還這麽扛硬,這麽值價!”咬牙切齒,眼眉裏盡是笑。

“誰說我離婚了,誰敢說我離婚了!你見離婚證了?”秀禾連氣帶惱。

“噢,你沒離婚!是我離婚了,我老婆沒讓我粘一下手就跟人跑了,這下行了吧!”

秀禾挑眉一笑:“這還差不多!”

秀禾縫的褲子全然合適。建兵穿給秀禾看,臂部略寬一些,適合抬豬、殺豬的大幅度動作,褲角窄一些、利索又時尚,細節處細針密線,結實耐穿。建兵隻說合適,一臉拘謹,再沒了說笑的話。

秀禾跳進豬圈裏,抓起大肥豬的耳朵,毫不遲疑的一針紮下去。建兵看著秀禾給二十多頭豬打完了針,笑道:“這麽有本事的女人,就沒有你不會的!那一般些的男人見了你都怯場裏。”

“我就最見不得你們這一個品種的男人,說起話來,溝裏窪裏天上地下,上了戲台都不是那差夥的,薄嘴唇抹油,能把女人哄得坐在墳墓裏還替你們數錢;正經過起光景理起事來,幹指頭蘸鹽,沒一個能舍得下身子的;渾身上下就長一片嘴,上嘴唇在頭頂上哩,下嘴唇在腳片子底下哩。站開!哪裏癢哪裏蹭達去,不要影響了我的豬進餐。”

“看你說的,我這一個品種的男人連豬也不如了。”

“它要不長毛,比你們這一個品種的還深沉些,好歹對我還有點踏踏實實的貢獻。”

“我是真想對你貢獻哩,你要什麽我就貢獻什麽,毫無保留!”

“我才不要你貢獻哩,一天白刀子紅刀子,人聽著都滲。”

“你還嫌我哩,養豬的你不跟殺豬的,你還要跟個什麽樣的人!你真讓我打一輩子光棍。”

“我要跟個殺人的。”

“啊!”

“你去把我家那片子滾刀肉殺了。”

“真的!”

“那還是假的!”

“那我可真去了噢!”

“去吧!”

“你是要耳朵還是蹄子?”

“他那心壞了,你把他那心錘子給我提溜來!”一麵笑,一麵淚:“以後你少在我跟前提他,再提我就跟你遭人命哩!”

“是你提起的,你提起他,我心裏可不得勁,好像沒把豬毛褪淨就把肉吃進去了!咱們倆好好的說著話,提他幹什麽!”建兵言語之間情態盡顯。

“一天盡是拿殺豬說話!”秀禾一麵笑一麵想,這多過癮啊,就在他南家門上,秀禾我和一個男人說笑。

一個能說會道的建雄到那個小學教師跟前說道去了,一個油嘴滑舌的建兵,秀禾還會長久留得住麽。秀禾怎麽老會喜歡上一些油嘴滑舌的家夥呢,秀禾是不是缺話呢。秀禾的媽是個笨拙的女人,輕易不說話,秀禾的大大是個放羊人,所有的話都已經對羊說了,對山風說了。可憐的秀禾,耳朵裏隻裝著空氣,隻希望有一個聲音在響。男人的笑語,是山梁上的風,撞著心頭的風鈴,那聲音多麽入耳。

婚是要離的,男人心裏要是沒了你,賴一輩子也是白搭;婚是不能白離的,秀禾決不能離開這南家店,得把這一片地方守住。

建雄為什麽還不回來辦離婚的這一張紙呢,是給秀禾最後一點麵子吧;秀禾要不要先提出離婚,掙回這一絲不是麵子的麵子。

秀禾又在河彎裏栽樹,河灣原有柳樹三五棵,秀禾就將一片婉轉的河灣裏全部栽上樹;河灣裏的地算誰家的呢,公家給不給她兌現錢與糧呢,秀禾不管這些,秀禾就是不願閑著,有使不完的力氣要栽樹,栽樹的地方由婆婆一眼可望的地方,到手搭涼棚也望不到了。

鎮上兌現退耕還林的錢與糧,秀禾一下領到了兩萬多塊錢,還有幾千斤糧,連秀禾栽在河灣裏的樹也給算了一部分麵積。與秀禾相厚的婆姨們眼紅了,故意說秀禾沾了大伯子的光,要沒有那個大伯子,怎麽河灣裏的樹也算是麵積呢。秀禾說:“你們想欺負人了另尋個茬茬言傳,別人不知道我些樹是怎麽栽活的,你們還不知道我這樹是一把眼淚一身臭汗栽活的。”

這秀禾真是栽樹栽出癮來了,河灣裏,山梁上,全成了她的自留地了。

韓秀禾又開始唱了,那聲音裏有一股子風情,一股平素言笑裏隱藏、歌唱時旋風一樣擰著勁兒施展的風情;一滴淚水裏摻著咬牙切齒的咒罵,半聲調笑裏滲透著蔑視與毫不掩飾的渴望。善良的人不忍說破真相,糊塗的人不知秀禾的歌唱好在哪裏,隻覺秀禾的歌好聽,不管唱什麽,沒詞也罷,那一種韻腔已十分引人;秀禾的聲音裏,打進了黃塵,滲進了艾香,又是嗆,又是甜,又是澀,又是顫,這勾人心腸的聲音。這個心強的女人啊,男人不要她了,可她卻唱上了。俗話說:女人愁了哭鼻子,男人愁了唱曲子,這個韓秀禾,就沒見她哭過鼻子。

秀禾在豬圈前唱,在栽樹的坡窪上唱,在田裏勞作的男人女人就聽得動了愁腸。前川裏的劉麗正在鋤玉米,聽到秀禾歌唱,思想起自己一連生了三個女孩,不受男人戴見的點點滴滴,一時傷心,拄著鋤頭痛哭起來。人活著怎是這麽一回事啊,心裏的愁與悲怎就那麽深!

陽光坦坦****,秀禾哼著歌兒挖土,半天才發現河坪裏多出一個人影子來。她頭也未回道:“鬼一樣的沒個聲,嚇死人了。” “我聽你唱呢,唱得真好,你的聲音像你本人一樣,把人吸引死了!”

“我唱為我解心焦,與你不相幹。”

“不相幹不相幹,是我的耳朵直往你的聲音裏鑽呢!”

這幾天豬不好收,建兵要秀禾把那將要出欄的豬給他;秀禾想等幾天,早出欄可惜了。

“可惜什麽哩,多給你算兩毛,你不愛錢麽!”

“我怎不愛錢,你看我是那不愛錢的人麽!”

“你愛錢,除了錢你還愛什麽?”

“你收你的豬,你又不收話。”

“多給你算兩毛,你還不領情,你這個憨憨,不知道男人的情意就這在錢上。”

“快別胡扯了,心是心,錢是錢。我那男人當初勾搭我的時候比你說的還好聽呢,到末了,他就給了我一個兒子,我連他的一張錢皮也沒見上。”

“那是因為沒心了,才沒錢了。”

“少給我油嘴滑舌頭,這輩子別打算再讓我上男人的當了。”

“你不上男人的當,再上什麽的當呢,男人不還給你一個兒子麽,那也不算什麽上當。”

“兒子不給,那他不也閑放著麽,他又不損失什麽,還白白的得一個兒子。”

“啊呀,女人家,把話說得那麽難聽!”

“難聽!那不是禿子頭上的虱。”

“哈哈,你看我說話不當心,忘記你了。”說著斜瞅著建兵的腦袋大笑起來,一笑,眼裏的光亮就流動起來。在建兵的眼裏那是一雙水深火熱的眼睛。

天熱,建兵剛剛理了光頭,手在頭上一摸,澀楚楚的,果然是連個虱子也藏不住。建兵盯著那一雙眼睛裏閃耀的流光。

“你看下哪頭隻管逮就行了,錢罷了你看的給。”

“我看下你了!”冷靜的,有點含羞的。

這個男人也許當真了。

“你麻煩不麻煩,我可不是豬啷啷,我是南小誌他媽媽!別在我眼前揚黃塵,一陣黃塵揚過去,鬼影子也沒有了,我何必要你這一陣黃塵迷眼呢。”秀禾略一遲疑就高叫起來。

“這是黃塵嗎!這是好東西,這是真正的真心意!你這個韓秀禾!”

“你那心意我領不起,太貴了,也太賤了!別說笑了。走,咱回去拉豬去。”

“我昨天晚上夢見你了!秀禾。”建兵的眼睛亮閃閃的,沒有笑意。

秀禾把臉一沉,眼白一轉,身子一扭,不走了。

“你惱我是!我又不是夢見和你怎樣、怎樣了,我隻夢見和你在黃河灘上走哩,水大得怕人哩,我光看見你聽不見你說話,急死我了,把我急醒來了。”

“誰惱你了,誰在黃河灘上說話能聽著哩,黃河水還大哩,黃河裏就剩下一口水還沒你的喉嚨粗!連個夢也不會做,盡是些實在的。”

“那我下次做夢,就夢見咱倆在黃河灘上捏泥娃娃哩,你小小的吭了一聲,聲音就亮格哇哇的蓋滿川,黃河立馬不敢出聲了,當即就凝成一河泥糊子悄悄的蠕爬著走了。”

“呀,你麻煩死人了!以後做夢再不要拉扯上我。”

“做夢還由人哩,做夢還要受管哩,那多少人都進了監獄了。再說,夢見女人那是男人的本能。”

“就知道個‘本能’,什麽時候才會有個‘人能’!你本能你的,我還要活人哩。讓開,你擋得我能走嗎!”

“不要惱嘛,剛才說清楚了,我在夢裏真沒拉扯你,隻和你說了一句話。”

“神神!”秀禾咬牙切齒的。

建兵眼裏,幽暗的深處是一點極亮的光。秀禾在一瞬間清晰看見了,不由多了一分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