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多少恨4

上午,建設剛剛打開手機,手機就響了,一看卻是秀禾。建設先擔起心來,是和二弟爭吵了,還是又與那個小學老師打架了, 秀禾也鬧騰的太過了。

秀禾說:“大哥,有個事媽不讓我給你說,我想還是給你說一下。”建設忙說,快說,他聽著呢。原來媽口腔潰瘍已經兩個多月,秀禾帶了婆婆來城裏看病,醫生讓打針治療,但這針又是三天打一次,媽堅持要回去。建設在電話裏也聽見母親含混的聲音:“不要說,不要說。”建設立刻問秀禾在哪裏,他就去接。

建設未放下電話,麗娜就進來了,已聽清尾音。建設便說一會兒要去接媽,媽要打針,在咱家住幾天,一邊動手整理書房的床鋪,在**新鋪了一塊床單,被子也換了新的。

麗娜沒有說話。

建設已經換上皮鞋要出門,突然聽得麗娜一聲大叫:“看你一早上把這家裏亂成個什麽樣子,床單怎麽在洗衣機上,早飯吃過的碗都沒洗,髒得像個豬窩!你個老農民。”

建設突然熱血上湧,一句老農民,唯有此刻的一句老農民讓建設幾近失控了!穿著皮鞋,建設直至餐廳。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你看你把家裏弄得,連個豬窩都不如,你個老農民!”

“老農民,我是老農民!你給我滾開!”

“這是我的家,我的房子,要滾你滾!”

“你的房子!你給我聽清楚了,老農民自此跟你一刀兩斷!你等著,等我媽把病看好了,我再跟你處理這事,行不行,老農民求你了!”

建設要走,又回身對著餐廳直著嗓子嘶喊了一聲:“我是農民!我是老農民——”

摔上門出去,建設突然間毫無畏懼,想,如果這房子裏實在容不下母親,他就帶母親住旅館,問題的暴露與解決是遲早的事,如果他實在無法將就的話。下了樓,感覺嗓子疼,建設喊得太用力了。

母親口腔潰瘍,建設前月回家時已經知道,現在才知這病的嚴重,母親說話咬不真字,咽不下飯,每隔幾分鍾就要喝一口溫水。秀禾說:“媽都已經幾天沒好好吃飯了,還不來,我說要我眼看著媽病成這樣,那大哥回來能不收拾我,媽這才起身了。”建設聽著,這話似乎要轉一個圈來聽,隻說有病怎能不看。秀禾回家去招呼家中老的、小的,母親語音含糊的依舊有許多叮嚀。

母親站在門外,怯生生的,遲疑著,說:“哎,媽咋把你們連累的!”

“媽,說的什麽話,我不是你兒子麽!快進來。”建設一進門,才知道敲門不開的原因。茶幾上扔著一張白紙,上麵無頭無尾的撂著一行字:出差了,好幾天。建設一把將那紙條揉了,再掰碎了,扔進紙簍,母親一雙眼睛無聲地看著建設,也不坐下來,隻是雙手握著一個礦泉水瓶。

“媽,你洗把臉,我給做點蛋湯,不放鹽的,麗娜出差了,床也給你鋪好了。”

母親這才放下水杯,洗了手臉,在沙發上癱坐下來。建設想起,他的這個家,是母親頭一次來,頭一次要在這裏住下。

女兒楠楠晚自習歸來,見到奶奶,十分欣喜,一會兒就問奶奶老家裏有沒有一個阿姨,漂漂亮亮的,白白胖胖的。建設忙問是怎麽回事。南楠說有一個阿姨來學校找她,問他是不是南建設的女兒。

“她說什麽!”

“她沒說什麽,說她來看看南建設的女兒。”

“爸,那個阿姨是不是暗戀你?”

“暗戀,還暗戀!你可是高中生了,正經把學習當回事,那大學可是考上的,不是暗戀上去的。”

“我知道。”

“呀,爸,你還沒回答那個阿姨是誰?”

“我怎麽能知道是誰,你隻管你的學習,誰叫也別理會就是。千萬別跟著陌生人走,別管他說是爸爸的什麽親戚還是朋友,你可記住了!”

建設打開那個舊手機一看,一天之內竟然有34個白美麗的來電未接,還有本市的幾個陌生號碼。

這個瘋狂的女人,建設又想起白美麗在旅館裏抱住他的腿痛哭。

建設一下擔心起了女兒的安全,暗暗的盯著女兒上學下學。

一盯才發現了女兒的秘密,女兒竟然在放學還看小說。回家來建設氣得一把扯過,是什麽《遠遊》。女兒急叫那是同學的書,她已經看完了,明天就還。

建設瞅了一眼署名:“異鄉客。”本能的想翻一翻書,但當著女兒的麵,隻道:“你要看一兩本小說我不反對,為什麽要看網絡小說?”

“網絡小說也有好的,不信你看看,就是這本《遠遊》,絕對超出你的成見!”

“好什麽好!你知道什麽是好?你也不要再看,明天還人家。什麽“遠遊”,玄玄道道的就是哄你們這些不知半斤八兩的,勵誌上進的書一本沒見,竟是一堆青春泡沫, 一地情緒垃圾。記住,這可是最後一本!”

打過第二針,母親方才能說話了,人也有了精神,將家裏角角落落清掃擦洗,又將建設家裏的被子拆洗了,十幾天裏,母親都沒有閑著。活都做得差不多了,母親說:“大建,真是一個人一個命,你們三個,從小你最不讓媽操心,現在,媽就操心你哩!小建,建雄都有人操心哩,你別看建雄那個不成氣的樣子,秀禾待建雄,可是十份兒的真心。哎,你看你,過來過去都是你給人操心。”母親說著,歎了一聲:“生下來就是那個命。”好像建設現在的困苦全是她帶來的。

“媽,你放心,怎沒人為我操心,有南楠。”

“好麽。”母親說。

母親要回去了,建設想帶母親上街買件衣服,剛剛到了商場,就聽見極熟悉的一番說笑,建設掃眼一看,正是麗娜與一群女人正在挑衣服。建設趕緊扶了母親向別處走去。

建設麻木的心痛又湧上來,十幾天裏,麗娜都沒有打電話來問一聲婆婆病情怎樣,不問婆婆,連女兒也不問一聲。

清晨剛打開手機,手機還在手上,就響起來了,建設一看那個號碼,不得不接了。

建設不說話,隻聽對方說。白美麗在電話裏先說被逼無奈,又說折戰平找好了人要對建設暗下狠手,要建設行路處處小心,繼而又說離情如火。建設一一聽著,最後問了一句:“你去找過我女兒!我告訴你,你去告訴你那個男人,再要有人去找一次我的女兒,別怪我不客氣,若驚動了我的女兒,咱們三個看是誰先死!你可聽清楚了!”

“我也活得沒下場了!死了倒好。”白美麗在電話裏大哭起來。

夜晚的燈下,千葉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裏卻是熟悉的聲音。

“千葉,我現在給你打電話不會影響你吧?”

“不會,怎麽了,你!”

“千葉,我喝了一點酒,就想找個人說話。”

“我聽著呢,你說吧!”

“我又什麽也不想說了,我忘記了要說什麽了,真的忘了。千葉,我很失敗,太失敗了,我!”

“我喜歡你失敗,哦,不!我喜歡失敗。”

“你啊!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嗎?”

“知道,我完整地知道。”

“千葉,你說,人活著有什麽意思?到底有什麽意思呢!”

“這,還真是個問題。”

“千葉,我真的想讓你告訴我,活著可有什麽意思?”

“你啊,如果你真不知道答案,你可以去問一隻獨自玩耍的小貓,或去問一隻埋頭吃草的羔羊。”

“你在說什麽,你怎麽像……”

“他們會告訴你,人活著不過是枉自溫柔,枉自癡迷,卻不知枉自!”

“枉自溫柔,枉自癡迷!”建設咂摸這兩句話,問道:“小貓小羊會這樣說麽!”

“會,不信你去問。”

“我信,那小貓那羊入過咱的詩社麽。”

“嗬嗬,你順便給他們教一句詩吧!啊,是不是太晚了。”

“我忘了,真的是太晚了!再見,千葉,怎麽像是隻你一個人啊!”

“我們不談這些。你保重!”

“那好,保重!”電話裏空空的,連呼吸聲也會產生風嘯,建設恨不能掰開了手機看個究竟。空空中,那聲音又自天拂來:

“你,給我打電話用不著喝酒,關於生與不生的問題,還找我來說;哲學家說,生與不生是唯一值得關注的哲學問題。你!我剛才說的是:生而不知妄自,一萬個打破裏,更有一萬個零一個重建。”

“千葉,謝謝!真的謝謝!”

曉非回家來,見媽媽在寫字台前活動肩膀,就去給媽媽按肩膀。千葉說:“我的兒子這麽可愛啊!”又說:“我的兒子怎麽這麽可愛!”

“媽媽,你是怎麽了?”

“啊,媽媽真不明白,媽媽的兒子怎麽就這麽可愛!”

“媽,你是不是傻了?”母子倆大笑起來。

丁母在隔壁問:“毛毛,你娘兒倆笑什麽呢?”曉非說:“笑我媽媽呢,我媽媽傻了。”

建設送母親回家去,一個人在空****的房子裏等著女兒晚自習歸來。推開窗子趴在陽台上,天上一輪月如此圓滿,圓滿到叫人惶惑。

母親臨走前把一個家收拾得清潔整齊,但建設下午吃過方便麵的鍋碗還堆著。家,這不是空****、冷冰冰,就是幹戈執杖、惡語相加的家,這不是如火燒似的索取,就是公主式的驕橫、慵懶的家,這比死還要壓抑的四壁,比互相殘殺還要耗人的對抗。這灰白四壁的空間中何時有過無聲的融融,有過安逸與和諧。

建設突然覺得可怕,像有什麽力量要把他從這四壁的空間中擠出去似的,哪怕建設縮為一粒微塵,這空間也要將這一料微塵擠出去。

母親說,“就你,沒人為你操心。”建設想著母親的歎息,望著淚光光的月光。

一時,建設心裏飄浮不已,感覺陽台隱隱約約有些飄搖,暈暈乎乎中,建設似乎欲隨陽台飄乎而去。一愣神,建設本能的猛然往後退了一步,緊抓著客廳窗台,情緒極為衝動:如果此時果真心無掛礙!如果此時不是在等著女兒歸來!

活著啊,這般難!

暈眩遲疑間,女兒的腳步聲響起,女兒一進門,急衝衝的叫:“爸爸,爸爸!你知道不!”

建設的心一下提起來,那個女人或者他丈夫又去找女兒了!

“副市長跳樓了,剛才我在公共車上聽說的,說是咱們市裏的一個女副市長跳樓了,從29樓跳下去的。啊呀爸爸,29樓,你想一想,嚇死人了!”

建設連連說:“不怕,有爸爸!不怕。”

本市的副市長,就住在河對岸。

女兒從公共車上聽來的消息很快便得到證實,北山市副市長吳玲妹於前一天零時50分結束了生命。吳玲妹,一個美麗精幹的女人,五十歲了,北山市民依舊可以從電視屏幕上看出她的美麗。吳玲妹市長親切隨和,24歲時就已經是鄉長了,出身於農家,父親早逝。玲妹的丈夫是一個局長的子弟,現在是市政法委副主任。

網上是這樣寫的:當晚九點,副市長吳玲妹剛剛從市中心醫院看望住院的母親回來,九點之後,玲妹與丈夫發生了激烈爭吵,據說是因為玲妹母親的醫藥費,爭吵驚動了保安,驚動了遠在加拿大求學的兒子,兒子三次打來電話勸父母雙方冷靜,甚至玲妹自己打110報警,但警察來後,這位副市長又說沒事。警察走後兩個小時,傷心欲絕的玲妹選擇了跳樓自殺。

一個主管文教衛生的副市長,為了母親的醫藥費與丈夫爭吵而輕生。建設對著電腦,搜索各種報道,甚至去辦公室專門聽了一回道聽途說,建設在仔細的猜測、揣摩一個人爬上二十九樓衛生間窗台時的心境,建設想起自己站在九樓陽台上等待女兒歸來的那個刹那,感覺陽台都在飄移的恍惚。

母親的醫藥費隻是一個導火索,隻是一個潰爛傷口上的薄痂,對一個副市長來說,全然不應該是醫藥費的事,關事的隻是母親,傷心欲絕的隻是爭吵,隻是與配偶的激烈爭吵。

為什麽與配偶的激烈爭吵,讓一個如日中天的女市長放棄一切的榮耀而選擇輕生;什麽是家庭,什麽是感情,這就是夫妻感情在一個生命中的至重份量。建設對著電腦,發了半天呆。

抑或是,位至副市長,依然無法抹去出身的那個農民階層;那個風韻猶存的副市長,心深處難道還是那個農民的女兒;在生活細節,價值觀念上和那個生來就是市民的丈夫站在了兩個陣營兩個階層,站在了被輕視、被辱沒而不得不深深自卑的階層。建設自歎,也許他想得太多了!

高麗娜,怎麽才能夠認識到她不僅僅是父親的女兒,也是他的妻子,是他女兒的母親。這麽多年裏,血肉交融的相處也無法融合兩個陣營,兩個階層的隔膜與敵視麽!

那麽,他南建設的女兒,又是屬於哪一個階層,流的還是不是他這個農民階層的血,他應該高興呢,還是傷悲。而他的階級又是什麽呢?他早已經跳出了出生的那個農民階級,親近的父老兄弟、過去窮困的那些同階級兄弟都有了較大的經濟水平、及至社會地位的改變。

他曾經所處的那個階級已經改變了嗎?好像已經找不到他的階級了,階級這個詞在現階段沒有了,但階層永遠存在,窮困依舊存在。街頭那些未上完初中就出來打工的孩子,那些學業好也不得不輟學的孩子,那些考上大學還四處求貸的孩子,他們就是南建設曾經的那個階級。在他們鮮豔、時尚衣衫的背後,遮蓋的是比南建設當時的那個農民階級更窘迫的一個階層,這一個階層年輕力壯時飄浮在城市,城市能容納他們三十歲、甚至六十歲以後的人生嗎?可憐可歎的農民階層啊,一生將要遭受多少白眼,多少蔑視!

一個階層與一個階層,互相不了解到極致;人與人的不理解,互相誤解與對抗,為什麽要達到這樣的極致?這極至如一股強大的洪流,無孔不入,連家庭這個港灣也不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