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多少恨3

建設從養羊場歸來,聞得室內笑語喧響,進了門,才知客廳裏好大一個名流沙龍。這其中有北山市的幾個女副局長、副主任,某人大副主任的妻子,某副市長的堂妹,某副縣長的妻子,某已離職老縣委書記的女兒,某退休部長的兒媳婦。麗娜一一介紹,建設微微點頭,添茶問好。麗娜說,這是我家裏的,養羊的。眾名流女皆說,哪裏哪裏,是企業家嘛。

建設進書房打開電腦,留著一條門縫,全關了不禮貌,門開著嫌吵,女名流們在那裏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停,從口紅說到衣服,從衣服說到不在場的某個女人,再說到曾經去過的哪個高檔餐館,席間有誰,說了什麽話,每個人都急於發言,暗裏比賽著委婉炫耀自己的風光。建設聽著她們嘰嘰喳喳的閑說,建設是早已忘記了可以將時間這樣無聊地浪費,在訴說中一點一滴複述或是炫耀生活,要在鄉下,在他的養羊場裏,不幹活隻說話是被看不起的,但是在城裏,在區長女兒的家裏,這卻是叫做交際。

晚飯時間了,麗娜請女士們到樓下吃飯,建設表示已經累了,剛從鄉下回來,塵土未洗,去了掃女士們的興。

近年來,麗娜身上那種頤指氣使的習氣,交際花的色彩越來越難以掩飾了。這使建設感到嫌惡、甚至恥辱。

麗娜宴罷歸來,見建設將家裏收拾清爽,她存下的衣服已經洗出來晾在陽台,興致頗好。又說起交際的重要性來,本來是說她交際的成功,看能不能再進一步,升個副局長,說著便不知不覺轉移到了指責建設不知交際,若略有些交際,何至於要養羊呢,交際場上那些人物的哪一句話不比一個養羊場值錢。

建設突然不想再作任何的回答了。

一方麵是麗娜喋喋不休的牢騷,一方麵的是建設話語的空白。麗娜突然說,“你最近怎麽老往家裏跑呢,是不是那養羊場辦不下去了?”

建設還是無有一句語言,這絕對的冷漠與無視他感受的喋喋不休折磨得他心力交瘁,本來已經很累,想躺下來休息,但麗娜一回來,又是說,又是動,建設似乎已經不能習慣麗娜的強大磁場,便獨自下樓散步。

太陽還是有些餘暉的,什麽時候,建設已經習慣隻看北山的夜色了。前麵走著三四個又瘦又小的女孩子,穿著極廉價的衣服,鮮亮的顏色、黃瘦的麵容,疲倦的神情,一看就是正該上高中的年齡。其中一個說:“我不想再做了,沒意思,我真不想再做了。”另一個說:“那你回去怎麽辦呢?”愁苦不已的神情。這是街頭常見的來城裏闖**的鄉村女孩,她們在城市裏的每一天都是一種堅持,也許現在飯都沒有吃吧。是什麽原因使她們選擇了遠離父母兄弟,遠離鄉村來城裏挨過這艱難無有出路的每一天呢。

建設走過了,還在想著那句話:我不想再做了。養羊場眼下正是需要一步不離的緊盯著,可建設隻想躲;區政府裏的那一間辦公室漸漸荒涼,大概不會認得他的主人了;這曾經十分榮耀的家庭,正被一個潛伏的白美麗時刻威脅; 白美麗這隻怪物,正潛藏在他近四十年打拚的人生大船底下,想要隨時讓他翻船,這太可怕了。還有,他已經不能習慣,或不能接受妻子高麗娜日漸高調的磁場,婚姻十多年後,兩人在各自的個性、修為道路上越走越遠。

即使白美麗知進退,留情麵,這好端端的一個家怕是真的要散了,幸而在這腐爛潰散的地上長出了新的健康的花朵,這一個家庭就還是有希望的。南建設的前半生結束了,而女兒南楠的新生才剛剛開始,好比是一艘將沉的船,好比是一麵將要腐爛的帆,隻要能將女兒承載到一塊新陸地,隻要女兒有了新的生活,這一切的腐爛與潰散也就是一種自然規律,不必傷心於懷。

建設在夕陽下的大道上走著,聽見路人的語言都是支離破碎,看見誰都如同病人,以為誰都處在進退兩難的困境中,建設找不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去安置自己,哪裏有一個真正安靜的地方呢?生活如同一道犬牙交錯的結冰的河岸,堅硬而淩亂,人就是這冰河裏可憐的一隻蝌蚪,必須在天冷之前變成一隻青蛙,否則情形就太糟了。

建設散步回來剛進門,麗娜問他又到哪裏尋魂去了,他竟沒聽懂。

“你怎麽不說話啊,你啞巴了嗎?你這個太監!”

建設這下聽懂了,還是無有一言回。

養羊場是必須辦下去的,否則建設真就沒有憑借了,養羊場購回了100頭新品種白絨山羊,白絨山羊的身價不菲,這樣做一是聽從技術員的建議,可以先期推廣品種,北山鄉村素有養白絨山羊的習慣,群眾容易接受,再者是建設心裏和老張的提議心照不宣的是:這樣做就表明建設壓根沒把白美麗和折戰平兩口子的要挾當個事。

100隻新品種白絨山羊半年後才能見到效益,在養羊場暫且安定或是麵臨更大危險的這些日子裏,建設內心零亂虛空,甚至是支離破碎,他不停的在養羊場和市裏往返,仿佛隻是為了走在路上。

那個周灣鄉再也不能讓他從容的逃避現實了,建設回到市裏,呆在家中或辦公室,卻總也不能安寧。寂靜落寞中,心中似有無數的想往,卻沒有一個是確切明白的;一腔心緒如茫茫大江九州遊走,而不知何往;身心倦累,卻無法入眠。

誰才是他的安神藥!

新的手機號碼並未真正啟用,舊的手機不敢打開,建設害怕接到白美麗苦苦哀求的電話,害怕收到那些語句不通,用詞肉麻的短信,那肉麻的短信,像她曾經的手那樣直接。他與這樣一個沒有尊嚴的、瘋狂的女人有了瓜葛,建設真是恨透了自己。

與白美麗相處的那些深夜,會在極無聊的時刻漫上心頭,甚至是漫上皮膚。這是多麽奇怪、荒唐的生活,兩年多的時間裏,建設在明確無疑的借用一個粉刷匠的妻子。

但在那些燃燒時刻過後,那些化為灰燼的時刻來臨,心裏空,手裏空,皮膚如饑似渴,如饑似渴其實是心靈的感覺,但神通地表現於皮膚上。誰的皮膚上能滋潤、飽滿他手上的感覺,誰的身軀能盈滿他的心懷。

那些銷魂的時刻像風裏的火一樣瞬時點燃、瞬時熄滅了,除了身體的沸騰,燃燒,心卻是愈空愈冷。身體在燃燒,卻有一處一直沒有燃燒起來,心深處的憂思一點也沒有消融,甚至沒有假借出場。現在,為了這燃燒,這無聊無恥無效無奈的燃燒,建設成為一個躲躲藏藏、被追擊的逃犯;而且更可怕的是:建設病了,不得不聽任麗娜叫他太監。

連同建設都對自己不勝厭惡。

建設越發難過,也許別的男人可以從豔遇與濫情中找到滿足,但建設不能,建設試過了。建設體內一雙無形的手越來越饑渴地在尋找著屬於自己的滿足與安歇。

隻有找到一個讓他動了感情的女人,隻有在她的身邊才能歇息他的身體,歇息他的心靈。

一個麵影在他眼前漸漸清晰,那一個笑容,一個凝眸,在漸漸沉靜的水麵上顯現出來,怎麽會是她呢,他暗心裏憎恨過的那個掩著千層麵紗的女人。在歲月年輪劃過、在生存的浪濤漸漸平緩的時候,他知道了自己需要什麽樣的女人;過了動**的年輕歲月,重新變得清純,可已經是中年了,怎麽能夠一切輕易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