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多少恨2

春天,草返青了。

秀禾愈發忙碌到沒一刻的清閑,忙碌的目的隻是為了忘卻傷心。年是一大家子在一起過的,建雄因此乖乖呆在家裏過了一個年,小誌不知事,如常高高興興喚爸爸。

大嫂麗娜對秀禾更添了一層鄙夷不屑;幸而弟妹素心沒事人一樣,照樣二嫂長二嫂短,言語之間露出她對二嫂加意的親切,因建英堅持孩子在家裏接受鍛煉,素心萬般不舍的走了,臨行又是托二嫂這托二嫂那,仿佛二嫂還要在這院子裏呆一輩子似的。秀禾再看見小龍小虎在院子裏笑哈哈的玩,不免就想起素心的厚道,喊了孩子們一起去坡底喂豬。大半年裏,秀禾幾乎忘記了院子裏有這一雙孩子,忘記了這院子裏任何人的存在。

春天,秀禾去年栽下的樹活過來了,細瘦的枝杆上頂著一簇嫩芽,怕疼似的在春光裏小心覷人。

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北山地區,還有比北山更廣闊的中國西北地區,漸漸漫延開了一場新的變革,被稱之為綠色的革命,即退耕還林,政府投資,以糧代賑,變兄妹開荒為兄妹造林。這是一個充滿了田園牧歌式的提法,事實上,隨著退耕還林的實施,更有遍及全國鄉村的中小學撤校並建,隨著城市化進程的進一步加快,山上栽樹的隻有妹妹,甚至是隻有老年人,雖然也有人組退了專門的造林公司,但極為少數,已經完全是一種商業行為。尤其偏遠鄉村的青年,大麵積的退耕還林還草,使他們從廣種薄收的勞作中空餘出來,從事大棚種植,圈舍式規模化養殖,更有大批的閑餘年輕勞動力湧向城鎮,城鎮的勞動力再湧向更大的城市,鄉村再也不是田園牧歌式的鄉村。在這一著意加快節奏的城市化進城中,引發了波及廣大的全副神經的疼痛。

在這一場革命到來之前,韓秀禾這個棗樹林裏長大的女人,滿心含恨的在山上胡亂栽樹,不為先知先覺,也不全是為了生計,或竟然是為了消愁遣恨。

農家的生活是這樣一場艱難的支撐與跋涉,首先難的是經濟來源,一分一厘得靠雙手勞動得來;先前和建雄在一起隻擔心沒有錢花,光景不能與大伯子小叔子家比,現在,建雄也走了,秀禾還是活著。人啊,什麽樣的好日子都覺缺憾,什麽樣艱難的日子都能過。

秀禾又在山上挖樹坑了,是上門打問村裏進了城的,上了年紀人家的退耕田,替人家栽樹,替人家補植。一個女人家成天在山上刨挖,鎮上的人已經頗有說道,但秀禾並不知道這些。大地返青的春天裏,秀禾虛虛浮浮、心慌眼跳,秀禾得找很多的活兒,讓自己忙不過來才能壓住內心的憋屈與淒涼。

沒有愛情的歲月,生命的活氣失去了引導,連地球吸引力都特別地和她過不去,韓秀禾早上醒來,眼皮腫痛,腳板腫脹,雙腿發軟,身體沉得像要陷進地裏去,很想再躺下睡個天昏地暗,又擔心這一天的陽光忘記了她。秀禾被丈夫忘記了,仿佛極害怕連同流雲、空氣都要忘記她,無視於她。

沒有愛情的歲月,生命是一片沒有人煙的荒島,秀禾要像魯賓遜一樣在這荒島上開出一片欣然的天地來。秀禾與地球的吸引力叫著勁,從窯裏走出來,捋了一把頭發,扛起鐵鍁上山了。

一人獨占一條山梁,秀禾眼裏敞亮,心裏涼快。

三十頭豬又已經長到半大了,秀禾摸摸這個的耳根,壓壓那個的腰身,說豬們好好吃,乖乖長。豬在秀禾眼裏是各有情態,有的懶得可恨,有的跳得叫人生氣,看來看去,那情態裏仿佛有一點熟悉,仿佛是哪裏見過呢。

一陣喧響,有三輪車停在豬舍近旁,一個年輕男子朝秀禾走來,暗紅的夾克衫,亮藍色的牛仔褲,白色運動鞋。秀禾想,這個送飼料的今天終於穿了一身亮眼的衣服,但這身打扮分明是初進城的農村人,隻能亮了那些鄉下姑娘的眼,在秀禾眼裏這麽穿可不行,這身行頭顯得酸豔,膚淺。

“喂!”那人抓起喂豬馬勺敲著。

“飼料還有些呢,今兒是什麽價。”秀禾頭也不抬。

“我是來買豬的,你什麽價?”

“這不是尋事麽,沒看見我的豬還不能出欄。”秀禾一抬頭,看見了那一身亮眼衣裳裏一張膚色黝黑,滿是笑容的臉,那一雙凝聚的眼光,讓秀禾心裏咚的一跳。

“還認不認得我了!”他神情緊張,但言語還流利,帶著笑。

“你,你不是……”

“我治好了你的病!”那樣歡喜的笑意。

秀禾眼一眯扭過頭去,那個暖和模糊的夜晚,刹那間飛上臉眉,秀禾背上似乎又有被**的感覺。秀禾皺著眉頭不說話,一幅不願再認識此人的樣子。

“我現在你們鎮上殺豬呢,串鄉收豬。”

“不是跳神的人麽,怎麽殺起豬來了。”

“自你以後,我就收手了,找了一件正經事來過日子。”

“本來就是麽!”秀禾大方地笑了,有一種得勝的感覺,從給三嫂跳神治病見這個神漢起那挑釁、懷疑的一眼今天終於贏了。

“你的豬別再給別人了,我虧不了你的!”

“啊!行麽。”韓建兵又看到了那一雙眼睛:水濕的,水濕深處閃著一點火苗,仿佛是暗夜深河裏的一點燈,有點詭秘,有點可憐。這雙眼睛裏的一點濕光,一點問尋,一點渴求,在年前初見的刹那已然撞進了建兵心裏,建兵總像是哪裏曾見過這一雙眼睛。

這是一個惹人的女人,哪怕隻依據這一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