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絕情難2

千葉去職工飯堂時已晚了,才坐定,就有丁亞軍在對麵坐下來,道:“我坐這兒不影響你發揮吧。”

丁亞軍是北山本地人,但丁老師平時也說普通話,語調優雅,話語俏皮,在千葉眼裏,這種優雅是由後天強為修造而來,非是生來。丁老師生得未免壯實剽悍些,一雙細長的眼睛裏盡露雄性的光芒。

“木老師也親自吃飯呢。”劉老師坐下來,動筷子之前,先以磁性的男中音再次優雅問候。

千葉不能不笑了:“你問的這是什麽話,飯不親自吃,那不麻煩了。”

“現在婦女都解放了,誰還親自吃飯呢,讓男人給喂麽。”

“你笑死人了!丁老師。”

“看你整天嚴肅的,國家興亡就靠你一個人似的,好歹還有我們這些爺們,告訴你個絕對秘密,你的副高批下來了!捎帶把我的也批下來了。”

“這也叫秘密!還捎帶。”

“那怎麽還苦大仇深的,你這婦女還想反天呀,是不是又想著正高了!”

“是,想,想得很苦!”

丁亞軍心情不錯,很多的時候丁亞軍心情不錯,好像人世所有的快樂都集中在了他身上。一次元旦聚會上,丁亞軍多喝了兩口,愈發紳士地為每位女士敬酒添茶,一會兒,便和身邊的兩位女教師高聲起來:你們這些人,怎麽能不相信愛情呢,真叫人絕望;如果連愛情也不相信了,你們還有什麽信仰呢,接著就一板一眼講起一個回腸**氣的愛情故事來。女士皆說那是故事,那是散漫的浪費,那不是生活。

見沒有支持者,便讓木千葉來聲援他。千葉一笑道:“傻瓜才會相信愛情呢。”女同事們為千葉的回答拍手叫好,氣得丁亞軍發起了小酒瘋:“木老師你怎麽能這樣呢,你太讓我失望了!”

千葉看他微醉之態,心裏想,他的所謂相信愛情,不過是希望別人相信他一時的愛情,他的相信隻是在嘴巴上。慢慢又道:“劉老師滿嘴蝴蝶語,很能唯美現實,其實他自己未必就真信了,去吧,去課堂上忽悠那些小女生去。”說得丁亞軍站起來,非要和千葉碰杯:“其實吧,木千葉心裏還是相信的,但口裏卻說不信。”

眾人皆笑。

親自吃飯,並且獨自吃飯,吃飯成為枯燥的例行工作。

遙遠的從前,那個女生宿舍裏,木千葉病了,開始還隻是腹瀉,幾天後發展為便膿便血,一天幾次的跑廁所。南建設正忙著準備論文,執意要千葉去醫務室輸液,千葉內急之時還掛著吊瓶,南建設便拿著吊瓶送她到衛生間門口。病了幾天,千葉已經滿身是氣味,滿心的羞窘不自在,要他快走,南建設故意笑說千葉變成了臭娃娃,還這麽蠻不講理真理趕他走,看有誰再來理她這個臭娃娃;又找來電熱杯熬了小米粥讓她喝,千葉沒有胃口,南建設笑語勸解:“北山的小米,米中有脂,香而不膩,滋養了一個紅色政權呢,你這點小病,喝幾次小米粥保管就好了。”見她不喝,便堅持喂她喝。

木千葉病中思親,而僅僅止於笑談牽手的南建設待她如此,不禁流下淚來。

“怎麽了,是不是怕自己變成臭娃娃了沒人喜歡?”

千葉越發想哭。

“別哭,別擔心!要是實在沒人要了,不還有你南學兄呢!”

千葉又哭又笑。

喝了幾天小米粥,千葉漸漸有了胃口,再去上課,已是過了兩周。病體初愈,浴池裏洗了澡,與南建設在校園外散步,南建設要在人前牽手便牽手,依依隨形。南建設道:“這個娃娃怎麽變得這麽乖了!”

周末,千葉回到與丁勇的家。吃完了晚飯,丁勇聽得廚房裏一聲響,是瓷器落地的聲音,丁勇隨口便說:“什麽都讓你給摔壞了。”話音才落,聽得廚房裏又是一聲脆響,接著又是一聲更大的破碎的聲音。丁勇一衝走進廚房:“你怎麽了你!你想找死!”

“摔碎了。”見千葉正在慢條斯禮的洗碗,連眼皮也未抬一下。

丁勇忍了又忍,憤憤退出,低聲道:“不想活了!”

已經是夜色籠罩,千葉提起碎瓷片,下樓去散步。

又是星期天,丁主任一大家子聚餐,這天聚餐恰好來了丁勇的小姨 。小姨笑道:“姐,你家五十塊錢都是零錢,那多大的錢才是整錢?”

丁母不知緣故,小姨這才說,前些時和女兒去郊外看牡丹,回來時正好與丁勇兩口子上了同一輛車,丁勇要給小姨買票,在口袋裏一掏,就問千葉有沒有一張五十塊的零錢?千葉真拿出一張五十塊的零錢買了票。

大姐丁香一聽,氣衝衝道:“丁勇老就是這麽個樣子!”

丁勇正在嗑瓜籽,也與眾人一起笑了:“當時我真不拿零錢麽,你們不信問千葉去。”千葉笑著點頭。

丁勇的口袋裏永遠裝著一疊為數不少的百元鈔票,並幾張極少的零票,坐個公共車啊什麽的,有時公共車上也不得不拿出一張百元的大票來,售票員皺著眉頭道:“等一等。”或者說:“算了。”

一家人都在笑,包括丁勇也在笑,唯有丁主任一聲未吭。

飯菜要好了,丁小芬才拉著女兒奶姍姍來遲,丁母早幾遍的恨聲說,又是麻將堆裏離不了她。丁小芬生得嬌小些,一張滿是紅血絲的臉,抹脂撲粉後,遠遠打眼一望,便是紅顏了,近前一看,那紅與脂粉之間的鬥爭卻非常的慘烈,發際的粉脂尤其顯眼,但這一點顏色也足夠丁小芬以紅顏自居。指甲換著顏色染,衣服換著樣式穿,哪怕是一次簡單的家宴,丁小芬也打扮得從頭到腳花枝招展,仿佛是剛出嫁的女兒回娘家,這就和大姐形成了很鮮明的對比。今天丁小鳳穿的是白色重磅真絲西裝套裙,腳上是梅紅色壓花細高跟鞋,口紅也是梅紅色,整體效果鮮豔、清爽。三妹丁小芳見了,開口便叫:“二姐,你這套衣服還是有形有款!都多少年了。”一邊先吃著涼菜一邊道:“木老師,你啥時候再買這種貴衣服,這回得買成我的號吧!”小芬不叫嫂子,叫木老師,木教授。

“好啊,看我那些同學哪天再來了興致,非要我買的話,我就挑你的號。哎,咱們得給這套裙子過生日了吧 。”

哈哈,給衣服過生日,小芳笑得飯也噴了。丁勇在客廳裏吃瓜籽,牙齒尖上夾著瓜籽皮,冷冷的道:“哼!”

這套裙子少說也有十歲齡了。這生日千葉記得清楚,丁勇也略知緣由,因此冷冷啍了半聲。

木千葉新婚那一年,在北山市內的幾位北方大學女同學街頭偶遇,就發起了一次集體購衣活動,大家都是新婚或者即將新婚,看上了百貨大廈新上的重磅真絲西裝套裙,580元,比她們初為助教、中學教師一個月的工資都多。先是若秋不肯買,說她就不是穿裙子的料;千葉也不肯買,因為帶的錢不夠。不如此說還好,一說就遭到了青蓮、靜寧、知智圍攻,說千葉找了那樣的好家庭,一個電話丁勇還不火速將錢送來。

最後決定都買,誰不買誰不夠意思。千葉連打了兩個電話,辦公室家中皆無人接,千葉便回家中,從抽屜拿了600元買下了這套裙子。

等幾個同學衣服買了衣服,又去餐館小聚後回家,已經天黑了。千葉拿著一套裙子進門,正見丁勇將一個抽屜翻得要倒過來。

“我抽屜裏的錢少了600元,是不是你拿了?”

“是!”丁勇的神色讓千葉覺得,她最輕的罪也是私吞公款。

“你為什麽要拿我的錢,你拿錢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不知道我明天要出差!這600塊錢你拿去幹了什麽了?你是不是把那錢拿去給那那個相好的?”一連串的粗暴逼問,讓千葉目瞪口呆,她放棄了回答。

“你說呀,你把錢幹什麽了,你不說,是吧,你不說就是你承認了!我找姓南的那小子把錢要回來!”

“那我去吧,我現在就去找他把錢要回來。”她冷靜得像是去買菜一樣,背上包,提著剛買的真絲套裙出了門。

“你去,你把錢要不回來你就別回來!”

天已經黑了,千葉出了門。千葉如此的冷靜的叫張勇更是發狂,張勇知道自己輸了,但他一定要給這個女人下馬威,錢的事情上,是一點也不能含糊的。

一會兒,錢回來了,是從剛剛打開一道縫的門裏放進來的。千葉的另一隻腳還在門外,就轉身走了。

張勇沒有追出去。

結婚不到一年,夫妻倆就開始了第一次的分居;從此,兩個人的經濟再沒有合過。婚內經濟成為AA製或AB製,多少年裏,千葉沒有再和他生過一分錢的麻煩,丁勇便很是得意自己的這一招製勝。

等丁勇幾天後出差回來,在家庭聚餐時,木千葉便拿出了一套真絲白裙,二姐和三妹誰合適穿送給誰。丁小芬說:“是我哥出差買的吧,不說給我也買一件。”

木千葉悠然笑道:哪裏,是某天星期幾下午幾點,他們一幫同學一時心血**,非要她買不可,她當時還沒帶錢,是找一個同學借的。丁勇聽著,冷冷的“哼”了半聲。

可憎的是,她竟然要給這套衣服過生日,哼!

晚飯結束了,大姐丁香與千葉在收拾碗筷,二姐丁芬剔著染成金黃的十個長指甲,一遍遍問她的女兒到底吃飽了沒。

三妹丁小芳長大身材,上一半細,下一半粗,頂上頭發紮成個小三角,露出又寬又凸起的額頭來,這樣的額頭本該用劉海遮著。她正站在廚房與大外甥比個子。

手機響了,丁小芳在包裏一陣亂翻,猛然“喂!”的一聲大叫驚天動地,當著眾人的麵,高聲大氣的說著一些宜於低聲細語帶過的話語,語調中唯恐眾人不知道她是在與一個男人通電話,唯恐他人不知道她與電話裏的男人交情厚道,電話打了好長時間,房間裏所有聲音都被丁小芳的電話聲蓋住了,叫人不能不有一種屏住聲息等她電話完的光景。

千葉拖地至小芳腳下,小芳打著電話,說話不能停,竟然一躍蹲在了餐廳椅子上。拖完地,千葉低聲的和家人打著手勢,提著垃圾,背著包,拉著曉非出了門,仿佛唯恐影響了小芳打電話,以至於家人都看出來,千葉是躲著小姑子的大嗓門。

丁母追在門口:“勇,你把垃圾提上,小誌他媽不提著包麽。”

“我不管。”丁勇雙手插在口袋裏,身姿筆挺,雙腿協調優美地邁動著下了樓。

兒媳婦剛走,還未關上門,丁主任一把扔掉牙簽:“丁小芳,你那電話是有完沒完。吱哇,吱哇,麻煩得老子要死哩!”

“咋了麽,人家打個電話咋了麽!”小芳大為吃驚地從耳邊拿開了手機,話音落了才關掉手機。

“下來!你能不能下來,坐沒個坐樣,站沒個站樣兒,要打滾到你家裏打去!”

“打個電話,又礙著你什麽了。”

“你看看,你看這裏誰和你一樣,都三十歲的人了,氣死人了。”

“我和這家裏誰不一樣了,這家裏誰好,誰入眼,你看誰去!你就是看我不順眼!”

“小芳,行了,咱爸不就說你兩句麽。”丁香生怕當著兩位女婿的麵丟了丁家的人,幸而三妹夫沒在。

“真是老糊塗了!”丁小芳還是不服氣。

丁小芬自認為生得嬌美,一般情況下態度也嬌貴些,見父親生氣了,趕緊拉著女兒走了。

丁勇回到家,隱約覺得今天這一頓飯吃得不自在,想起樓道裏隱約傳出父親對小妹的咆哮,丁勇就有一股無名之火,想要發作出來,但罵了兩句,千葉竟然一句未回,於是作罷。

千葉看丁勇已經安心的看電視,也便暈暈乎乎的睡去。

婚姻十多年了,兩人已經可以很好地掌控彼此之間的和諧了。夫妻倆的生活像是一場摹擬排練,彼此已經磨合得十分光滑、順溜,就像演過了一台千遍萬遍的老戲,又已經是錄了音的,隻要招式略微,眼眉低垂就可以輕易的走個過場。演到後來,自如無覺便滑向了下一段台詞,下一個招式,不知道是戲還是生活,不知道是假還是真了。這不動情的恩愛,不觸及情感的**,這掩飾了恨意的融合,夫妻可不都是這樣過的麽。

沒有心疼心暖,沒有真實的感覺,像是在一塊打了蠟的地板上滑步,缺乏質感,不知歸屬;像一台切口合適的車床,一切都在轉動,但一切並不接觸。

是在演著戲,但演員永遠是這一場戲的旁觀者,也許演了一輩子他們都不認識對方,不了解對方,盡管出演的是長達幾十年的夫妻。

千葉懶得再想這些,隻是想,丁勇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輕易對她發脾氣了,婚姻維持得如此旗鼓相當的平衡、平滑,已經是很大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