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絕情難1

毒死羊的事一鬧騰,村裏的人便明白了十之八九,白美麗感到了壓力。

秋深了,羊子出欄等等事情,建設需要到場。建設要再呆在那個周灣村,就不得不麵對一個尷尬:麵對淚成河,欲如火的白美麗。折戰平因派出所追查出去打工了。

正在此時,又接到了那個討厭的、可怕的電話,白美麗幾近要哭,說她在金聖賓館等著他,不來她就留下遺書去跳樓。這件事的處理非得經過白美麗,但建設害怕與白美麗單獨相見。

一級一級樓梯走上去,竟然沒有碰到熟人,建設卻越發害怕,白美麗是不是又在設計害他,頓時就不敢再往前走。電話又響了,建設說,有事到蓮池公園裏去談,房子裏他是再也不去了。白美麗又是苦苦哀求,答應是最後一次見建設。

白美麗坐在**,一見建設進來,忽的站起來,瞥了建設一眼,倒茶,拿毛巾,步態裏有搖曳之姿。一雙眼睛將建設掃來掃去,讓建設很不舒服。放下茶,那樣順勢坐在建設身邊,伏在建設懷裏,叫了一聲:“我的人哪!”

“不要這樣!”南建設一下站起來,“你再這樣我現在就走。”

白美麗也站起來,“你走!你現在就走!”說著滿臉發紅,掩麵就哭。

建設咳了一聲,立著。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裏與白美麗單獨相對,美麗穿著半高腰咖啡色靴子,淡粉色的風衣,黑裙子,一件緊身毛衣是桃紅色的,顯然是作了精心打扮。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這樣穿得這樣豔麗未必合適,但白美麗這樣打扮卻很難叫人討厭。

美麗白白胖胖,但並不臃腫,她的身體仿佛不是給自己長的,而是可著男人的欲望,按尺寸、模型長出來的,是一種多水多汁、多風情、少智慧的美。即便是有了山村裏那混亂、黑暗、驚慌的一幕,建設對眼前這個女人還是恨不起來。

建設坐下來:“你說吧,你讓我來這裏你想說什麽?一次說清楚!”

“你再不回養羊場了麽?”她看著建設,在他對麵坐下來,她知道自己是美貌的,她要坐在男人的眼前。

“不回怎麽辦,那裏還有那麽多羊呢。”

“我還是想你!”

“與你,是再也不可能的了!希望你能明白這一點。其它的事,也是沒有道理的,你告訴你那個男人,我不會再出任何一分錢。他可以去法院告我,照片不是還在他手上麽,隨邊。”

“他不告;他說,在村裏呆不去了,想到城裏買房子,就永遠不再麻煩你了。他!你看我身上!”美麗容顏大動,突然撲在建設懷裏,撩起毛衣,露出青紫的背和手臂給建設看,淚水流著,絮絮的狂語,手像蛇一樣攀附建設。

美麗抱住他,雙手貼在他的胸上,摸索著,想要把建設揉進她心裏去。白美麗心裏一格登,都這時候了,為什麽一見到這個男人,她就會心裏燒,身上熱。美麗啊,心裏看下了這個男人。

“放開!”

美麗的手一把就被掀開了。那力氣,把美麗推出了老遠。

“這輩子我不想再見到你兩口子。我不想再說什麽了,我已經病了,你明白麽,我病了!我做不成個男人了!我又找誰來賠償!我萬沒有想到你會配合你丈夫來捉我,我成了一隻羊,我讓人給耍了!”

美麗抱住建設的腿,大哭起來:“你帶我走,我給你治,我知道你能好!”

“你給我治!哼,你要知道我這病是怎麽得的就算有良心了!我跟你是一場錯誤,我最大的錯!我隻怨自己!”

“不,不是錯!對我來說不是錯!”

“你我的事到此盡了。我幫不了你。”

建設推開美麗,拉開了門,猶聽見女人在哭;建設得了重症一樣,一步一步走下樓梯;突然聽得“呯”的一聲巨響,建設仿佛被嚇了一跳,誰閑得無聊平白無故的放炮仗呢。

多少年過去了,她依舊是那個西窗下讀書的女子;多少俗事在建設身邊翻湧,她依舊在西窗下清心寫字。

門是半開著的,秋日的陽光照進房間,隻見青磚鋪就的地上,水點均勻,一點一滴的濕痕錯落有致,可以想見灑水人弓腰挪轉時的細致與悠閑。

房間裏響著低低的二胡曲,千葉手指輕點在打字。望見了門邊的他,甜甜一笑道:“就好了,就這兩句了。”

那一笑正襯著建設此時極苦極澀的心情。建設站著,不落座。

她起來倒茶,把音樂關得更低,建設突然覺得這首二胡曲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想不起來了。

“在聽什麽呢?”

她笑得甜美:“你說呢!”

建設在側耳聽這一首二胡曲,是聲聲憂思、綿綿不絕,千轉百回,惆悵幽遠;是一江悵惘漫流至天際;是一線期冀,細極遠極獨上雲霄猶連著地。其中一個長句,把建設的愁緒撚作一絲一直扯上了九重天。

“我不知道,這才問你麽!”建設更迷惑了。

“我也不知道,你想知道的話,你可以去問這首曲子的作曲。”

“你還認識這個作曲!是誰?”建設一下就急了,這位作曲會不會是男子呢,十有八九。憑感覺,千葉這麽喜歡這首曲子,從進門到現在,這首曲子都在反複的低吟。

“是南建設。你不認識南建設!”她不笑了。

“我,我什麽時候作過曲?”

“你忘了!河邊,秋天,當時我用錄音機悄悄錄的,後來放給你聽過的,你說隨手拉的,你真的忘了?”

“真像夢一樣!怎麽覺得這曲子這麽熟悉呢。”

“就這麽熟悉,熟悉得都不認得了。可歎,有人還把它當作是精妙的音樂短章,聽了這麽些年。”

“生氣了!”是建設給她的氣。

“不生氣,我怎麽能生氣呢!時光已經置換走了一切,我記得這首曲子,但曲子不認得我;而且,時光最終也會消失了我。”

“說什麽呢,千葉!”

“說人生。”

“哪能真忘了呢,就是忘了,魂魄裏還是熟悉!”一雙眼睛直望了千葉,語氣裏的溫和與親切一如舊年;如果是舊年,千葉聽到這話會依到他胸前來了。

果然,她有了些笑意,推了茶杯給他:“我給這首曲子起了一個名兒,叫《悄吟》,這首曲子真的不錯,如果是別人的也很不錯,跟你沒關係!”

“好,你說沒關係就沒關係,聽你的。千葉,在你這裏照出了我的蒼桑與老舊,我真的是非常慚愧!”

“什麽蒼桑,離蒼桑還早著呢,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什麽好消息?”

“是,你得保密!就是……先不說了,等過兩天確信了再告訴你吧。”

“評上副高了。”

“不是這些,到時候再告訴你。”聽她說話的神氣,就像回到了大學時代,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她言語裏的活潑,會讓他有一種身在白雲清溪的感覺。

室內靜靜的,是那首二胡曲。在極愁極悵然中,建設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心中最不能提起的事情在這一張笑臉之前提起。

“我想聽你說蒼桑。”那認真的神情,這永遠看得見他心事的女人。

“是有一件事,不知道該不該說,我不知道該怎麽說。不說了,唉,真不說了!就像你剛才不告訴我一樣,我也到時候再說吧。”

“嗯,原來,話也貴含蓄;還說我小氣!”

“唉,除了你這裏,我還真沒個說處,這事。”

“怎麽了?”

“千葉,我犯下了一個很大的錯。”

“你,犯錯?你會犯什麽錯。”

建設變了臉色,急忙摸起煙來,那個恥辱的山村之夜霎時湧進他的大腦,他真的要把這個刻骨驚魂的場景告訴千葉麽,這樣合適麽,他要把被人逼勒錢財與名譽的恐懼告訴千葉麽;千葉知道了會怎麽看他呢?但建設此刻覺得自己非常冤屈、無助,心裏有淚流不出的感覺。

一支煙將近了,建設還是無法開口。

“建設,是怎麽了,不要緊吧,你不好好的麽,你病了?”千葉十指交握,她把音樂全關了。

一聽“病了”兩個字,建設無端就淚水盈滿眼眶,趕緊低頭。

“你不可能會想象得到,我會變成這樣!我,也沒有想到。我和一個女人,是和一個農村女人的事。”

建設聽見了一個深呼吸,這聲音大得讓建設吃驚:是千葉的深呼吸。

深重的呼吸之後是氣息全無的沉默,建設還是得硬著頭皮說下去:“我辦了那個養羊場之後,不得不同社會上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千葉,在生意場上,社會上的那些人,原生態得你想都想不到!那些人的生活和行為方式根本不是你坐在辦公室裏能想象得來的,不是你打開文學史能讀得到的;利益場上,人人都各盡本來麵目,連我,也大大吃驚了。要是一直在辦公室裏呆著,不辦這個養羊場,哪裏會有這些事呢。”

建設很希望有個聲音打斷他的講述,但是,屋子裏連一點聲息也沒有,他隻能說下去。

“我養羊的那個村子裏一個女人,是一個叫人想象不到的女人,她男人在外頭打工,到半夜三更,三番五次推你的門,黑漆漆的,真覺得是鬼在推門一樣,那一雙手著了火一樣在人身上到處**,真能把人逼瘋了。”

“不要再說了!”千葉忽地從椅子上彈起來,短促的叫了一聲,捂住了胸口。建設一愣,隻聽竹簾一響,千葉已在了門外。

一簾之隔,建設萬般忐忑,不知道該走,還是留。

簾外,隻聽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木老師在忙什麽呢?”

“不忙什麽,曬曬太陽。”

“木老師好閑情啊。”

“哪裏!”

竹簾又響,千葉已進得門來,隻為他添茶,水溢出了杯。建設不安的看了她一眼,她的臉白得像紙。

“人心自由,人情自由,這你也值得上綱上線。”千葉不看他。

“人情自由!有一個晚上,她與她的男人設下圈套來害我!”建設還是憤憤的,全抵消了自己的羞恥。

“什麽?怎麽會!”

“確實是這樣。”

“現在,那個女人,他兩口子到處追著找我,要我付出賠償,還去找我的女兒。”

“那,她有證據?”

“有。”建設長歎了一口氣。

現在,他坦白了他心底的秘密,以一個男人的厚顏無恥對她坦白了包裹在他血肉中的秘密。雖然她言語極盡安慰,替他開脫,他感覺得到,在她與他之間立刻又多了一層隔膜,他將永遠失去與她有著某種融合的可能了,他近乎麻木的心這樣清晰的想。

結婚的隔膜是一層,這是倫理規則帶來的隔膜,另當別論,如水一樣明澈的千葉不會不過濾清楚他內裏的種種;現在,千葉的眼裏,他隻怕是成了一個被研究,被觀察的標本了,一個被原諒、也被恥笑的俗男了,他將徹底失去千葉。

這嘴啊,為什麽就不把守心裏的秘密呢;嘴將最不該說出的秘密說給了最不該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這愚蠢的嘴啊。

千葉的心裏會怎麽想,她會不會把他當作是一堆垃圾。

離開那個房子,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拚盡了一個男人全部的自尊與懊悔。

走出門時,無意回首一望,看見千葉又捂著胸口。這才想起,他剛才拚了勇氣說出那個秘密時,千葉突然捂住了胸口叫道:“不要再說了!”他感覺得到她的心在那一刹的痛,這使他大為驚詫,是痛苦,是羞愧,現在竟然是有一點興奮。痛苦是一付需要分挑的重擔,她痛了,他的痛苦就會少些,他甚至是有一絲奇怪的幸福感。

出了門,建設還在歎氣,仿佛暮靄沉沉的天際就壓在眉頭,隻聽簾內傳出一聲:“別太擔心,不會那麽嚴重。”

建設已在簾外了,歎了一聲,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