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哭黃河5

韓家的女兒秀禾回來了,好像是她男人不要她了,她急得快瘋了,在澗溝裏和瘋子狗狗兩個放聲嚎了一下午。有誰真看見了呢,反正是有人聽見了;真的要瘋了麽,八成是不太對了;看秀禾的氣色,一望而知的事情。小小的山村,對於秀禾的歸來、秀禾的病都心知肚明似的。

三嫂來了,背著秀禾大大給說要尋個神仙看一看。“我知道咱秀禾是好好的,又是識字開通人,但嬸子你知道野橋畔那個神神可靈呢,城裏人都尋他治病哩,你記得我結巴了,人家一跳神,我真的就好了,秀禾你還記得不?”

秀禾在前炕上聽著,便想起那一雙十指反複交叉、扭結的手來,想起那個細瘦男人怕冷似的微微打顫。三嫂真傻,那也叫跳神,那樣的跳法,秀禾也會。但秀禾媽一聽便如獲救星,讓三嫂立馬打聽著請去。

秀禾覺得荒誕,正要拒絕,三嫂說她沒問嬸子就聯係過了,那神漢說能治好,問說有什麽例假沒,有例假的不治。

“你有例假沒,秀禾,例假是什麽?”

秀禾心想,哪裏來的這麽個西洋景神仙,笑了笑沒說話。韓母趕緊說:“你不要怕你大大,咱又沒病,咱不是治病,咱就請神仙來扶扶運。”三嫂說,她給人家就是這樣說的。

“那讓他下個集再來吧。”秀禾似乎想看看,那個弄虛作假的人怎麽來給她跳神。

鄉上二五八逢集,下個集是九月初八了。

韓家父親一大早就接到鄰村妹妹打來電話,說有人給外甥說了親事,要當舅舅的今天千萬過來拉談拉談。

野橋畔村的韓建兵接到韓三嫂電話,當聽說就是一年前見過的那個女人病了,眼前便是那一雙火深火熱,毫不客氣地挑釁、逼問的眼光,這目光太叫人不舒服了,幾天裏,建兵就老想著這目光。三十多歲的神漢建兵在走村串鄉跳神之餘,住的依舊是當年一窯家具全打散的那孔窯洞,炕上,那個逃走女人的眼光仿佛又活過來了:驚恐、仇恨、哀求,敵意,意欲魚死網破絕望與野性。女人已心有所屬,是被人拐騙賣到黃河岸邊,女人並不漂亮,又小又瘦,臉是紅紅的,聽她那斷續的言語,在白草寺中學高中教室裏坐過三年的韓建兵便知道她連小學也未必上完。不要說是強逼,建兵若不是生在這個隻有紅棗而一無所有的黃河近岸上,不是生在父母無能貧弱的這個家裏,正常的婚配裏,建兵都未必看得上她,可是如今已過婚齡的建兵不得不花盡一家人數年的積蓄買來這個女人。人要活得有尊嚴,少了必要的物質憑借,那尊嚴隻是一句空話。建兵沒想過這樣的事會落在自己頭上,女人的目光讓他做不出過分野蠻的事,一心等著感化她,等著她接受眼前的結局,但是十多天後,那個女人一聲不響地逃走了。

建兵覺得自己被雙重的欺騙了。

如何跳這一次神,建兵頗費了心思,思來想去竟然在師傅跟前隻字未露,事實上,韓建兵單獨去跳神的次數並不多。

黃河岸邊白草寺鄉的集日,細細長長拉扯在一條狹窄山溝裏,一道水,細得不能再細,也是就近流進黃河。

在集鎮上走來走去,建兵還是沒個主意,若按常規糊弄一回,就想起那個女人逼問、挑釁的眼光。

一塊落滿了黃塵的塑料布前,有個男人大喊大叫:“桃木梳子,正宗的桃木梳子,按摩美容,驅鬼安神,一梳腦子靈光,再梳無病無災,連著梳三年,老太太賽桃花。桃木梳子,一把三塊,兩把五塊,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攤前圍了好多人,賣梳子的還在喊。

建兵站住,也彎腰挑了一把弧形圓背的,遲疑一下,又挑了一把方形直楞的,還挑了一瓶粘膩光滑的保濕水。

集市才圓,建兵就走出集市向二郎山村去。一般情況,跳神是在晚上,晚飯後趕到也不算遲。

建兵徑直走進那個院子,一年前,他就記住了這個女人的娘家是韓三嫂家隔壁。韓三嫂在電話裏說得很清楚,女人的婚姻快爛包了,女人個性又強,急得要瘋了。

院子裏,一個年輕女人在樹下做鞋墊,眉頭皺著,老大的不開心,聽到了腳步聲也不抬頭。

“這是韓家三嫂家嗎!”

女人抬起頭來,皺著眉頭,掃了他一眼,遲疑著,顯然是認出了他,但一句話沒說,轉身進了屋。

一位大媽迎了出來,熱情、誠懇的笑容,就像他是這家的老親戚,而不是什麽神漢。是,野橋畔離二郎山能有多遠呢,在大媽眼裏,他首先不過是個鄰村某某家的小子而已。

女人不說話,倒是衝了一杯茉莉花茶,茶葉放得很多。 建兵想,是可以多衝好幾回呢,他正渴了。

建兵也不說話,大娘和三嫂來問也是簡單回答,在不斷喝茶的功夫,剪下了黃紙錢、白紙錢一籮筐。

女人就坐在紅漆櫃子一邊納鞋墊,針過鞋墊的聲音勻稱悅耳,聽聲音就知道女人是一把針錢好手,他已故的母親這樣說過。建兵將水喝完了,大娘不來添,女人就過來添,沒有任何眼光任何聲息,仿佛在說:你調你的神,我生我的愁悶,咱兩不相幹。

大娘招呼吃飯,是提把子長擀麵,荷包蛋。在往年,這是招待新女婿的飯,大娘唯恐他吃得少了,連連勸飯,建兵早飯也沒怎麽吃,毫不客氣的吃了六個荷包蛋,兩大碗麵。

“秀禾,這不好吃?”大娘聲音裏滿是憂慮。

“好吃,我吃好了。”

建兵想起來了,女人是叫秀禾。

韓秀禾,你也有今天!你那剔骨剜肉的眼光哪裏去了!

太陽才偏,一塊紅綢布蒙在秀禾頭上,秀禾端坐炕上,雙手疊握、靜默如睡。母親和三嫂跪在地上,神漢在一旁念念叨叨,仿佛在唱著一篇頌詞。秀禾從一片模糊的紅光裏仿佛看見了出嫁時的光景,心境恍惚、身子無由的輕了、心裏發酸發軟,唯念母親三嫂跪在地上,不由心有焦灼,雙手便反複的摩娑、交握。好在很快就聽到一聲:“嬸嬸和嫂子起來吧。鴻運已扶,隻是剛才往前路上一看,心中結還宜自解,外人事不宜過分糾纏,過分糾纏怕是不大好!”

“怎麽個不大好?”秀禾媽急忙問。

“怕是有血光之災。”

秀禾一聽,就要扯下紅綢來,隻聽得一聲:“別動!鴻運正來,血光漸遠。”

秀禾蒙著紅綢,聽見神漢要母親打一盆熱水來,再要一水也未洗過的嶄新毛巾。

水與毛巾都備齊,神漢對三嫂說,“讓病人把上衣脫了。伏好。”說完咳了一聲走出去了。

三嫂也不知是何意,上次調神就沒有這一節,也不敢問,鋪好了褥子要秀禾解衣。秀禾不動,三嫂說:“三嫂就一直守在你跟前,咱怕啥哩,咱還怕他給咱把病治了呢!”

秀禾才伏好,神漢便進來了,又拾起紅布蓋在秀禾頭上,揭開棉被,對三嫂說:“揭開,拿走。”三嫂上前,隻好將秀禾的胸衣也解去。

一張全然祼露的背,秀禾驚得叫了一聲:“三嫂!”秀禾怎麽能在一個陌生男人麵前露背呢。

“別說話。不許出聲。”聲音極冷。

“我在呢,我在這兒呢。”

秀禾聽見三嫂在一邊,神漢就在秀禾耳畔,聽見毛巾在水裏擺動的聲音,一張熱毛巾貼在了秀禾背上,夠燙,真舒服。秀禾想起有很長時間未洗澡了,背上一定很不堪,果然,神漢擦了幾遍後讓換一盆水來,要再熱些。

熱得發燙的毛巾,毛巾裏捂著一雙有力的手, 遊走在秀禾整個背部,身體的側麵,將秀禾的身體仔細的擦淨,擦熱,對這一雙隔著毛巾的手,秀禾漸漸的放心了。

幾滴冷液滴在背上,四個肉質的手指落在秀禾背上,秀禾的背經風的一匹綢子似的突然抖了一下,接著是兩隻手掌,十個手指踏實、沉重地在秀禾背上推移,毫不客氣的按壓秀禾的皮肉,從肩窩處起,一直推到腰節以下。秀禾擔著心,怕那雙手推到出格的界限,然而,每到危險處,那雙手便收住;手偶然的會伸到秀禾身側,令秀禾驚恐,但也在界限之內收住。雙手從秀禾的脛部起,刮肉似的,一直搓到秀禾指尖,以他的手掌抵著秀禾的手心重重的搓。

又是幾滴冷液在背上,神漢拿著一柄梳子背在秀禾背上刮劃,先是圓柄的,再是直楞的,很痛,秀禾忍著,不吭一聲。

一雙溫暖的、質感的手又開始在秀禾的背上推拿,在她手心裏、手臂上按捏,秀禾通身的一束神經就攥在這個男人手裏,秀禾欲要轉過身來,從男人手裏奪過他對這一束神經的控製,要打開這一束神經,讓其四散漫延,舒舒服服、坦坦****的漫天奔流。在奪與放,收與鬥激流一樣的內心交纏中,秀禾漸漸合上了澀重的眼皮,一滴鹹澀的淚擠出眼框,這是陌生的跳神漢,不是她的建雄。跳神漢手裏握著的不是她的一束神經,在這一個刹那,他握著的是秀禾的命運。

扼住命運的喉嚨!

秀禾在無聲的淚裏對自己說。

兩性之間的神秘力量,讓秀禾突然間情緒失控的光景,秀禾深埋心底的哭終於滾過了喉嚨這一道關鎖,啞著聲哭,秀禾將眼淚和鼻涕滴在了枕巾上。建雄,你狠心拋下我多久了!你拋棄了我!

一雙異性的手捋著秀禾荒涼的背,僵硬的胳膊,麻木的手心。

秀禾的手心空如山穀,冷涼如霜坡,秀禾希望神漢能再搓搓她的手心,將她的手心搓滿了,將那冷霜坡搓到春暖花開。

可是,神漢已經停下來了,秀禾的手指動了動,是引誘麽,是招喚麽。

神漢又開始搓她的手,也許,神漢看懂了秀禾手上的召喚。從脛部、過肩膀,大臂小臂一直搓到手心,神漢的手心扣在秀禾手心,握著秀禾的手,拇指抵著秀禾的手心,十個手指在交纏,要把秀禾的手捏碎了的光景。秀禾不動,任他揉搓,任他捏緊再放開。

神漢站在炕欄下,秀禾的頭有時就觸在他懷裏,神漢的呼吸裏,那不能掩飾的急促呼吸裏,不僅僅是因為勞累,秀禾聽得出來。在秀禾的耳邊,突然有一聲近似於耳語的呻吟,秀禾在一灘倦累中,驚得渾身發抖,難道三嫂不在了?那耳語一樣的聲音立刻遠離了。秀禾又放鬆神經,享受手心裏、背上的推拿。

手心漸漸暖了,反複的按摩搓揉將秀禾的手心裝得滿滿,秀禾好像瞌睡了。

山坡下,那一條小溪水嘩嘩流著,溪水在河床的每一粒沙石上流過時都留下仔細的撫摸與叮嚀;溪水響個不停,唱不盡那一次次不能滯留、盤桓的**與無奈。

漸漸地,秀禾如一顆圓潤、濕滑了石頭,安靜適意地沉在河底,水有波,石也不再動了;仿佛看見濃密的草,在風裏倒伏又掙紮,卻依舊是根基未有絲毫的動搖;仿佛是小兒子站在眼前,雙手捧著搪瓷小碗,等著秀禾給他舀一勺拌湯一灘牛奶,他端起小碗呼的一口全吞下去了,再伸出小碗,說:倒,再倒;是課桌底下,建雄將秀禾的手悄悄捏了一把,又捏了一把。

羊舍裏,羊與羊對著頭睡了;豬圈裏,豬枕著豬睡了;雞舍裏,雞與雞咕咕低語著睡去了;大黃狗也倚著院裏的棗樹睡了;在娘家媽的土窯洞裏,秀禾也睡著了,睡得暈暈乎乎飄飄渺渺散散漫漫,仿佛要睡到天荒地老。

媽與三嫂的低語漸漸泛進黑色的夜空裏來,媽說:“可憐我的秀禾,這下咋像是睡著了!這十幾天,娃娃白天黑夜就沒睡著過。”

秀禾側過身子又睡去了,眼裏滲出了兩行淚。

那淚汪汪的眼裏是一點酸澀,那濕淋淋的心裏是一片血紅。如今的秀禾,愛情、婚姻什麽都沒有了。

關梅梅出了院,建雄軟麵多情之人,粘粘帶帶不免又在關梅梅租住處奉湯遞茶,溫存數日,暗進暗出反倒成了明進明出,大有不歸家之勢。關梅梅十分得意。

南秋山老倆口著急上火,南母口舌生痛,想起兒子自小的不聽話,如今又不能像小時候一樣教訓兒子,隻得專程叫來建設的表姐,兩老口你一句我一句,要表姐找建雄紮紮實實談一次,要兒子把腦子放清楚,一個小誌毀了怎麽辦,一個秀禾真有個什麽不好了,他建雄上良心上能下去,要兒子立馬去把秀禾接回來。

秀禾要回家了。

沒人接,秀禾也要大大方方回家去。

秀禾媽裝好紅棗、綠豆、芝麻,一遍遍叮嚀,要女兒回去不想呆了再回來,凡事要忍耐,不要著急。說著就抹眼淚。

秀禾道:“不要擔心我,我都三十幾歲的人了有什麽好擔心的!兒也給他生下了,光景也給他過得楞格錚錚的,在他家裏根紮得桶一樣粗,你們再不要為我瞎擔心,什麽事都得擔得起!”

秀禾別了故鄉,不像是回家,倒像是出征,去一個遙遠的戰場。無論戰場多麽遼闊,戰爭多麽悲壯,秀禾再不畏懼。

故鄉,藏在千山萬壑之中、千轉百彎之後的一片厚土,給秀禾以無邊的精神力量;秀禾被打落回故土,還要從這片厚土上奮力彈起。

那走慣了的南家院,今天卻猶如踏進新的別院,一進大門,小黑就一撲上來,又是舔手,又是咬褲角,親熱得像是三生才見;兒子小誌從奶奶窯裏跑出來,將秀禾連包袱帶人抱住:“哈哈,媽媽咋回來了!”婆婆迎出來,滿臉是笑,九孔窯洞的窗玻璃在陽光下對秀禾閃著光,這裏是秀禾的家呀!

家的那個核兒沒有了,秀禾是這樣在意起了家的殼兒,有了殼兒,秀禾就有陣地了。

秀禾到達戰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