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哭黃河4

韓秀禾這快意的一腳,也將自己的丈夫踢走了,漫漫秋夜,丈夫再也不應景而歸,隻在早上開車回來接小誌去上學。

秀禾將南家坡底的幾株柳樹砍了枝子,滿坡的栽起來;河灘裏的柳樹多少年無人管理,秀禾也將柳枝砍下來,就近栽植。秀禾起早貪黑的栽樹隻為自己累到躺下就能睡著,不要翻過身來滿眼月光,背過身去身披月光,閉上眼眼裏隻是建雄對那個掙工資女人的溫存;秀禾不能這麽想,一想五髒六腑都絞成一團,唯有捂在被子裏啞聲痛哭。

空****的炕上,單單躺著一個秀禾,門吱呀一聲,秀禾聽得見是建雄回來了,然後是建設打水洗臉的聲音,建雄在刷牙,建雄在秀禾身邊躺下來了,秀禾感覺到了他的聲息。建雄的聲息近在身側,秀禾緊張得渾身緊繃,是推開他呢,還是撲到他懷裏痛哭一場。建雄你還知道回來,還知道家裏有個我啊!但秀禾的手臂還在麻木。怎麽又是建雄背對著她,在抱著那個女人呢;怎麽能這麽欺負人呢,建雄你欺負我太過了!秀禾回身要打這一對狗男女,卻怎麽也動不了,全身僵硬,連手指也動不了。難道秀禾又是夢魘了。

秀禾終於能動了,起來一看,炕上哪裏有建雄呢,門還是好好的關著,剛才不是聽真了、看真了炕上有建雄麽!秀禾突然覺得恐懼,這空****的窯洞,真的要把秀禾圍困成瘋子麽,再也不能將自己困在窯裏了,這多麽可怕。

秀禾一撲推開門,風一樣在院子裏來回飄移。闊大的院子裏,靜無聲息,天上一勾月,不要再這麽明晃晃地割扯秀禾脆弱的心腸;那滿天繁密的星星啊,都下來吧,下來圍著秀禾,陪陪冷寂荒涼的秀禾。淚一出,秀禾才覺出秋夜的陰冷,冷風透過薄薄的衣裳全方位擁抱撫摸著秀禾。

“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秀禾在課堂上百思不得其解,寡婦為何要半夜起彷徨?秀禾現在知道了,寡婦不是為了向往新生活,而是被舊有的無生活逼到要發瘋。

冷風吹徹,秀禾回屋縮進被窩,滿心是咒,一腔是哭。你個狠心的南建雄,天亮我就去殺了你,好讓我做一個名符其實的寡婦!韓秀禾你真沒情形啊,離了南建雄你不活了麽,沒了男人的那一身皮肉,你真的要瘋魔了麽!

兩三月功夫,秀禾瘦成了一條線,公公婆婆隻有加心的做了好吃好喝寬慰她,軟語打發她回娘家散散心。

黃河岸邊的牧羊人老韓接到親家的電話,全然對老伴說了:他們最放心的女兒出了大亂子,即將迎回來的女兒還不知是個什麽樣子。韓家媽媽一聽,當即躺倒了,唯有強打起精神準備著迎接女兒。今年紅棗豐收了,可韓家媽媽一聽女兒遭了這麽大的難,看見再好的紅棗也沒了心情。

女兒該到了,太陽都要落了,左等右等還是不見女兒 ,韓家夫婦急得心慌眼跳。

韓家大大披了衫子,端直向自家棗林去,果然,在棗林裏看見了女兒正展展的趴在林坡上哭。

那親切的土地,醇香的土地,韓秀禾趴在地上放長了聲嚎,臉貼在清涼的土地上,五髒六腑貼著土地,隻有在故土上,才有了依靠、著落,才能夠這樣大聲的哭、出聲的罵、放聲的歌。那一首從未唱過的歌就這樣衝出了秀禾的胸腔。

青天藍天老藍天呀,

殺人的老天你不睜眼呀;

殺了人家我不管呀,

殺了我韓秀禾呀實可憐。

南建雄,我恨死你八輩祖宗。

冰涼的土貼著秀禾的胸口,充滿了秀禾的手心,秀禾又哭又唱,又踢土又打滾,又捶打胸口。

韓家媽媽悄聲跟著老伴來了,看到女兒躺在地上如此不堪,心疼得眼淚直流,出聲要喚,被老伴按住了:“悄悄的,悄悄的讓哭夠,咱的女子咱曉得哩!沒事,啥事也沒有,你放心,哭一回啥事也沒了!”韓家媽媽站在老伴跟前,睜大了一雙模糊的淚眼,想看清遠處坡坳裏的女兒,身子虛軟地靠近了老伴一些,仿佛這樣才能確切地感覺到女兒會平安無事。

秀禾拍打盡身上泥土,提起行李回家去,一進院,就聽到大大在電話裏說:“親家,小誌他媽回來了,你放心,都好好的!”

媽在灶前忙,一盆熱乎乎的水裏,浮著一塊嶄新的白毛巾,上有三道紅,中間是一個紅豔豔的雙喜字,這樣古老的一塊毛巾,又是媽藏了多少年。秀禾把臉埋在濕熱的毛巾裏,鼻子、眼睛、緊繃麻木的臉都鬆開了。媽又端來一盆熱水:“再洗一遍,你小時候,洗臉就愛洗兩遍,熱熱的,把腳也洗一洗。”

秀禾手腳洗得淨淨的暖暖的,坐在炕上,媽端上一碗錢錢湯,這又似飯又似菜的錢錢湯,這養育秀禾長大的錢錢湯,那熟悉親切的味道一化入嘴裏,秀禾頓然間涕淚兩行。

乾坤灣,秀禾從小就熟悉的一道黃河轉彎,這個彎轉得極圓滿,像是蝌蚪掉頭擺尾,隻是這個蝌蚪大了些。兒時的秀禾,下到河底去聽過黃河水聲,遠遠的朝灣裏扔過小石塊,招來了大大一頓罵,大大就差打她了。乾坤灣的右岸是一道婉轉的層岩絕壁,壁高數十丈,站在右岸俯看乾坤灣,浪濤滾滾的黃河被壓成了一道水波微動的尋常河流,離岸再近些,便有暈眩感。秀禾現在明白當初大大對她和弟弟們的嚴曆責罵了。

如果從這絕壁上略一打滑,頃刻間就會成為落入乾坤灣裏的一塊碎石,一個水泡也不會有,就徹底的消失了。

秀禾多長想徹底消失,什麽感覺也不再有;秀禾暈了,雙腳暈暈乎乎向更逼近的河岸上移。

“秀禾!你那是做什麽哩!”是那麽威嚴的聲音。

秀禾一驚,回身幾步跑向大大,跪倒在大大跟前,雙手捂臉,痛哭流涕:“大——,人活下怎這麽難!太難了!”

“娃娃,人活著,第一條不要尋死;再一條,不要瘋了。你退開一步想,何苦要把自己逼到這死角裏呢!你和建雄的事,我和你媽都知道,你婆婆電話裏哭鼻流水的給你媽說了。你不要哭,你別哭!你聽大給你說。建雄的事,我就知道你接受不了,先不說你倆的關係,你先在咱家裏就抹不開這顏麵,你心裏肯定想當初大大媽怎麽反對,你又怎麽不聽話;大大當初反對你,不是反對你和建雄,是反對你結婚早,大大是想讓你再補習麽,但那不都是過去的事了,過去了的事情,你再不要翻老賬連根帶蔓扯到一起。建雄的事,對你來說是頭一遭,你想不到接受不了,這是實情;但你想一想,古往今來,是你韓秀禾一個遇到這樣的事麽,從皇後娘娘到莊戶人家的媳婦,她們沒你付出的多,還是她們方方麵麵都不如你。

你上次回來說,受了錢的氣了,大就知道你有事了。你要這樣想:許多事,錯不在你自身,也不在你認為錯的那一方。事情往往是由事不由人,你念了那麽多書,怎麽都是為了考大學用的呢,怎麽不在生活裏頭往開化呢!人這一輩子,能拿自己有辦法就已經很不錯了,不要老是想著改變、決定、責備別人,哪怕是你最親的人。小誌你最親,現在還小,長大了也可能更好也可能不聽話、變壞,你要接受得了,你接受不了不是白白的折磨你自己麽。

三個娃娃,你是女子,但大大心裏從來是男女平等,大半生努力,滴酒不沾,大大能想到秀水是個隻要酒不要家的東西麽;秀川心浮氣躁,能成個什麽事呢。人能不能逢著機遇是一回事,有沒有那個好品性、能不能把握得住是另一回事,平常人的家也得當一個國家來治,平常人的一生也得當大將的一生來審時度勢,順應天地順應人事,可不要被天地人事全左右,更不要為他人事急壞了自個。

你說活人難不,難哩!千事萬事逼人,還得取一條華容道強裝逍遙而過;你說活人簡單不,也簡單!退開一步,天地萬物,棗樹黃河哪個不容你呢,哪裏不是一片活人的好天地呢!

你和建雄的事,你仔細想一想,或者不用想,等一段時間,能行了行,不行了拉倒。那不是個什麽大不了的事,又不是生瘡害病性命攸關。尋死,發瘋,那最是沒本事人的做法。”

“大!我解下了!”秀禾哭得淒涼、委屈。

“大大知道你能解下,知道你能聽進去大大才給你說!”韓父老淚縱橫。

“大,我一點也不給你爭氣。”

“大不要你爭氣,大隻要你明明白白、平平安安的活著就行了!多少人爭小氣,爭閑氣把自己急壞了。”

夜色清明,夜氣清涼,把秀禾的淚水全吹幹了。

“秀禾,咱回吧。”

“大,你先回,你放心,我想在這裏坐會兒,你回去讓我媽別心焦。”

半輪秋月下,一個**氣回腸的乾坤灣靜靜流淌,水聲在靜夜裏響起來了,滔滔地訴說,是對月亮說,是對山崖說,是在說這繞彎的辛苦與委曲;眼前的一坡長草,在涼風裏抖動,可是有多少話說不盡;秀禾心更有漫漫無邊的委屈要訴說!

大河凝重、百草堅韌,山川在替秀禾訴說內心的堆積!大河之上,月亮之下,所有橫亙在秀禾心裏的那些事情好像都化作了對岸那些小得似一堆饅頭的東西,沒有一件是非得去想起,非得去完成。清清朗朗的月光裏,**氣回腸的乾坤灣上隻坐著一個韓秀禾,夜氣森涼,但秀禾覺得這切膚的冰涼才清爽。

乾坤灣上,長年累月連一隻鳥也沒有,連鳥兒也知道,那不是一道普通的河灣。那個無知的秀禾呀,眼大心大,乾坤灣可不是蝌蚪擺尾。

黃河水,是被山擋住了去路,黃河水還去不去東海,當然去!擋住了便繞著走,搬不開山還繞不過山嗎?黃河就是一條龍,此時也不是騰飛之際,此際是伏臥埋首之際。乾坤灣,曲折得快要扭斷腰,還是一聲不吭沉穩地向前流去;乾坤灣,黃河的一處曲折情懷,未到大海之前,黃河已經有了大海的胸襟。

大天、大地、大河、大月亮,秀禾不再心氣憋得慌了;秀禾不要人疼,不要一個男人摟著,大天、大地、大河、大月亮都在嗬護秀禾。

夜深了,秀禾腰酸肩涼,是該回去了,弓身低首走上坡,卻見媽搭了厚衣裳靜靜等在山坡上,低了頭讓媽給披上衣裳,摟住媽的胳膊,依著媽,款款回家。

打棗時間,出外打工的一些鄉親回來了,黃河岸邊多了生氣。秀禾白天和媽一起撿拾滿地紅棗,還是在想著那痛快的一腳,大哥說娃娃流了,娃娃真的流了麽?那麽,建雄這會兒該是對那個女人更溫存了吧。當時,建雄衝過來,抱起關梅梅,掃了她一眼:“你怎這麽惡!”

秀禾心裏隻是不甘,她懷的是我男人、我兒子他爸的娃娃,我為什麽不能踢她,這種人就是欠踢。但是建雄彎腰抱起關梅梅,向她射過來冷漠凶狠的那一道眼光,那一句話:“你怎這麽惡!”讓秀禾一想起來就要打個激靈。

這一道目光成了秀禾心裏的魔,大白天的,那道目光那句話也會在秀禾耳邊響起。秀禾忙著勞作,生怕閑了這一句話會闖進來,追上了她。

秀禾去溝裏擔水,卻見有人在洗衣服,秀禾一認出她心裏便一跳:在溪邊洗衣服的是狗狗。這麽冰的水,還有誰在洗衣服呢,隻有狗狗這樣的人。

狗狗學名折玉嬌,生得容顏秀麗,白淨的臉,黑葡萄一樣的眼,也在市一中上了高中,因考大學時隻差了一分,狗狗一心想再複讀,但家裏堅決不讓她補習,因為弟弟也上了高中,狗狗被父親以高額彩禮許配了人家,狗狗在婆家隻顧讀書,遭到了丈夫的打罵,不幸的婚姻,使得狗狗出嫁不到一年就瘋了,夫家將人打發了回來。狗狗後來又嫁了人,瘋得更曆害了,見了任何人都是同一句話:“大學裏好不?”

秀禾輕聲舀滿水,擔子一響要離開,狗狗卻歪過頭來,笑嘻嘻的問:“考不上大學你後悔不?”

秀禾站定了,雙眼淚下,狗狗還能認得她,還知道她也未考上大學。周圍沒有一個人問過秀禾,考不上大學你後悔不,她也反複告誡自己,考不上大學不後悔,因為她有建雄,有這樣如火熾熱的愛,人生一世,有這樣熾熱的一場愛不是該知足了嗎?那是什麽樣的愛啊,肉貼肉還嫌遠,摟在懷裏還嫌疏,火燒上還嫌涼,掉到海裏還嫌淺!可是一切轉瞬即逝。

“狗狗,你何苦這樣啊!”秀禾從冷水裏拉出狗狗的手,這就是當年和秀禾一起步行百餘裏,從市一中走回家的那個狗狗。

“狗狗,你不要這樣,考不上大學的人一茬哩,來,姐給你把臉洗淨。”

狗狗笑嘻嘻的任她洗,秀禾愈是淚流滿麵。狗狗還是十多年前那樣白淨的臉,黑葡萄一樣的眼;那個壞了心腸的男人,怎麽舍得把狗狗打瘋了呢,就是讓她去讀書又能怎麽樣,男人是個什麽東西啊,非要逼得女人去死去瘋!

“狗狗,咱回,你再不能這樣了!”秀禾一哭,惹得狗狗直聲大嚎。秀禾也放聲哭,心裏想:秀禾,你再不能這麽著了,你再不能像狗狗吊在考大學上一樣吊在建雄身上了,狗狗就是你的下場!長哭短哭,放聲哭暗聲哭,一道河灣裏隻有一個瘋子狗狗,秀禾還怕誰笑話呢。秀禾自哭自勸:秀禾,你今天就哭個飽,哭個夠吧,把建雄那個瞎熊男人哭到黃河入海口子上,秀禾,你可不敢成了狗狗!

狗狗見秀禾哭,又大笑起來,手舞足蹈,將衣裳撂在水裏拍得水花四濺。

在狗狗的大笑大跳裏,秀禾挖肝掏心的痛哭了一場,哭得身發虛,腸發空,心發亮。南建雄,滾遠遠的,老娘全當是寡婦哭墳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