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哭黃河1

過了一段時間,建設偶爾去辦公室,聽到櫃子裏有異樣的響動。拉開一看,那籃子雞蛋裏竟然有好幾個雞娃出來了,望著呷呷尖叫的雞娃,他一時木呆,想起了她隻穿著一件背心時那灼熱、撩人的眼神,想到她提著雞蛋來送給她,懇求他“借”錢給她的那可憐神情,還有她說的那一句話,“我跟你!我不要你離婚。我不要你的錢了!”

建設將拿這些已經出殼的小雞怎麽辦?

正要硬著頭皮回周灣養羊場,卻接到母親的電話:“大建啊,你快回來,家裏可不得了了,死小子建雄和人家一個女子不清楚,現在那女子躺在咱家炕上整三天了,說她肚子裏有了娃了,好說歹說不走;建雄跑了,飯館裏也不在。大建,你快給媽回來!你爸急得臉都灰了。”

“大建,你快給媽回來!”還沒等到南建設大學畢業,建設就不斷聽到母親這樣的呼喚,那個家庭裏的所有榮耀與恥辱都得大建去。他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母親哭了,滿臉淚水的說,“這下你爸可有幫手了!”

跨過那一道窄橋,上了坡就是父母的家。家在城市邊上,家,送建設和小弟成為一個城裏人。對於家,建設有著複雜的感情,全心熱愛的赤子情懷,還有一絲想完全脫離關係的嫌惡與累贅。想到媽在電話裏的聲聲告急,建設不知道家裏亂成個什麽樣子,媽把太多的負擔全壓在了他身上,難道一點也沒有想過,有些事情他是承擔不了的,也不該他去承擔。可一想到父親一輩子在南家店時時事事的忍耐,沉默,建設原諒了母親,把所有的人都原諒了。

二弟惹下的這些事情,他真能處理得了麽。

本是一團煩亂與沉重,走著走著,建設卻想起一件可笑的事來,兒童的天真在很大程度上給這個疲倦窒息的生活提供了養氣,建設內心凝固的沉重瞬間劃開了一縫。那年回家過年,小狗一撲上來就咬女兒,不過是在衣袖上扯了一下,女兒卻哭個不停。一家人有罵狗的,有哄勸女兒的,女兒還是哭。誰也沒有注意小侄子,他將小狗拉到南楠跟前,蹲下來,皺著眉頭深沉的說:“小黑,楠楠是咱姐姐麽,你怎能咬姐姐呢!”當姐姐的這下終於笑了。

美麗的時光總是過得快,那些年,麗娜也還隨著他一同回南家店過年。如今,那個給狗當哥哥的小侄子也已經十歲了,家裏出了這樣的事,不知那個小侄子可有什麽妙招。

強行住在南家的是個什麽樣的女人,建設一點不知,但弟媳秀禾待建雄,待婆家人那是沒話說;如今出了事,弟弟又躲起來,弟弟一貫喜歡這樣的率性而為。

建設心裏隱隱作痛的想起當初他打二弟的那一巴掌了,建設懊悔是不是自己打碎了二弟的自尊。二弟那年在補習,有一回半夜三點才回家,還滿身酒氣,正是臘月時分,全家人正日夜忙著整理捆紮秋天收回的蒜苗,要搶在過年前賣完掙幾個錢,建雄卻睡到午飯還沒起床。建設去叫二弟吃飯,建雄眼也未睜,說他不餓。建設太年輕了,以為一個農家子弟不該在夜裏三點不歸家,再加上沉睡不醒,建設終於被激怒了,“啪”的就打了二弟一個耳光。

“你怎了!你打我幹什麽!”

建設吃驚的看著弟弟驚愕的表情,看著弟弟臉上的紅印,一語未發,摔門騎上自行車去市裏賣蒜苗。

一上坡,小誌在院裏的矮牆上坐著,看見了他,叫了一聲大爸,灰頭頭土臉的再沒了話。建設不忍心了,摸索小誌的腦袋說,沒事。

一進母親屋裏,母親就給他倒上一杯茶來,建設覺得很是不自在,母親對待他的態度,像是迎接一個來處理事情的幹部。

建設將紙箱打開,幾個雞娃立刻嘰嘰亂叫,三個孩子一見就樂了。

“大建,怎麽你也糊塗了,這個時候帶回這東西回來!”父親歎了一口氣。

“媽,你把它們養上吧,也是一條命。”

“天,這南家的門楣真要倒了,建雄那個東西,你回來說句話呀!再說了,不要說那是個掙工資的,就是個天神,建雄也不能粘抓,咱們能做出對不起秀禾的事嗎!你能賣得起良心,我和你爸賣不起那良心。一莊一院的人能把咱這家人罵死。”母親顧不得回答關於小雞的事就說道起來。

陽光自玻璃窗照進來,建設背上暖熱,心裏卻很荒涼。他才知道建雄好上的是個小學老師,怎麽是這樣一個女人,笨要到賴在人家炕上的地步。那女人睡在秀禾的正房裏。

秀禾呢?建設聽不到院裏的一點動靜。

“秀禾在山上挖坑去了,秀禾怕是受了刺激了,一天就是個挖坑栽樹,咱家不種的閑荒地,秀禾全栽上樹了。”

建設想是不是應該先找秀禾說說要她別上火,隻聽得院門一聲響,接著是撣土的聲音。

韓母趕緊出門招呼秀禾,想要出聲,又怕門裏的關梅梅聽見,卻見秀禾並不理會婆母,提起尿桶端直朝屋裏走去,隻聽得啪一聲門扉大開,又啪的一聲關上,門上的鐵鏈一陣響,一把鐵鎖就吊在了門眉上。

“姓關的,你聽著,要屙要尿你就盡管在這窯裏糟蹋,裏頭米也有麵也有,你就隻管吃喝享受,你要能出得了這門,老娘就服了你!”

屋裏頓時叫嚷起來。

建設急忙出門。“秀禾,你不能這樣!”秀禾吃了一驚:“哥,你回來了!”說著雙眼淚下。

“秀禾,你不能這麽做。”

“我還能怎麽做!我就要這樣做,欺負人欺負到家了!”

吵嚷中,門內的人哭起來,又哭又喊,院裏人聲大作,不免又吸引了周圍鄰居前來圍觀。

南秋山躲在窯裏臉色嚴峻,小孫子們一個個斂聲屏息。

建設勸弟媳不聽,勸屋裏的人民教師,簡直不知如何開口,麵也沒有見過,更何況不知弟弟態度。院裏的人越聚越多,七嘴八舌的出主意,評說是非。正在著急,建雄終於回來了,進院就衝秀禾喊:“秀禾,你怎這麽毒!你把那門打開!”

“你才知道我毒,你要早知道我毒,就不敢把這黃尾巴母驢引回來糟蹋我!我就是毒,你別拿你那毒鉤子蜇我,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你過來,我一鐵鍁剖出你那黑了的腸子肚子!”

“我弄死你!鑰匙交出來!”

“死,你以為我還沒活夠!鑰匙,爬到那狗洞裏尋去!你弄死了我,法院再處死了你,那黃尾巴驢再要粘你,就隻好活葬了。”

“秀禾啊,那是一條命,窯裏死下了人,咱能脫得了幹係麽!”南母連忙拉住兒媳。

“窯裏就沒人,怎能死下人,不是人的東西進了我的窯,那就是一隻蚊子、蒼蠅,我不拍死她是我留情了,我為一隻蒼蠅的舒服進出倒門也不能鎖了。門鎖上,出了問題我擔著!”

“秀禾,那畢竟是個人啊。”南母又勸兒媳。

“是人,怎會尋不著自己的門,就不長腦子亂闖哩;是人,私闖民宅就得負責任。”

“秀禾,這窯裏死下人,蒼蠅嗡嗡的,這以後咱家還住不住人了。”

“不住了,就將這間窯填了,就把那黃尾巴驢活埋了。”

“秀禾,你瘋了!裏頭出了事怎辦!鑰匙!”建雄上前就去搶。

建設趕緊拉開二弟:“你冷靜冷靜,你怕裏頭的出事,你就不怕秀禾接受不了,有事情不能慢慢說!”

秀禾痛哭流涕:“在外頭勾勾達達,欺負老娘是個農村的,老娘沒本事,照不住自己的男人!操他家八輩子先人的,還欺負到炕上來了,這不是在我眉臉上歪勾蛋子哩麽,我要她這勾蛋子再收不起來!是你們往絕路上逼我,還是我過分了?死!今天咱三個誰不死誰不算人!”

“秀禾,你聽大哥的,這事是她不占理,你想想,這樣賴到別人家裏不是表明已經輸了嗎!你聽大哥一回,把鑰匙給大哥!”

“大哥,是我輸了呀,我把肝化都給建雄了,建雄就這樣對我!我還怕惹下亂子,我不想活了,我死了,捎帶上一個心裏也不難腸了!捎帶上兩個,就省得我的兒操心我墳裏孤單再給我操辦合葬了!”哭著將鑰匙遠遠扔了。

前來看究竟的女人們也跟著唏噓。

建雄撿起鑰匙打開門,關梅梅撲入建雄懷中,高哭嬌依。

南秋山自窯裏走出,說了一句:“建雄,你給老子滾遠!”

關梅梅立刻止聲,由建雄攙著走出大門。

小誌藏在窯裏,噤若寒蟬,從玻璃窗上望著父親出了大門,淚水抹了再流。

韓秀禾抹淨淚水,打起門簾,大開天窗,點艾熏香,灑掃不停,昔時要好的媳婦也幫忙打掃,一時眾人皆散去。

晚飯畢,南秋山要秀禾留下聽話:“小誌她媽,你來南家不是一天兩天了,你怎樣,我和你媽心裏都清楚;不想出了這麽大的事,這事看起來不是一天兩天能了的,你這娃娃性子這麽急,我和你媽實在是擔心你!當著你大哥的麵,你聽下,不管他建雄是怎樣,這三孔窯都是你跟小誌的,我管不了建雄在外頭怎蹦達,這院裏是沒他的地方。”

秀禾流淚說:“爸爸、媽,我解下了!我就是做不成南家的鬼,我也是南家孫子的媽,你們放心我!”

南建設見父親臉色煞白,說話喘氣,不由揪起了心,建雄的事,讓剛剛在小弟婚事裏緩過來的父親大受打擊。南家院裏,可不能再有這樣辱門楣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