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窯洞婚禮3

建設來到周灣鄉是二月初頭,知悉養羊場一切順利,又和老張商量著再去省農高會上看看有些什麽新品種,因有村民也想養沙伏客羊,建設又琢磨多進一些羊子來,交給農戶養,到出欄時再統一收購銷售,與農戶利益四六或三七分成,這樣,建設也減少了管理羊子的風險與麻煩。這種公司與農戶合作的方式首先得到了幾位養羊大嫂的讚同,說她們也回去養,家裏的羊圈也空著呢,養十隻是不存在問題。為了推廣這一飼養方式,建設特別向周灣附近幾個鄉鎮作了宣傳,並請了一名防疫技術員為合作飼養的農戶提供指導。

建設回到周灣不久,夜深時聽到有人推門,那樣執著,不吭一聲的推。像風,像鬼,像門外有一個無頭無尾的巨大怪獸。

建設忍了半晌,還是打開了門。一個女人的身子挾帶著夜裏的寒氣撲門而入,抱住了他,火熱的嘴唇貼在了他臉上,兩個人像有仇似的,發狠的又扯又打,糾纏在一起。建設聽見了低而野的動物的嚎叫聲,分不清是出自己的喉嚨還是身下那個軟體發出的聲音,建設痛快極了。刹那的痛快,仿佛活過那一刻就不再活了似的,然後泥也似的癱在**。

夜深到黑漆漆。

“你走吧。”建設的聲音能冷到零度以下。

“這野山荒村的,沒人管這些。”

“你還是走吧。你在,我睡不著。心慌。”

白美麗摟住他肩膀親了一下,恨聲道:“親死人了!恨死我了!”才要穿衣,又俯身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呀!真恨不得把你的胳膊掰下來,拿回去我一晚上摟著睡!”磨磨蹭蹭、百般糾纏的終於走了。

建設沒有起身去關門。躺在被窩裏,建設想,夜氣這麽冷,她來,又去,但建設還是不想在天亮時候看到她;細一想,建設隻認識她的大概,並沒有仔細看過她的模樣。建設怎麽會到了這樣不堪的地步!

在周灣鄉長肖毅的幫助下,公司加農戶的養羊模式很快在周灣鄉二十幾個村莊裏順利展開。肖毅前來公司剪彩,還帶來了市電視台記者,一個女記者見了建設,無緣無故的將建設看了又看,建設摸不著頭腦,隻見肖毅明笑暗笑,最後哈哈大笑。

女記者也笑了:“肖鄉長太有意思了,剛才在鄉政府說,說他有個校友現在周灣鄉辦實業呢,說這人長得可醜哩,醜得讓人見了就怕哩,叫我見了千萬不要表現出驚訝,歧視。我還說,沒關係,可以隻給他拍一個側影、遠景,人美在於心靈美麽。這個肖鄉長,真是太逗了!”

建設笑也不能,不笑也不能。女記者一遍遍問尋的眼神裏,南建設知道了肖毅的修辭效果。

建設站在久違的鏡頭前,心裏怪怪的,那些年陪著區長、副區長下鄉,本區、本市新聞裏少不了年輕帥氣的南主任的身影,麗娜也坐在電視機前品頭評足。那些活在攝像機前、電視屏幕裏的日子,建設好像腰也挺得直了,連同那微微弓著的背,也不再那麽弓了,臉上的笑與不笑,已經拿捏得十分的恰當得體。

建設辦了幾年養羊場,現在成了代表鄉政府政績在全區帶頭開展“公司十農戶”模式的養殖公司,實質未變,還是種草、養羊、賣羊,再買羊,但性質、或者稱呼變了,建設心裏又是一番滋味,現在養羊場有了一個名字叫“周灣鄉羊子示範養殖銷售公司”。隻有建設知味這裏麵那一絲模糊不清,這不清裏,又讓他想到了那些年在區政府大院裏的時光。很快,這模糊不清為他帶來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肖毅打來電話,要他請酒,原來區上扶持草畜產業,配套將羊糞加工成肥料的機械,隻需補差八萬元。肖毅說,他給建設爭取了一套。

這套加工機械,建設在農高會上了解過,通過簡單的添加劑與粉碎包裝,就成為適合果園的上好肥料,而北山南部地區正是大片的蘋果適生區,將須花勞力白白倒掉的羊糞再變成商品是個不錯的選擇,但苦於機械投資太高,建設一時沒有再想。

建設請酒,肖鄉長及諸位副鄉長、副書記相陪同,因為酒大了,肖鄉長先將建設吹成了為周灣鄉提供二十多個就業崗位,開創周灣鄉多少年無企業,鄉政府工作無抓手的企業家。肖毅說決定到時要再請電視台記者來拍拍這新機器,主要是向各個羊們和果樹們都打打招呼,該生產的多生產,該吸收和多吸收。滿座皆一本正經,不笑,仿佛代替羊與果樹聽鄉長旨。

建設不勝酒,隻是勸酒,心下想著,他何時由政府中人成了受鄉政府一幹人提攜的民營企業家,更是怎麽就成了鄉政府一幹人的“抓手”。

下午,一座水庫與清澈小河滋養的周灣顯得特別清涼。建設無事,獨上不遠處的一段明長城,這段長城已經坍塌成一道土梁,一叢長草在微風中輕輕動搖。建設坐著,心中虛空而廣大。

風也似的,騾馬似的奔跑了這十多年,才有機會靜坐在這裏。記得是在剛畢業那一年,在那所鄉村中學後山上,才這樣閑情地坐過,坐著無聲地與千葉對話,坐著暢想自己的未來,一點也沒有料想到是現在這個樣子:他由一個中學教師,而為一個政府中人,再為一個養羊人。現在養羊場雖說是在政府扶持、市場需求的雙重有利下,但這一點也不在他本來的設想中。現在,建設也不能淡忘第一天踏進區政府上班時的心情,氣派的大樓,光滑的大理石地板,樓廳門口赫然掛著一塊牌子:北山區人民政府。建設依舊頷首穩重而進,內心裏卻是昂首踏進,這是多麽神聖的地方,憑我建設的才學,憑我建設的人品,在這一所大樓裏怎麽會拿不到一官半職。

官場,建設對官場的認識天真得近乎兒童。下鄉養羊,建設便是選擇了毅然的離開、訣別。

建設還是坐著,坐在更悠長、柔和的夕陽裏。從長城望出去,對麵是一片黃、綠色相間的山梁,那綿綿相連無斷絕的山梁,那個方向的某一處山梁下,就是建設的老家,是父親生身的地方。

瓦藍的天空下,黃色的山梁上,天地相接之處,有一人一牛,或竟是隻有一人在揮钁刨地,天地很靜,人影很小。建設每看到這樣的圖景,便不能不想起一個人來,仿佛離得再遠,他也能認得出山梁上那彎弓似的背影,看得見那一張熟悉的多皺的臉,看得見那就是他的祖父。

建設熟悉的祖父是在南家這邊的養祖父、養祖母去世後,趕集來他家的親祖父。祖父的家在離南家店鄉六十多裏外的偏僻山鄉,建設很小的時候已經能感覺到祖父趕集來他家的微妙之處了。

祖父穿著深灰色加厚的確良罩衫,背著手,一步步來到小鎮的集上走一圈,風吹著祖父稀疏的胡須,偶爾的動一動。祖父趕集其實並沒有任何事情,不是給孫兒送吃的,也不是有什麽要置辦或是有什麽出售,祖父就是到集上走一趟,甚至不去集市上,隻是從那個小村莊裏走出來,然後坐在建設家的炕頭上拉拉話。

父親把接待趕集來的祖父當作一件很隆重的事情。祖父來趕集,沒有一次母親不去買肉,捎帶的花椒粉、大料粉、生薑也要買一些,母親和父親還要不停地商量,菜多了吧,花椒放得不少了吧;建設和弟弟們也不願意出去玩,安靜的坐在一邊聽祖父說話,又很是殷勤地去完成母親的差遣。

九歲的祖父就已經是別人家的短工了,九歲的孩子能做什麽呢,有誰家肯要呢?但父親不止一次的“祖父傳”裏都是這樣講述的。祖父的父親是一個隻愛賭博而不過光景的人,祖父的母親也是一味的粗枝大葉,從不將兒子們的冷熱掛在心上。祖父兄弟六人,很早的就開始各自逃生,有的也開始賭博,有的失了信心,一生未能改變境況。祖父不敢有什麽想往,也沒有全失了信心,給人家耕田就實實在在耕田,給人家放羊就實心實意放羊,沒有多餘的語言,隻無奈地挨著不知何往的時光。

在那個貧寒的庭園裏,祖父終於娶過了祖母,和祖母開始了這一生的“長征”,祖母的一位姐姐獨居多年,也多年幫襯她針線家務,姐姐想要過繼一個兒子,這是不能拒絕的要求,更何況祖父家也隻是勉強供給孩子衣食。

這是一個傷情的故事,建設過了貪玩的年齡,就從點點滴滴中體會到過繼帶來的影響,這影響摞在父親一生的心上,也傳染似的累及到建設。

建英幼時,總嫌飯舀得少,非要碗裏滿了才罷休。一次父親給建英小碗裏舀飯,眼看碗裏滿得流了,建英還說:“再舀,再舀!”父親停下來,笑說:“你這娃娃怎這麽貪呢,還不給你吃飽麽,再這麽不聽話,把你送給人家。”

小弟一聽,仰倒在炕上放聲大哭;父親一刻無言以勸;母親用圍裙擦著眼淚,去抱建英。建英手腳亂舞,大嚎大叫:“我不跟人家去,我不給人家為兒!”

父親突然下淚,從炕上抱過建英:“爸爸錯了,爸爸的兒子怎會再給人!爸爸的子子孫孫餓死也永世再不給人!”父落淚,母抽泣,建設、建雄嚇得擋住眼睛哭。

“爸,那我們以前姓什麽?”建設抹盡了淚水問。

“常!”父親回答。

把兒子送人,在這家裏是一個開不起的玩笑,那種痛仿佛已經滲透進血液裏了。父親大概總想以一個玩笑來緩釋、輕淡這一件事情,父親全然失敗了,父親無意中撕開了這一個傷口。

建設年稍長,更體會了這個故事裏的深重傷情。常家祖母八十多歲了,還在含著淚向建設講起父親小時候的故事,祖母說父親兩三歲的時戴一個棗紅色的絨線帽,多麽親多麽伶俐的一個孩子,看著她的二姐將父親帶下了山坡,祖父看見了,又不能上去擋,爬在打麥場裏哭了一氣。祖父趴在打麥場裏失聲痛哭,三歲的父親帶著絨線帽走出了村莊。建設腦子裏永遠抹不去這個畫麵。

那些年,建設和弟弟建雄,還有常家的幾個兄弟相繼上了中學,祖父就對他們有過一回很認真的演講,祖父的眼睛從所未有的亮起來,臉上的皺紋似乎也舒展了一些,而且聲音也極少地激昂起來。祖父說:書房裏念書,那要下功夫哩,就像耕田一樣,你得一行行的把那犁溝拉通,他考到哪兒也難考住你。到時候考大學,“噌”一下就考上了。

祖父描述的是類似於利箭出鞘的鋒芒閃耀,是鷹擊長空的排雲直上。“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這樣的話祖父說不出,但祖父心裏暢想過的正是那樣的輝煌。

祖父去世時,建設在省城的大學裏讀二年級。父親特別的叫建設回來,為祖父送行。

祖父祖母的墓碑上刻著常家兄弟的名字,也刻著南家父子的名字,那個“南”字,在那個黑色墓碑上顯示著父親心裏的傷痛,顯示著祖父母心裏的傷情。這傷情又漫延滲透到建設心裏,建設不能去問父親,永遠不能去問父親心裏的傷情。

父親,曾經是那個三歲的被人哄著牽走了的孩子。建設年愈長,愈將父親當作了是一個需要嗬護的兄弟、甚至孩子來看。

建英的婚禮在父親親手修建的南家院裏舉行,這是父親最大的心願。

那一眼望不斷的山梁下,有無數個小小的村莊,這些村莊小到可以當作沒有,建設本來很可能出生在比南家店更小更偏僻的村莊裏。可是那一顆比天還高,比地還要廣遠的心啊!

機械到位了,安置妥當,建設回到城裏,特地向南部幾個鄉的鄉長打了電話,說明生產新型肥料之事。北山南部幾個縣區鄉鎮的蘋果適生區就超過50萬畝,這是一個很大的市場。一時使建設想到:綠色產業真是一個大工程,他完全可以投身於這個市場,昂首挺進,比如遠處的蘋果儲存與銷售;比如近處的羊子產品加工,地毯廠,簡單的羊毛片加工,羊肉冷凍儲存。而現在,建設隻是在做產業鏈上最單純的一個環節:羊子養殖銷售。

建設讓老張的兒子張兵帶幾個人主要負責果樹肥料的加工和銷售,這個冒失的年輕人頭一扭,就算是應下了。老張自是十分感謝,說:“那種人手解下個什麽歪好!不怕,那小子有什麽差錯,有我給盯著!”

老張待建設如同父兄,養羊場有老張招呼著,建設很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