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窯洞婚禮2

寂寞的鄉村,連同年節也是這樣的悄沒聲息。過了正月十五,打工的人出去了,白美麗回了一趟娘家,沒有見著他想要見的兒子,又慌慌回到了周灣;正月快出去了,養羊場依舊隻是老張在打理,那南場長是不是在躲她呢。白美麗越發的心神惶惶,等不到南場長來,又怕南場長來。

白美麗是綏安縣白家鹼村一個農家的女兒,農家的女孩兒,讀到初中已經是完成了學業,因長得有幾分模樣,十八歲便嫁給了鄰近村莊的一汪姓富裕人家,公婆喜歡,女婿又親熱,轉一年就生下一個兒子,娘家兄嫂見她也帶著三分笑。誰知禍福隻在旦夕之間,女婿出外做生意,突然就出了車禍,公婆幾近哭死,白美麗哭哭啼啼、遮遮掩掩等到過了周年,提出想帶著兒子、帶著賠償金改嫁,關於這20萬元賠償金的矛盾就上了台麵,吵吵鬧鬧又是大半年,白美麗才知公婆昔時的笑臉都是假的。

死了一個女婿,還留下了一棵根芽,可是汪家沒有一個人將她當家裏人看了。

“你不出這門,這錢全是你的;要尋人家,這兒子就不用你養,這錢一分也沒你的。你不要給我法律法律的,法律就是給你這年輕人製定下的,就沒我們這老小活路了?我生的、我撫養到二十大幾!你跟了他三年還是五載,就一年多,你就想拿一份,你管娃娃就是為了拿錢!你那身子也太值錢了,一百多斤,稱一稱,算一算,一斤怕得值上多少錢了,天下哪有這麽貴的肉!”

婆婆的話太毒了,美麗羞羞臊臊還不了口,隻好婆家一月娘家兩月的將就著,日子也沒個著落。忽然這一年綏安川裏開始修鐵路,一下來了許多不帶家的男人。男人們進了街道,買東西挑那門市裏最貴的,買豬肉是一整扇一整扇的買;下了工,走在街上兩眼就往女人身上瞅。就因為此,鄉村裏幾個月間應時而生就開起了幾個往年裏想都不敢想的有模有樣的飯館;更不可思議的是,鄉村裏那端端正正的媳婦突然間就傳出了風言風語,叫人無法相信耳朵。耳朵是不能相信的,眼睛能不相信嗎,眼睛不相信,能不相信錢嗎,看那些婆姨耳朵上、手指上戴的。固守幾百年、少說也是規規矩矩守了三四十年的倫理道德之風,三五月間,眼睜睜就在一遝遝嶄新的錢幣麵前全改了。若不是親眼見親耳聞, 白美麗怎麽能相信呢。

白美麗才二十出頭,又生得如同出鍋不久的白麵饅頭似的,又白又軟,豐豐碩碩,男人見了由衷生出體內的讚美,恨不得咬她一口才好。寡居的這幾年裏又將老老小小男人的眼光閱盡,眼裏便添了些風情,也添了些傲氣,白美麗深知一個當家男人的重要,因此老實等著嫁一個好人家。

這天,修鐵路的一個中年人來到了白美麗的娘家,這個四川男人三十來模樣,生得不高不矮不俊不醜,頭一回是搭訕,再一回就有些粘粘膩膩,美麗想找個正經人成家,因此還是拿捏著。忽這一天,這個四川男人叫了她出去,遞給他整整一萬塊,隻說是讓她替他保管,他怕管不住自己把錢花在了不該花的地方,他還要存了這些錢回去娶親呢。

白美麗以為這是天大的奇事,才見過兩三麵的一個外鄉人,她給他保管的什麽錢呢,幾番猶豫著,也不敢告訴父母兄嫂。隔了些時日,那四川男人又拿來了一萬多塊,要美麗存起來,說些鐵路要在這裏修三四年之類的話。

白美麗接受了四川男人的讚美,用自己的身份證替四川男人存了錢,就在鄉裏租了一間房子和四川男人過起了夫妻生活,一年後,白美麗又下生了這個四川男人的兒子。兒子會坐了,鐵路修好了,四川男人在美麗這裏已經存了快十萬。讓美麗把錢全取出來拿上,一家三口回四川補辦酒席,錢帶在身上不方便,先匯到一個賬號上,那是四川男人在四川的賬號。

白美麗和四川男人來到銀行,親自將錢取出來,再匯過去。

四川是什麽地方,白美麗沒去過,隻聽四川男人說那裏無邊無際的好,綏安川裏的女子要去那天府之國生活了。坐火車,再坐汽車,真就來到了一戶人家,新的公公婆婆見了白胖的孫子也是高興得不得了,還有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抱起孩子,說叫大媽。

美麗是和兒子一起睡的,小兒子剛睡著,大媽就來了,說爺爺要看孫子,二話沒說就抱走了;美麗還未明白過來,突然進來了一對四十歲的男女,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將2000塊錢撂在了白美麗眼前,要美麗當即就走。

美麗以為自己聽錯了。

那個大媽又出現了,快言快語的將一切都說了:她才是那四川男人明媒正娶的妻,結婚十年未生育,才不得不答應丈夫想這一個借腹生子的法子,這二千塊,白美麗回家的路費足夠了,美麗白占了他男人三年,她就不計較了。後麵的三個人是大媽的娘家人,限白美麗天亮之前就離開,要不離開,有的好看,就把她賣給作那種生意的。

白美麗被唬得幾近暈倒。嚷著要帶兒子走,要見那個當了她三年男人的四川男人,白美麗就這樣被那三個人在黑暗中抬上車,送到了火車站。

在火車站盤桓了幾天,白美麗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想著這個活著的突然消失了的四川男人,想著那個年紀輕輕突然就死了的男人,美麗隻好帶著僅剩的路費,跌跌撞撞幾近癡呆地回到了家鄉,做鬼也要做自己家鄉的鬼啊。

愛情就這樣以一場全然陰謀的方式結束,假的愛情和真的愛情怎麽如此相似呢,那將近三年的日子怎麽那麽像是長久夫妻呢!隻可惜,三年之後,便是懸崖。

好端端的一個女兒家,就這樣讓活的、死的兩個男人騙去生了兒子,然後被趕了出來,不得不再次回到兄嫂門上。幾個月光景,美麗的身體稍稍緩過來些,便不能不識得那臉色,便知呆在娘家不是久長之計,但也無可奈何。

方圓一帶無人不知白美麗所遇的這一檔子窩囊事,有暗笑的,有同情的,美麗自己見了人也很難為情,以為自己果真是個傻瓜。心裏從此別著一口氣,把那外鄉的活男人恨了,把自己結發的死男人也恨了,與天下的男人都生著氣,言語便大開大合起來,正如一個小心過河的人,處處小心還是濕了鞋,不如就在水裏趟吧。鄉村的街上已經沒有了修鐵路的男人,不過總有來買酒買肉的男人,白美麗生得好看,如今一晃快是三十歲年紀,不過略有細微皺紋而已,還是一樣的白白胖胖。男人看她一眼,以為男人喜歡上她了,再看一眼以為男人想要她,還看一眼,以為那男人離不開她了。殊不知那等輕浮男人也是一樣的想法,美麗看他一眼,以為是看上了他的某一處,鼻子還是胸脯長得好;再看一眼,以為她守不住沒男人的寂寞了;若還看一眼,便以為是想做他的外室了。白美麗即便是不和男人說話也有人說她的閑話,可如今的白美麗是一句也不少說,一眼也不少看,這天就和街上一個賣肉的笑罵起來。

“你看我幹什麽,看上一眼還不飽,還看!”

賣肉的縱聲大笑:“你看你這個白美麗,你要是不看我,怎能知道我看你呢!”

到底是誰先看了誰,這個千古難斷得清的官司又引出許多的笑罵來。

娘家嫂子為美麗與男人說笑的事生起氣來了,在婆婆麵前說道。美麗聽了娘的勸,流淚笑道:“她那是命好,我有那好命好我也會笑話人!”到了初冬天氣,白美麗燙了頭發,穿了短裙靴子,白美麗有這等好模樣好裝扮,什麽樣的人家尋不下。

來年春暖,兄嫂要收拾新窯洞,欲去新院另住,請了與兩個粉刷匠,其中有一個是隔山遠路裏周灣鄉的折戰平。折戰平三十來歲,黑黑瘦瘦高高,眉目之間仿佛一股匪氣,叫人無故生出三分畏,好在他自見了白美麗就一直是笑的,一笑,就顯得白牙黑麵特別燦爛。美麗不過幫著嫂子做飯,哪裏敢說笑,但折戰平的意思倒一天天濃了,工未完,已經托同行的張師提親,折戰平前妻病喪,並沒有留下一男半女。白家人都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問美麗的意思,美麗隻說,要哥哥跟到那隔山隔水的周灣村,實實在在的查明情況再說。

臨別前一夜,哥哥嫂嫂打發美麗去和折戰平拉話。美麗坐在燈光下,把事情都說了,有過兩個男人,生過兩個兒子,沒準這兩個兒子還會找上門來,她也想著將來能去找他們,你嫌不?

不嫌,不嫌,啥都不嫌。表決心,訴衷腸,都是三十來歲的人了,以後踏踏實過日子吧。還說,他會粉刷手藝,也缺不了她幾個零花錢。

這年春天,綏安川裏的白美麗嫁到了周灣鄉,折戰平還是去做粉刷工,如果沒有粉刷活兒可幹,就去做砌磚工。

在這個寧靜的山村裏,白美麗漸漸安靜下來。周灣村是一個隻長綠草的地方,要見一棵樹都難,隻有五六十戶人家,恬靜得像一個庵。南建設一來到村裏,別人並未在意,白美麗一眼看去,便留了一分心,這也許是她自己並沒有意識到的。

白美麗遠遠的藏在夏日的青紗帳裏,偷看那男女野合,悄悄聽那兒女私語。白美麗驚詫了,男女之事,原有這樣大不同的境況,那個癡女花兒所享受到的,白美麗夢也不曾夢見過。花兒就是一滴露,有人疼惜得怕碰破了,怕不圓潤了;花兒就是一朵才開的花,有人輕吻慢嚼、深深吸附,化入柔腸;那喃喃細語,是雨滴禾心,霧籠花葉。遠遠望著南場長拉著花兒走在澗地的紫花苜蓿之間,穿行在玉米林間,女兒家在一個男人身邊如此真純的嬌憨與自在,美麗何曾體會過。月光明晃晃,照著白美麗比月空下的河灘更空的心,白美麗幾嫁他人,卻不知男女之間竟然可以這樣親,這樣美好。

他是一個什麽樣的男人?他把一個傻乎乎的農家女兒當作了寶!

在白美麗眼裏,男人分為兩類,一類是死去的鬼,一類是活著的鬼,踏在這步步虛浮,年年空洞的日子上,三年過去了,美麗還不能相信折戰平真的不打發她走,不相信他已經不稀罕她了還留著她,美麗前兩次的遭遇就沒有超過三年的,不知道折戰平還會不會設個料想不到的計謀將她再次丟失在人生的半道上。

五六年過去了,美麗再沒有生孩子,這日子還是這樣夫妻見少離多、平平靜靜的過著。折戰平與美麗商量著抱養孩子的事,美麗話也懶得答。

大兒在已經反目的公婆家,二兒在不知方位的四川某地,白美麗想啊想,一直想到不再想了,那小模樣該長大了吧,今世裏相逢,他們還能認得出她這個媽麽?美麗再也不想提孩子的事。

南建設出現了,這讓她看到了另一種生活,另一縷的彩虹,美麗知道她是抓不住這生活的,但美麗不相信天下有抓不到手的男人。

縱然是飛蛾撲火,白美麗也甘願縱身一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