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窯洞婚禮1

南家三兒子南建英的婚禮要在臘月十八舉行,遠近的親戚族人,村裏的鄰居朋友都知道南家的這一房媳婦是教授的女兒,媳婦本人又是將來的教授。遠在黃河岸邊的牧羊人老韓接到了親家公老南親自打來的電話,要他們老倆口及全家都來參加婚禮。

南家前兩房兒媳的婚禮都是在家和飯店裏辦的,南父不想讓二兒子二媳婦與大哥大嫂差太多,也為二兒子在家和酒店辦了婚禮,卻並不知道這事使大兒媳老大的不高興,在建設跟前念叨了幾回。

有三個兒子,南家父母辛苦奮鬥修起這一院地方裏,卻不能響吹響打的迎進來一房媳婦,南父倒不說什麽,南母念念叨叨,說你爸從那深山溝岔裏來到這南家店容易麽,掙了一輩子,這院裏就沒有熱鬧過。建設深知母親的遺憾,母親認為,結婚必得嗩呐響吹細打,鑼鼓炮聲喧天,才婚姻才會美滿,院子裏必得過一樁紅紅火火的喜事,這光景才會熱熱乎乎。

建設又作說客,電話裏一說,小弟就讚成,小弟讚成,建設並不奇怪,沒有想到素心特別打來電話,一切就照咱爸咱媽的意思來,還問到時候要不要騎毛驢。

建設轉說給父母聽,沒見麵的兒媳婦就叫媽叫爸,南家老倆口十分高興,婆婆笑道:“要能像咱秀禾一樣就好了!”

“媽,人家是教授呢,我一個家庭婦女怎麽跟人家比。”秀禾在一邊帶笑說。

“媽解下教授是個啥,媽就是說兒媳婦。”

南父道:“你媽,拙嘴笨舌的,一陣家那還是可會說哩!”

商量起婚禮那天從哪裏迎接新娘,一家人頗費了躊躇,建設在城裏的家是本家,沒有從自己家再迎至自己家的道理,從旅館出發又顯著不親不靠、冷冰冰的。南家在城裏並沒有其他親戚,隻有建設的一個表姐,丈夫於早年去世了,也不妥。建設心裏早有一個主意,隻是覺得不便說出來;建設不說出來,是因為這隻是可想卻是萬萬行不通的。

正在費心思之際,建英打來電話,說清川師院的李院長是陶素心父親當年的同窗,已經商量好了從李院長家迎娶。李院長育有一子,爽快答應了要幫著老同學嫁一回女兒。

建設聽了,微微一笑。李院長就住在清川師院西邊家屬院裏,迎娶還是要進出師院大門,建設一想,心中又是萬般滋味。

小叔子要結婚,第一個緊張忙碌的人就是韓秀禾,院裏九孔窯洞要一一收拾擦拭,天天生火讓窯洞暖和起來。家中有事,大嫂高麗娜隻是來點個卯,誰也沒指望她真正幫忙,但不知為何,這次小叔婚事在即,大嫂卻至今沒有來繞個花子,秀禾便猜想大嫂是否不願意和她一起去迎新人。秀禾想跟婆婆說她不去了,就讓嫂子和南家大伯家的嫂子一起去,但看婆婆那堅決的態度,又怕婆婆不高興。婆婆好像全然忘記了大媳婦還未來點卯,每天和秀禾忙完了,夜裏還計劃著明天的活兒。

為婚禮的準備工作進入倒計時,秀禾還有一項活兒是給小叔縫結婚的被子,整整縫了八床,新婚夫妻四床,兩個已過門的媳婦各兩床。婆婆在地下忙粗活,讓秀禾在炕上和請來的南家三嬸縫被子。

為新人縫被子是有講究的,線跡要雙道,針跡要勻稱,四角要縫周正,裏邊絮的棉花要一個顏色到底,不能夾心,要絮得平平整整;縫新婚被子的人選更是有講究的:再婚者不能,家中有喪者不能,未嫁者不能,平素毛毛躁躁、受人指摘者不能。總之是選那最為吉祥有福,模樣規整、受人稱讚的女人來縫。因此,能被請去縫結婚的被子,對鄉村的女人來說是一種極其值得驕矜的榮譽。當然,這驕傲得含而不露才剛剛好。

秀禾知道婆婆是抬舉自己,況且婆婆幾次與三嬸說,“我通共就這麽三個兒媳婦,娶這三媳婦,就讓我這兩個媳婦去,就不再麻煩咱家裏人了。”因此不敢開口推辭迎新人的差事。

這些手腳上的忙碌倒在其次,秀禾最費思考的是,迎新人那天,她該穿什麽呢?與兩個有身份的妯娌同時出場,秀禾不能太寒酸,更不能太紮眼,總要略略相隨得上。新娘子肯定是一身紅,大嫂平素就多穿豔麗的顏色,思來想去,秀禾到城裏轉了兩回,才買了一件梅紅色的長棉襖,一條黑色緊身褲子,一雙跟比較高的黑皮鞋因為秀禾要比大嫂個兒低,聽說新娘的個子更高些。秀禾還給丈夫建雄買了一件紅色的羽絨服,又另給公公婆婆娘家父母、小誌也添製了新衣,回家一一交與婆婆看了,婆婆很是滿意。

臨到年末,麗娜單位的應酬更多,麗娜做了幾年副科長,過了年有望轉正,在這個節骨眼上,聽建設說了南家要在村裏迎娶小兒媳的事,對未見麵的弟媳同意在南家的土院裏度過自己最為風光的一天,麗娜心裏莫名的不舒服。她可以想象南家忙碌喜悅的情形,因此故意沒有回去,也沒有打個電話問好,奇怪的是,幾天過去了,眼看臘月十八就到了,包括建設在內,南家沒有一個人打個電話問她一聲,好像這事壓根兒就不需要她參與似的。麗娜心裏的不適又增加了一分,先就把這個沒見過麵的教授女兒惱恨了。

這天,建英、陶素心並素心的弟弟陶素誌都回來了,麗娜本來不能不回南家店參加一次家宴。哪裏曉得娘家嫂子突然打來電話,人事局副局長的哥哥因為酒醉晚歸,跌破了脾髒,正在醫院手術。麗娜說與建設,建設聞言就往醫院趕,隻打發南楠先回南家店見三爸,交待說他和麗娜遲一會兒到,讓大家先開飯。

麗娜沒有想到建設會放下與自己三弟相聚趕往醫院,況且是在她與建設關係如此緊張的時刻。夫妻兩人打車趕至醫院,見了等在手術室外孤零零的嫂子,麗娜上前就哭。嫂子以為她擔心哥哥的傷情,連連安慰說不是大手術,不要擔心。建設連連拍著麗娜的背,安慰說:“沒事,沒事,有我呢。大哥會好的。”

等大哥手術室出來,已是晚上7點多,天全黑了,二哥這才趕來。麗娜和建設一同回到家中,思前想後,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有許多話想和建設說。建設倒了水給他,看了看時間,說:“我還是回去一趟吧,你不用去了,後天就是婚禮了,你早點去休息。”

麗娜此時好像不想離開建設,站了起來。

建設說:“沒事,我給家裏說一聲,你累了。”

建設走了,那微弓著的背影,緊接著是沉重的腳步聲。

“後天就是婚禮了,你早點休息。”這話怎麽像是在哪裏聽過呢,麗娜一下想起了她全心愛著建設、並且大獲全勝的那些時光,建設在婚禮前最後一次到區政府家屬院她父親的家裏,她非要送至樓下,他就是這樣對她說:“後天就是婚禮了,你早點休息。”

麗娜呆在沙發上,再未動,不知道為什麽,一時心裏想到的盡是建設的好。也許,他們完全可以不過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臘月十八要到了,南家張燈結彩,院裏的棗樹、核桃樹間都掛著紅燈籠。黃河岸邊的韓家老倆口提前一天來到女兒家,由親家迎進門,略洗塵土,就去親家窯裏正式回拜,拿了多半口袋上好的大紅棗,顆顆都是挑選過的,透著暗紅的光,表明了送禮者誠摯的心意。

南家婆婆說:“親家,可不敢拿這麽多,現在這棗貴了,這得多少錢呢。”

韓家媽媽說:“我家秀禾,雖說是小門小戶的,可也是信大的娃,我就是操心她不解話,幸虧有你這個婆婆擔待!”

婆婆接話說:“我家秀禾,沒一點的拔談,莊裏院裏,人家還都羨慕我有秀禾這麽個媳婦呢。親家,給你說,雖說三個媳婦是一樣樣的,可那兩個都不在我跟前,秀禾就和我的女子一樣的!”兩個老頭兒自去抽煙喝茶,卻在留心聽著老伴的話。婚嫁之禮本來就是女人們的舞台,平素聽掌櫃的話,跟在老伴身後的老太太、半老太太們,被這無形的氣氛鼓舞著,一個個成了巧言妙語的交際家,不能不讓老頭兒們刮目相看。

南母今天穿了二媳婦秀禾給買的一件暗紅色團花金絲絨滾邊棉襖,黑色的褲子,又戴了秀禾勾的暗紅色毛線帽子,鏡裏一照,十分滿意,就是當年自個出嫁也沒穿這麽好。南父也是深藍色牛仔褲,土色小方領休閑式棉襖,刮了胡子,顯得很精神。親戚中那年輕的媳婦女子更不用說,是一定要在參加婚禮前為自己備一件像樣的衣服,如果實在不方便買,就暗暗借一件。鄉村的婚禮,一下就將日子裝扮得嶄新。

蒸花饃是過喜事的一件大事,現在大多數人家已經不這麽做了,在城裏蒸饃店訂做了事。但南母非要親曆親為,尤其送親戚的禮品饃非要自己蒸,剛出鍋的饃再點上一個大紅點,或者四個小紅點,就顯得喜氣洋洋了。秀禾媽也來幫忙,蘸了紅綠顏料三勾兩劃竟然是兩片綠葉間一顆露頭的紅棗。南母一看,歡喜道:“親家,手這麽巧!”

韓母說:“這叫棗(早)生。”

秀禾說:“我媽又瞎畫哩!”

建設趕巧進來,說,“什麽瞎畫,這是真正黃河民俗文化。滿好!”

於是依著韓母言,蒸饃時放一個棗,一半在外。出鍋時再畫片綠色的棗葉,南母笑道,這回是真正的“棗生”了。

婚禮前一天,親戚客人陸續來了,有鎮上南家的本族,還有那深山溝裏的常家兄妹。南秋山從中巴車上扶下常家大嫂,口裏叫著“嫂嫂,你慢點!”眼裏熱熱的,仿佛是見了自家同胞亡兄的光景;一邊的常家小妹已經知情,親熱的按常家排行叫著四哥,四嫂,同的來有常家侄媳婦、侄女婿、侄孫子二十餘人,嘰嘰喳喳叫著四爸、四媽、四爺爺、四奶奶。秀禾、建雄趕緊迎接常家人進屋;南秋山背過眾人,還是扭了一把鼻涕。三歲別故土、離骨肉,至今已是五十八年了。

南母也過去招呼常家族人,叫著嫂嫂、叮嚀侄兒侄女這回可得多住些日子。秀禾早捧上紅棗、蘋果等果品並茶水,故意問婆母:“媽,棗端好的,還是端那不太好的?”惹得一屋子人皆笑。同來的媳婦女子有呼二嫂的,有直接叫秀禾的,要秀禾給她們派活兒。

建設忙前忙後,這時方來問好,常家大媽說:“這就是非要抱鏡子裏娃娃的那個大建噢,怨不得讓咱們老呢!”

南母說:“可不是我那個大建。”

常家大媽說,那年她來城裏看病,大人在炕上拉話,建設非要和大立櫃鏡子裏的那個娃耍,要抱娃娃哩,關了燈就大哭,沒法,到底讓他媽打了一頓才安生。

建設說:“真的?”

南母說:“那可不,你以為你精得曆害哩!”

南家婚禮上,來了別人暫且不表,人群正熱鬧時,進來了南家大姑並她的女兒,南秋山三場娶兒媳婦的婚禮,這是南家大姑第一次前來,前兩次不來的情由尖銳刺痛,族人皆知。南母早已看見,一眼別過,裝作是沒看見的樣子;南秋山看見了,戳戳老伴:“去,去迎接!”

南母轉來頭來,亮亮一聲:“喲,稀客!稀客!來了個王家姐姐。快回窯裏!”

南家大姑嘴裏訥訥的,未有一句完整話,隻是騰的把臉熱了。她聽得出來,南秋山婆姨的話裏,字字都有份量:“王家姐姐”, 這上輩子人的老舊稱呼裏,點出了一個潛台詞:你已經是嫁出去的王家媳婦了,你也早已經不算是南家的人;“稀客”,前兩回我家辦婚事時,當走動時你怎麽不走動呢;“稀客,”偏偏這回怎麽來了呢,來了我們總還是接待你的,快回窯裏坐吧。

南秋山多麽通融、聰明的一個人,親手端了瓜仔、果盤遞在“王家姐姐”跟前,叫道:“姐姐,你快坐!”一句話裏前嫌盡然釋的神氣;二兒媳秀禾素知底裏,不用公婆支眼色,早端了兩杯茶來,熱情叫著姑姑、姐姐喝茶。

“王家姐姐”接了瓜籽,也熱情問道:迎親的快出發了吧,南母答道,就要出發了,說著去張羅。先前來的鎮上南家老兄弟、老姐妹、老嫂子們無形中走來,言語之間為“王家姐姐”來參加南秋山家的婚禮感到欣慰,正話不題,兄妹之間倒比開了年齡,“王家姐姐”隻小南家堂兄一歲,“南家姐姐”自言大南家二弟幾歲,又大三弟幾歲。多少過往,年齡帶過。

這場婚禮上,建設忙裏忙外,事無巨細,心裏擔著更大的責任,那就是要讓母親稱心,要讓父親在炕上拉話、彈煙灰的間隙裏全是悠然與滿意。麗娜深知建設此意,幾次暗來叮嚀:“買了什麽,仔細留個帳,別糊裏糊塗將來給老人和老三說不清楚。”建設滿口應著,心中早有主意,他一分錢不要小弟出,要父親的小兒子清清爽爽開始新生活。

來人無不誇南家的九孔窯洞氣派整齊,而南父也詳細的向親友講,哪一年攢了幾鬥糧,終於讓中間的兩孔窯洞站起來了,除了合龍口的那兩天,其餘全是他和大建他媽從河裏背的石頭,大建他媽那時候可是好苦哩。其餘的是後來一孔一孔修的,一年修一孔,或者隔兩年再動工。看這麵子石就知道不是一起修的,孩子們說把窯麵子貼了瓷磚,他說不用,看著這麵子石的接口,他就能記起這是什麽時候修的,哪一塊麵子石是他在哪一天出工回來打的出的。

這些話,建設聽了多少遍了,今天聽來更覺親切、熟悉。事實上,大部分窯洞的修建建設都目睹了、參與了,如何壘砌窯洞土拱基上的石頭,甚至建設也學會了,父親不讓他做,建設說;“不就是向心力,石頭落實了,擠嚴實了就成。”父親笑了笑:“說得那麽簡單!”建設拿起鐵錘敲打起來,不願再做提泥包的小工了。父親返回來,還是對建設壘過的石頭一一仔細檢查,一邊笑著念叨:“這小子,總有個老子哩,你忙什麽!”

從建設記事起,窯洞一直修到建設大學一年級,等建設從大學裏念了一年回來,原本的六孔窯洞突然成了九個。

在農村這片土地上,在父親為他人子的南家店,從人際關係到風俗習慣,從家庭經濟建設再到子女的教養,父親是一步步走過來的,那樣細針密線的一針也不曾跳過,就像母親在用一層層布堆積,再以麻繩一針針納起來的鞋底一樣。母親和父親就像是兩隻螞蟻,一步一挪,一步一背負的才立起了今天的家,才積累到了今天的光景。

父親訴說家史,用小弟建英的話來說,聽得人耳朵裏起繭子了,但建設聽得習慣了,聽到如臨其境的感覺。

今天,那個一腦子新想法,沒興趣聽父親說家史的小弟也要結婚了。

臘月十八清晨八點五十八分,南家院裏鞭炮炸響,嗩呐高奏,前頭是吹手班子,再是戴著紅花的新郎,然後是作為迎新人婆姨的二位嫂嫂,其次是新娘姑夫、舅父、表兄弟等男性親戚,建雄與小誌、南家長輩的男子也同去迎親。隊伍排好就要出發,南家婆母恍然發現大媳婦高麗娜竟然穿了一件黑色毛領子的長大衣,一時心肺差點氣炸;要是二媳婦這麽穿,南母會笑說一回她到底年輕不懂事,大媳婦這樣穿,南母憤怒了。隊伍就要出發了,事不宜遲,南母上前一把扯住前頭新郎的後衣襟,擋在高麗娜麵前,冷聲道:“老大家,你今兒咋穿這麽個衣裳!就再沒有衣裳了。”不等媳婦回答,又高叫起來:“大建,大建,你給我回去尋一件紅紅的衣裳來!”嗩呐的高聲降了下去,隻小號吹著,一院子的人都站著看,麗娜花3000多塊的一襲黑孤皮領子大衣成了眾矢之的,高麗娜吃驚地看著十多年來婆婆第一次在她麵前那明目張膽的威嚴目光,隻敢笑,不敢怒。

建設過來了,麗娜控製不住素日來在丈夫麵前的威風,深深挖了丈夫一眼;建設偏不理這茬,一味的下聲應答:“媽,我就去,我就去,半個小時就來。”叫著司機就要走,迎親的隊伍是不能退回去的,大家隻有在院裏凍半個小時了。

建設正要走,人群中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哥哥,大建哥,等等!”原來是常家三爸家的霞妹,已將一件酒紅色的孤皮領大衣脫下來,朝麗娜走去,親熱的叫著:“嫂嫂,要不先試試這個。”

麗娜早注意到這件大衣與她的款式一樣,總以為這位霞妹的是雜牌貨,現在才知,這件大衣與她的大衣正是一個牌子,一個款式,不想與自己撞衫這樣的事竟然發生在南家院裏,何況麗娜最恨那不紅不黑的顏色,她的膚色不是那麽白,這顏色把她顯得很老,而此時是無可奈何了。而那個霞妹又白又豐滿,真是美人一個。麗娜當著眾人的麵隻好換上大衣,臉上笑著,心裏恨著:憑什麽讓我穿這農民女子的衣裳!你常霞不過是仗著有幾分模樣尋了個經商的女婿。

麗娜還未穿妥當,就聽南母道:“這就好著哩。”麗娜再沒了退路。隊伍略作遲疑便出發,滿院的人皆鬆了一口氣。

建設在家料理事務,酒上什麽,主菜幾個,這些事宜雖說是早就準備好的,但具體操作起來不免要有調整,這些事體,辦事人員一應隻是問建設;父親是事主,卻隻是坐在炕上陪著南家、常家兄弟拉話、喝茶。

建設忙妥了早餐,又叮嚀廚房裏預備好迎新人回來的飯菜:首先是炸油糕、餄餎、小菜,之後再是八碗正席。南母又找建設商量賞送人婆姨的紅包,按道理是要和引人婆姨在女方家所得的紅包數目相等,或略高一點,但南母不知對方家送的是多少,數目難定。

建設建議無論對方給多少,南家的紅包應多些,素心在李院長家叨擾一天,雖說是有陶教授的人情,但南家也應有表示,來送人的肯定少不了李院長夫人,全當是酬謝。送人婆姨按道理是應該來四個,可是李院長家也沒說來幾個,真是太倉促了,建設和父母不得不準備了幾套方案。

正商量著,建設手機連著三聲響,小弟發來三個相同短信:“兄:貴客將至,請作好一級迎接準備!小弟建英敬啟。”建設一看就笑,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笑說與父母:“媽,你看這憨小子,還怕咱準備的不夠好。”

南母又帶著常、南兩家的侄女媳婦們,再次檢查打掃各間屋子,一式的盤盞擺上瓜籽、果品,備好茶與水,又叮嚀了每間屋裏的值班人選,要添吃的喝的隻管找你們大哥要,千萬把親戚朋友招待好。又說與親家,讓親家看看,按老規矩還缺什麽不?韓母略遲疑,說,貼上些紙花花會更熱鬧些。韓母人木訥,輕易沒有一句話,誰知一拿起剪刀來,更比拿起顏料來出彩,剪刀左轉右轉,竟是一串的大紅公雞喔喔叫,一串的抓雞娃娃手拉手,一個大紅雙喜字,還長成了喜鵲模樣。一邊剪,一邊趕緊叫分管各房的媳婦女子們分別粘貼。喜得南家媽媽說:“親家母,你有這巧手怎不早說,早些給咱剪!”

一時間,名屋的窗玻璃上都有了相應的窗花,連廚房的窗玻璃上,也有了一連串的肥豬趕集。

紅紙屑尚未收盡,聽得院門外嗩呐衝天,炮響震耳,親戚鄰人早已快步出院門,將院門外的一段緩坡圍成了夾道。建設著人備接客的酒盤,盤中盛雙杯酒、雙碟菜,雙副筷子,是請女方的家族代表一進院就用的,建設是長子,這迎親酒就由建設代父敬獻。

接酒的是清川師院文學院李院長,並陶素心的弟弟陶素誌。李院長代老同學嫁女,滿麵笑容說了許多祝福的話。獻過酒,建設才抬頭看送親隊伍中的男女賓客,這一看,建設愣住了,那送親隊伍中,怎麽會有個人神似千葉!待要細看,卻頓覺眼力不濟,眼前一片模糊!隻見前麵挽著新娘的建英笑著瞅他,便知人群之中,幾米之外那個粉紅色的身影便是千葉無疑了。建設一時無法注意到:眼前,妻子麗娜的臉拉成了兩塊冷鐵。

嗩呐聲穿透繚繞整個庭院,又向著洞房三聲衝響,這才送新人入洞房。建設腦子裏被嗩呐聲攪成一鍋打轉的粥:木千葉來到南家院裏了,木千葉怎麽會來到這裏!

要迎新人進窯了,千葉走近了,要走過建設身邊了,隻見她含羞帶笑,無聲問好,建設也隻有艱難地一笑。隻見千葉素麵纖身,空瘦優柔,穿著一件半長的淡粉色雪花呢小圓領大衣,白毛衣,淺灰色的長褲,搭了淺粉為與梅紅漸變色的羊毛長圍巾,清新、素雅,透著喜氣,鬆鬆挽著頭發。建設一時走眼,仿佛她還是二十來歲的華年,建設早就想過天下比她美麗的女人太多太多,可每每見了她的淡雅、空瘦,建設還是被那色相所蒙蔽,久久的難以抹去那熟悉的影子,難以消去深心裏的柔情。那豔麗的新娘,那衣飾一新的眾女賓,全都混淆為一堆一團並不分明的色彩,眼裏心裏清楚的隻有千葉的每一道衣褶,臉上的每一個表情。

新人迎入洞房,有年長者為新娘新郎舉行“上頭”儀式,南建英、陶素心在一整套的洞房坐帳禮儀中結為百年好合的結發夫妻。

送人的男女賓客分別被迎入客室。建設陪著父親分別向男女賓客敬酒,李院長接酒,誇南家爸爸生了不錯的兒子,一院九孔窯洞,掙下了家當。句句誇在南秋山的心坎上。南秋山隻是謙虛。

女賓客屋中,客人正在笑談,掀簾進來一個十二、三歲的俊俏小女子,說,“千葉姐,千葉姐!”麗娜高聲喝斷:“怎麽連個話都不說清楚!什麽事,不知道這裏都是貴客!”

小女子紅了臉道:“大嫂,新人上頭裏,要叫一個屬羊的,三哥讓我來叫千葉姐。”

木千葉知是叫自己了,淡淡笑道:“是叫我麽,可是我不懂這些。”

李院長夫人連忙催促:“趕緊去,你跟著別人做就是了,還有紅包呢。”

小女子受了窘倉轉身已走,秀禾看了大嫂一眼,起身對千葉道:“我來領你過去吧。”

木千葉淡淡一笑,表示謝意。

麗娜坐著未動,皺眉要怒,礙著屋裏有院長夫人等眾親戚,隻是百思不得其解:何來那個千葉姐,老三怎麽就自作主張將那截木頭當作姐姐了,三十歲的人了,也不知攀的那門子姐姐。

給新人上頭還有一位老者,是常家二爸,千葉依著老者的做法,也念念有詞將兩位新人的頭發搭在一起梳了梳,又說了一句:“早生貴子!百年好合!”滿場歡喜而笑,走出門來,早有南家婆婆站在門前,笑盈盈將一個紅包遞給她。千葉推辭,南母滿臉笑著說:“這是按禮該有的,你款款拿上!”

新人上頭儀式算是結束,守洞房門的本家嫂子這下鬆動了門戶,黃毛丫頭,同輩未婚女性皆可進洞房與新人說笑。穿開檔褲子的小男孩兒尤其在洞房裏受到歡迎,歡跳哭鬧皆由自在。

建設陪父親給客人敬酒,大媳婦高麗娜作為迎親主要代表,有聲有色一一向公公介紹來賓:李院長夫人,並新婚不久的院長大兒媳,陶素心的表姐。又挑眉脆聲道:“爸,這位是清川師院的木千葉,還是你家建設的同學!”麗娜瞥一眼千葉,大睜了一雙眼睛在公公和丈夫臉上掃來掃去。韓秀禾坐在嫂子對麵,一時緊張得不敢呼吸。

建設心中張惶,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更替父親著急。隻見父親不看兒媳,卻看著千葉,平和答道:“曉得哩。好,你來了好!”又道:“你們都是貴客,莊戶人家,粗茶淡飯,招待不周的地方,還請擔待!”

李院長夫人笑道:“南家爸爸真會說話,要莊戶人家都像你家這樣就好了!”

建設也有了聲:“木千葉,我弟妹是你的老鄉吧,還是咱的小校友。”

千葉看著院長夫人道:“昨天我才聽李院長說起,不知原是你家。”

千葉勝於建設者,總能在刹那的焦灼窘迫之後,立刻回複平靜,顯出氣定神閑、身出此境不與人爭的超脫模樣。

午飯罷,樂隊人吃飯,間歇間客人閑談,韓秀禾換下大衣,忙著出出進進找東拿西,早看見大哥與送親人的木老師在看剪紙。

“這是北山剪紙的一種符號,給你說過的。”大哥一說,秀禾隻聽見木老師應了一聲,那感覺仿佛是大哥前兩天剛剛給她說過一般。那一種默契與熟悉的感覺秀禾知道,秀禾猜測著這一聲語息溫柔的應答背後的信息;秀禾想起她與建雄的熟悉親切,秀禾知道這一聲溫柔應答背後所有的信息。心裏想著,大嫂麗娜素來在家裏人麵前趾高氣揚,原來也隻一個空架子,我自然是比不上你,看看,這一個聲息文雅的木老師,論模樣、學問,風度,身份,哪一處也強出你幾分,隻怕在大哥那裏,你比不上人家一聲應答。由此,院裏來來回回見了木老師,雖不說話,隻是喜眉帶笑。

“建設,你看這一排小孩子,頭上還有毛毛呢,真形象,像兒童那一種毛乎乎的感覺。”

“別說我們北山的剪紙隻是處於藝術的兒童階段噢。”隻見木千葉會心一笑。

剪紙是一座橋,但他們之間說的並不僅是剪紙,秀禾想起高中時學過的那一篇課文來了,葉子出水很高,像婷婷的舞女的裙,葉子的下麵,是脈脈的流水。大哥與木老師一聲半聲的言語之間,有著脈脈的流水。這流水是月夜下的流水,看不清水的顏色,聽不見水的聲音,但這流水有。這似無卻真有的感覺,秀禾沒有真切體會過,這感覺可不是課堂上建雄與她神魂飛**的一瞥;秀禾多麽喜歡這樣的感覺,要是她與建雄之間也有這樣的感覺,那秀禾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了,無論比不上大嫂有身份也罷, 比不上弟媳有學問也罷,秀禾真的無憾了。

建設帶千葉去見秀禾的母親,木老師雙手握住母親關節變形的手,道:“嬸嬸,你的手可真巧!”

“巧什麽哩,瞎剜掐哩。”母親憨厚地,仰起臉看著木老師笑了。

“嬸嬸,你的手真是神奇,剪起來不帶雕琢,自由自在,真好!”

“噢麽,剪開了就瞎盤算、盤盤算算就瞎剜掐哩。”

木老師握著母親的手,望著母親多皺的臉,親切含笑。秀禾站在一邊,並未上去答言,隻是歡喜而笑。

吹鼓手飯罷,廚房裏又熬出一大壺粗茶來,按規矩,要休息到下午開席時才吹奏,婚禮正處於鬆弛的一段間隙,除了廚房人員,人人皆清閑,三三兩兩相談,年輕女子們相約借機到市裏逛一圈。這時,隱約聞得一陣悠長、嘹亮的嗩呐聲自坡下過,南母心想:今天還有人家過事情哩,新人這會兒才回來,暗喜自家兒媳已經迎進了門。 北山風俗,一個村裏同一天結婚的人家,以新娘先進門為吉,同一條道上相遇的迎親隊伍,以走高處,走右道為上。舊時為搶路新人自動下馬翻山快跑,兩隊人馬打得頭破血流的都有。

嗩呐聲未遠去,倒是越來越近,南母更疑惑,這周圍有人家過喜事她怎麽就不知道;走出門,隻見院門裏正進來一行四個吹手,都是一樣尋常衣裳上罩一件老羊皮馬夾,腰間紮了寬寬的紅綢帶。南母以為吹鼓手走錯了門,自家不已經有了一班吹手麽;看見大兒子已經端出了煙酒茶,南母便知道這四個吹手沒走錯門。四人走著隊形吹,那聽慣了的嗩呐聲音好像不一樣了,純正、嘹亮、流暢,那曲子又是南母似曾聽過,卻未聽過的。南母滿心腸裏都是暢快、歡樂,不覺間兩眼卻朦朧了。

這不尋常的嗩呐聲吸引了村裏的人,南家院裏,甚至腦畔上站滿了人。南母聽著那亮格哇哇,曲折有致的金嗩呐聲,滿臉歡喜,隻是雙眼盈淚,嗩呐聲漸低處,指著大兒子說:“這又是大建的主義,還能少得了你!”淚水愈發流下來,建設說:“媽,你冤枉我,這回真不是我,是小建!”

建英叫著:“媽,媽,你聽。你好好聽麽!”

秀禾過來悄悄遞給婆婆一塊手絹。南母淨了淚水,笑道:“哎呀,好吹手,吹得好!”新娘素心不知原委,嗩呐曲罷,低聲問秀禾婆母怎麽了。秀禾悄聲笑道:“咱媽結婚時沒有吹手,媽說是咱公公打發兩個灰老漢來接她,就一條小毛驢也是做做樣子,灰遝遝的。今兒是你的好日子,咱光說好的、高興的,這些罷了我給你細說。”

新婚之夜,門外燈火明,洞房裏的熱鬧也終於安靜下來了,院子裏一下靜得讓人充滿了期待。

一對新人羞解衣帶,素心一聲呻吟,嚇得新郎建英連忙捂了新娘的嘴,低言道:“悄悄的,門外有人聽著!”

“聽什麽哩?”

“你說聽什麽哩,你千萬一聲也別出!”

素心屏息細聽:“我聽見外麵沒人!”

“有,他們都沒穿鞋,鞋提在手裏。”

“他們不怕冷麽?”新娘壓低了聲氣問。

“冷也不怕,他們想聽大片呢。”

素心一聽,咯咯笑出聲來,建英連忙又捂住素心,也是一腔啞笑。隻聽得門外一陣哧哧掩笑而去的聲音。

“這回你相信了吧!”

素心又笑起來,建英急低聲:“不敢笑了,別不知輕重,明兒聽房的人學你的話、笑話死你呢!”

南家父母看到整整齊齊三房兒媳婦都在身邊,歡喜得睡不著覺,徹夜隻是和老兄弟老嫂子拉話,說著陳年事,將來事。婆母知道大媳婦不喜與人同住,也不能委屈了二媳婦,安排三個兒子一家一個屋。建設掖了掖女兒的被角,手按在女兒額頭上念道:“長大啦!”

韓秀禾一邊躺著兒子,已經睡得憨態可親, 一邊躺著丈夫,也是滿身睡意。秀禾大睜著眼,腳伸進建雄被窩擱在他腳背上取暖:“建雄,你注意那個送人的木老師了沒有?”

“我在廚房裏累得要死,還顧得了注意女人。”建雄眼未睜,隻打哈欠。

“別裝了,你沒注意你怎知道木老師是女人?你去引人時候你又不在廚房裏。看看木老師,我是見著這樣的人了,你看人家穿的衣裳,也並不是多麽貴的,也不是多麽時髦的,但就是和別人不一樣,我才知道神仙一流人品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了。雄,你看咱大哥和那個木老師,絕對有問題,我敢保證!你看你大哥見了人家那個樣兒,生裝吧,骨頭裏都滲出一股親切,親切得都快帶上慈祥了。呀,美紮了!羨慕死人了!”

“哎呀,你不瞌睡,瞌睡還堵不上你的嘴!不準編排我家老大!”建雄掀開被角,將秀禾拉進懷裏:“睡噢,摟上睡!”

婚禮結束後,新媳婦陶素心在南家過了春節,又按禮於正月初頭回拜了南家、常家重要親戚族人。近半個月裏,鎮上南家諸族兄弟家請新人吃飯,素心去拜訪是有禮有節,言語樸素,深得好評;去偏僻鄉溝裏的常家族兄弟中回訪,更是親切隨和,全無教授架子,與諸多姐妹嫂子嬸子自在談笑,老妯娌們都誇素心可真是咱常家的媳婦,展展樣樣滿門裏滿門出,學問這樣好不說,人又這樣真實。南家老倆口深感慰心,尤其公公南秋山,歡喜不能言表,隻是滿臉都有了光彩。

陶素心回了省城,高麗娜這一肚子閑氣不但沒有完,且是愈積愈多。建設和女兒一個寒假裏多半時間在農村的家裏,幾次重要的家庭聚餐中,麗娜不能不去參加,而建設隻是打個電話,話裏僅僅是通知一聲,並沒有往常的話裏話外,語氣裏祈求她一定前來參加的意思。麗娜將這一肚子閑氣都發到了素心身上,嫁衣未換,三天未過,就已經下廚,一口一聲二嫂,幫著那個攔羊人的女子做飯洗碗去了,真是沒見過個婆家,虧得還是教授的女兒,看那一副小媳婦樣兒,成心就是幫著南家欺負她高麗娜;再恨素心去常家溝訪親,我結婚時未訪,憑什麽你去訪,你算哪根蔥;更恨的是素心對待千葉的那個態度,才半天的功夫,一口一聲千葉姐,老三家倆口子像要把那個木千葉當親姐似的,不知安的是什麽心!

在這次婚禮上,高家隻在下午開宴時來了二哥一個人,麗娜媽本來已經到美發店裏燙染了頭發,意欲是要來的,誰知出了大哥住院的事,也沒有來。可恨秀禾的一個弟弟從省城打工回來,裏裏外外幫著南家忙活,還說什麽在省城裏買了個幾十平方的鳥籠子,不就是當了個房奴麽,有什麽可顯擺的;可那萬事皆要管的建設竟然也當一回事與秀禾的弟弟說道了半天,儼然真親戚似的。建設素常不提起的常家兄弟裏,有為商的,有教書的,有當醫生的,與秀禾、甚至新娘都透著親切,獨把她這個當大嫂的撂在一邊。總之,在這次婚禮上,連同南家的那隻京八狗小黑,也走路扭扭擺擺,吃食品品達達給麗娜擺起了架子。

再不和的夫妻,出了門就成了一家人,小家庭的利益仿佛是汪洋上的島,怎麽舍得丟;但一關上門,立刻就覺出了這其中的狹窄,難以呼吸,在室外想好的那些為了孩子,為了家的大道理無法起作用,度過每一分鍾仿佛都得上潤滑油,或吹進一股清涼風才可能維持。婚姻之內的生活,或者說與高麗娜同處一室的生活已經把建設逼到了無處可退。

這天下午,因一句話,甚至一個語氣,由天陰鬱而雨點,因雨點而連成大雨,最後,一句話就引發了一場電閃雷鳴。

“你為什麽幫著那些人,幫著你爸你媽,你親格嶄嶄的兄弟媳婦欺負我!”

“你又怎麽了!你這還叫話麽!”

“我又怎麽了!當初是你上趕著求我,要娶我,如今你、你們全家都看見那個**好,你們把那個**請過來,讓她當這個家,我不希罕!”

“高麗娜,你那嘴裏是在罵誰!”

“我罵誰,你說我罵誰我就罵誰!我罵誰你心裏清楚。”

“你不要太過分!”

“我過分!為了這個女人,你快瘋了!”

“你說對了,為了這個女人,我除了不去殺人,什麽都會去做!你最好自重些。”

“我就不明白了,到底是我忘不了她,還是你忘不了她,你就時時處處的非要提醒我去想這個女人!”

“是我提醒你去想!你心心念念想著她,還用得著我提醒!”

“為了你,我丟下了她,把她丟在了這異鄉外地,你還要我話都不和她說一句。”

“你心疼了!你後悔了!”

“我就是心疼了,就是後悔了,後悔得勁大了!你還要我承認什麽?”

麗娜抓起一個煙灰缸朝建設砸過來,玻璃渣子濺了一地,瓷地板磚上磕出一個洞。建設穿起大衣,無聲走出房門。麗娜倒伏沙發上,嚎啕大哭。

是不是該回養羊場了,城市裏,兩個女人在糾扯著他。

建設後悔了,男人也得守貞,隻能娶他第一次交往過的那個女人;女人的醋勁,漸漸的就化作了流酸,濃度很高地腐蝕著生活的質地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