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異鄉客1

木千葉回到嶺外小城已經快兩個月了,父親的病情已經基本穩定。父親母親同年退休,離開了他們站了一輩子的中學講台,二老不習慣突然到來的退休生活,落寞思女,先後病倒了。一個獨生女兒又嫁在了遠在千裏的北山,單是為這,老倆口就犯起難來,身邊沒個人不行,又不能將女兒召回;兩位老人又不能跟著到北山去,氣候不適應,人際關係不熟悉,關鍵的問題是,女婿壓根兒沒有發出邀請之意。

他們不知道這樣麵冷心冷的一個女婿如何會讓他們心氣高傲的女兒跟了去。尤其是女兒在家時兩個月來,眼見兩人電話裏說不上三五句話,女兒心裏麵上的冷,就知道這三十來歲的夫妻比那五六十歲的夫妻還要冷。女兒啊,去千裏之外,就為了這一份冷與涼?千葉的父母一生平平靜靜,相濡以沫過日子,看到女兒年紀輕輕一副心如死灰的樣子,母親更將那個才見過幾回麵的女婿丁勇恨了,稍帶的又怨恨起了把女兒哄到北山去的那個男人。

父親血壓穩定,本可以回去了,但千葉一點也不忙,兒子的生活起居自有婆母照顧,清川師專改為清川學院,課程也有所調整,千葉上的還是古代漢語,並不必著急。千葉和父親母親商量著到北山度過晚年的事,但二老拒絕了,說是怕天冷;但現在是夏天將至了,二老又說懶得折騰。幾天裏,千葉沒了思考,在等待著丁勇的一個電話,讓她回;等待著丁勇來電話問訊一下她的父母晚年的照料問題;等著澄清一段時間之後,她對於婚姻的思考。但千葉幾乎什麽也沒有等來,丁勇偶爾來一次電話,也是十四秒內說完:什麽時候回來?那你隨便。你愛呆就再呆一段時間。

千葉關心的問題,丁勇一個字也不提起,就像她是在嶺外旅遊,而不是在照顧生病的父母。千葉內心裏連憤怒也沒有了,隻有內心裏無盡的冰涼。去北山十多年,這是千葉第一次專門回來探望的父母,在從前的日子裏,父母都是和學生們一起度過的。

漸近四十歲,生命進入了一個暫歇,得重新審視那些過往的生活,糊裏糊塗的,就走了十幾年,而生活裏本身存在的問題也到了不得不審視的時候。

正在費躊躇時,丁勇打來電話,劈麵就是一句:“你就在那裏呆著吧,你就不要回來,你兒子讓車碰了。你要不要兒子了!”

“什麽!”電話裏啪的一聲,已經掛斷了。

千葉望著驚呆的父母,不能再隱瞞,趕緊給婆母家打電話。婆母在電話裏說,不要緊,昨天已經把片子拍了,就是擦傷了一點皮,不過孩子受了怕了,車子的前底盤靠上了孩子的腿。又問二老的病情。

第二天黃昏時分,千葉已趁火車回到了兒子身邊。在婆母家見到躺在**看電視的兒子,千葉淚水的眼眶裏打轉:“毛毛疼不疼!”

“不疼,哈,擦破點皮能疼到哪裏去,明天照常上學。”

“媽媽送你!”

“不用,爺爺讓我這兩天打出租。”

“是誰的車?”

“看有多巧,是丁勇的一個中學同學。剛買了個車。”

“管他是誰,要敢撞上毛毛,我一口咬死他!”

“媽媽,你好酷啊,像狼!”千葉也笑了,不知怎麽會說出這麽一句全無章法的話來。

“是母狼。”丁勇在一邊冷半拍地說。

兒子留在奶奶家,臨出門,又叫:“媽媽你來一下。”千葉返回,兒子低聲說媽媽明天能不能買幾袋話梅回來。母子倆嘀嘀咕咕,兒子長大了,但很喜歡背著眾人在母親麵前再回味一下過去不久的童年;直到媽媽親了親他的前額,他又揚一揚手,故作瀟灑的說:“去去去!”好像母親又成了那隻沒用的小狗。

一進家門,千葉征塵未洗,丁勇就拉她進臥室。

“你急什麽。”千葉慢騰騰的,堅持要洗臉,慢吞吞的想:你怎麽不想想我心裏正著急父母的事。

“你不急麽!”

“我該急的還急不過來!”

“別說話,快點!我才不相信你不急。”

千葉突然又想起丁勇昨晚掛斷電話,害得她心要蹦到胸口。心裏發急,身體越是一點也急不起來。

“你怎麽回事!快三個月了!”

“我太累了,毛毛的事把我嚇壞了!”

“你不看見了嘛,沒事。”

“多虧沒事。謝天謝地!”

“不說了,咱不說兒子了,咱什麽也不說了。”

“隻有兒子我放不下,其他的,我盡可全然放下。”

“別說話了!”

夫妻事畢,丁勇便已然盡釋所有相思,翻身鼾聲漸起。鼾聲裏,千葉一滴淚漸漸出了眼眶,閉著眼,閉著眼也知人又至山北,山北春末的夜還很清涼,隱約聞得一絲黃土的氣息,但要住久了,就再也聞不見那輕微的味道了。千葉,已然是北山的千葉了。

一夕之間,父母又在了千裏之外,父母安度晚年的事,一定得考慮了,父親一犯起病來就暈得人事不知,這怎麽得了!兒子還把絨毛黃黃的臉湊過來,要媽媽摸一摸,千葉想到暈眩時終於睡著了。

星期天,丁家十幾口人又相聚在丁主任家裏吃喝說笑。大姐,二姐、三妹都帶著一家人來了,幾個外甥一來便打開電腦、電視,聲音大得蓋過了大人的說話聲。

千葉遠別兩個月,突然對這原本熟悉一切生出了陌生與隔閡。兒子還在學校沒有回來,這一間房子裏的一切人千葉像是不認識了,像是和千葉沒有任何關係了。

大姐夫問起了千葉父母的病情,大姐和二姐也走進來問。大姐夫是千葉和丁勇的媒人,十年裏,一直在為自己牽成的這一樁婚事盡心盡職。大姐夫說,還是讓兩位老人來咱們北山住吧,租一套房子住下,路太遠,你兩地跑可不容易呢,平常還常要牽心。

千葉說,她也正這麽想,眼裏尋找著丁勇,見丁勇在廚房裏吃涼菜,吃了一大口又一大口。婆婆說:“勇,你餓了?”

“不餓。”

千葉又說:“再說吧,他們在那裏生活習慣了。”

“北山這幾年並不怎麽冷了,你動員二老過來,你也可放心,我知道你和你姐不一樣。你姐就跟狼似的,咱媽牙疼了一個月了,你姐還不知道。”

“誰說我不知道!”大姐丁香衝口高嚷起來。

“誰還像狼一樣,我狼媽呢?”兒子曉非進了門。

“這小子,怎麽叫你媽是狼媽呢。”

丁勇揩著嘴過來:“你叫她木千葉自己說,還算是文雅人麽!”丁勇這時才插進話來。

曉非問媽媽話梅買回來了沒有,千葉說,在茶幾上。

丁勇自己渲染那個“狼媽”的由來。

這一次聚會裏,千葉像那個忘了台詞的演員,怎麽都對不上戲。

飯後,還是閑談,二姐夫無意說起,現在公務員提倡分流,人家先分流下海的大多已掙了不少。原先區政府的那個副主任辦了個羊子養殖銷售公司,現在還不錯呢,電視上都報道了。二姐夫突然說:“那個南建設不是和你同學?”

“不,隻是校友。”

“我好像聽說你們談過,是麽?”

“你在說笑話吧,隻是在一個文學社團,認識。”

話淡淡的,一股熱血上湧,臉也紅了。借故推開陽台門,竟有淚滴下來,聽到南建設再次受人矚目,微有成績,千葉心裏五味雜陳,酸澀不能抑。這一天的戲劇,在最後一幕時,才回過神來,回到了北山。

兒子曉非腿上的傷結了一層薄薄黑痂,著急的就要揭下來。奶奶再等兩天揭,婆婆又在曉非頭頂上摩挲,毛毛長毛毛短地又將出行安全反複叮嚀。千葉遠遠站著看,心裏想著兒子不可再這樣寵了,要讓他知道自己的擔承。受寵長大的男人,太讓人失望了。

曉非上了初中,因中學距婆母家近,千葉就隨兒子住婆母家。老倆口提出要換大套給兒子一家住,千葉說她是考慮丁勇晚上看球賽,曉非休息不好;再者,曉非長大了,家裏應該該給他一些壓力,曉非將來總要獨立生活。”

“那讓勇也過來住吧。咱住一起,又不是房子不夠。”丁母說。

“不用,他還嫌不自由呢,他要看電視,星期天我們過去。”

丁主任聽了兒媳婦的話,一言未發,端起茶杯去了主臥室。

不過,丁家老倆口注意到的是,媳婦天天前後腳和孫子一起進出家門。孫子回來了,總是張口就問:“我媽媽呢?”

寫字台前正亮著燈,孫子睡了,媳婦的門縫裏還亮著燈。孫子回來再不像以前一樣開電視了,有一天竟然躺在**還不關燈,丁母進去一看,孫子在看書呢。

丁母進了臥室跟老伴說:“這個孫子,還是得他媽管,你看他媽回來才幾個月。”

“哎,咱那個勇,腦子就一點不開竅。”

“家務你多做點,做不了的,我幫你。”

“就我是老丫環的命,我知道!”

周末,丁主任的三個女兒先後接到了父親親自打來的電話:這個周末不要來家裏吃飯了。

十幾年來,丁家每個周末兒女孫子回家吃大鍋飯的慣例會突然被中停止。

三女兒丁小芳專程跑來娘家一趟,看到底是怎麽回事,見隻有二老在好好的吃飯,沒有人生病。“那我們周末在哪裏吃,菜也沒買,以前不都是在這裏吃麽。媽,是不是毛毛他媽出什麽妖蛾子了。”

“你那張嘴啊,這些話以後你就好好說,是你爸出妖蛾子了,你爸嫌麻煩哩。”

丁主任一頭白發,在認真咀嚼,就像沒看見小女兒來一樣。

“毛毛他們母子平時不天天住這裏麽,他們住你就不嫌麻煩!”

“不嫌,你們也來,早上六點半出門,晚上九點半回來,你能擱得下你那麻將就來!”

“關麻將什麽事!書呆子,窮酸相兒,連個麻將也打不了!”

丁主任啪的把筷子摜在了桌子上,丁母朝女兒使著眼色,丁小芳噘著嘴出去了。

丁小芳的兒子強強小毛毛幾歲,卻在丁家處處不如毛毛受寵;自己工作又不如意,隻是一個銀行職員,心中早恨父親偏心。丁小芳出來便直奔大姐丁香家,又叫來了二姐丁芬訴冤。說爸對她摜筷子,真不知爸是怎麽了,老了老了,還就聽媳婦的話,肯定是那個木仙人在爸跟前說什麽了。

丁香說,這樣也好,每個周都聚,最累的是媽,再說,這幾個孩子都上中學了,時間確實很緊。一去就是一整天。

“這都多少年了,姐,你怎突然想起節省時間了,你真會想!你們知道不,她現在咱媽家住著呢,周末才回家。有什麽了不起,不就上了個大學麽,現在大學生多得驢圈裏也拴不下。”

“小芳,你嚇死人了,你嫂子要和你計較,這不得吵麽,再說,你嫂子人家現在不是上大學,是在教大學生。咱媽家有個大學生媳婦,那對咱有什麽不好麽!”

“我不希罕!”

“你不希罕,你哥希罕。”

“我看丁勇也未必把她當個事兒,我就見不得她那個神仙樣兒,好像她什麽都是正確的,她就不會犯一點兒錯,哥希罕他倒罷了,我最憤不過咱爸,就沒說過說她的一個不是。”

“你讓爸說人家的什麽不是呢,人家確實沒有什麽不是。”

“嗯,你們都是眼瞎了,可騙不了我!”

“我也覺得這位木老師自娘家回來,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怪怪的。”丁芬說。

“那是有原因的,那還是不因為……”小芳正說著,見姐夫提著菜刀出來了。

“那肯定是有原因的麽,你們看我嫂子和那個南什麽關係正常麽,一說南什麽,你看她臉紅的,愣在陽台上半天就沒回過神來。”

“小芳,你真瘋了,這話讓你哥知道了,那不得出人命!你哥那個直筒子別人不知道你不知道!”丁香斷然喝住了妹妹。

“真不敢瞎說,介紹人還有你二姐夫,仔細了解過,絕對沒問題的,再說,有問題沒問題,誰還有你哥清楚。”丁小芬也覺三妹此言事關重大。

“量她也不敢,我就先不饒她!”小芳道。

“一個外鄉人,還能讓她反了天!”二姐吐掉了一粒瓜籽皮。

丁香說:“行了,一頓飯沒吃上,你們先反天了,誰讓你們不托生成個兒子呢?”

大姐夫在廚房裏忙碌,問她們吵完了嗎,吵完了就在這兒吃。

星期天早晨,千葉買菜做飯,讓兒子自己設置洗衣機洗衣服。襪子得另外用手洗。

“媽媽,你讓我洗衣服,哈,我耳朵沒聽錯吧!”

“沒有,你耳朵長得很好看,像花朵一樣,也很靈敏。”

“為什麽要這樣?”

“不為什麽,你長大了,可以通過自己的勞動知道衣服是怎麽變幹淨的。”

“我不。”

“那你就體會不到讓衣服變幹淨的樂趣。”

“我不要這樣的樂趣。”

“樂趣就是一點一點的勞動,有許多並不想做的事情,隻要去做就會體嚐到其中的樂趣,你做事的樂趣越多,你生活得才越有意思。將來你過得百無聊賴,什麽也不想做,什麽也做不了的時候,可別怨媽媽沒告訴你噢!”

“哎,那讓毛試試。”曉非喜歡在媽媽麵前自稱毛,走近衛生間,一盆洗衣泡沫洗了一雙襪子。

曉非專門穿上了自己洗的襪子:“媽媽,真的好像不一樣啊。”

“當然了,自力更生的樂趣多著呢。”

曉非一見母親,有種天然的愉悅感,好像小魚兒跟著大魚兒自在的遊。現在這個初顯判逆的少年已經不由自主地歸入了母親有意為他設好的航道裏,這精神上的引導必得以對孩子的愛與肯定為基礎,半是兒童半是少年的毛毛現在還不能醒悟過來,隻是半是反抗、半是順從地跟著母親走,判逆的青春期就這樣平

緩地度過了。

千葉以溫柔、寬容的母愛為基點,同時又以這深厚的母愛規勸兒子的不妥行為,關鍵的時候甚至以這極為深厚的母愛為最後要挾,來挽救兒子。在平常生活中,又注意與兒子保持距離,讓兒子順其自然完成與母親的情感獨立,培養一個健康、獨立的男子漢人格。在兒子即將進入青春期時,千葉眼觀家中大局,心裏明白教育兒子的責任得全壓在自己肩上,因而盡力陪在兒子不遠不近處,從一件件細小的事情,甚至對兒子的呼喚,說話的語氣等等細微處開始引導兒子。所幸,漸漸的,兒子大致按照千葉的期望成長。

又一個星期天早晨,門鈴響了,曉非拉開門,驚訝道:“爺爺奶奶來了,你們怎麽來了!”

丁勇不相信似的站起來,家裏出了什麽事呢?

“怎,爺爺不能來!”

餐桌前,毛毛先覺得興奮,又拿筷又分碗,看看桌上的菜,恍然大悟:“媽媽,你早知道爺爺奶奶要來。”

“總是奶奶做好了我們吃,就不該我們做好了讓爺爺奶奶吃。”

“當然應該!”毛毛動手盛米飯。

丁勇不說話,更不和丁主任說話,三下兩下吃完了飯,泡上一壺茶,架上眼鏡,看電視去了。

爸媽家和這個家,都是丁勇的家,丁勇習慣以主人自居。千葉這次回來,步步緊逼的樣子,做什麽事都不再和他打招呼,真不知這個女人是怎麽了,盡管都是一些小事,也沒什麽不對,不過丁勇心中隱隱的不快,這幾乎是丁勇有生以來第一次隱忍的不快,因為這不快來得太模糊太輕淡了,一時還未成為一個形體,好讓他一拳砸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