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離殤5

昏糊的醉夢裏,建設心含酸痛,隻是心酸今生不能娶千葉在身邊。醉了,心思變得眾心模糊而一心清晰:隻有她是處處合心合意的人,除了她,他誰都不愛。不惑之年了,還有這樣單純如少年的想法,情的困惑,要困惑人到何時何年!

木千葉於結婚的第二天來過了,她穿著新婚的旗袍闖進建設的辦公室,那時的千葉,是什麽心態!建設不能想了,越想心越痛;不想,千葉眼眸盈淚、反手捉著門扉的驚慌神態就在眼前。

“哥,那不是逃婚是什麽!”

那不是逃婚是什麽!

千葉結婚那天,他並不是去市裏開什麽緊急會議,隻是在三十裏之隔的一個鄉鎮下鄉。在她結婚的消息真正來臨,他才體會到了自己結婚時千葉的心情。他沒有力量去參加她的婚禮,他也沒有力量為她送上一件有形的物品,隻有托同學送上一份普普通通通、混在收禮人的手中再也認不出了的幾張人民幣。她結婚的當夜,他在三十裏鋪鄉政府喝了點酒,哭了,體內的酸楚淚像舊棉絮濕了冷雨,一滴一滴的往下滴,隻裝作是醉了酒,隻是以為酒使胃裏難受。他才知道自己多麽天真,模模糊糊的隻是把千葉當作了自己的妻,仿佛他們早就定了終生,他遲早總是要娶她的,她也總會一生一世、千年萬年的等著他來娶她。他們從不曾相互許諾,但是就這樣相違背,這內心的許諾騙得過世人,騙得過戒律,卻騙不了自己的心。

醉了,想千葉,千葉的影子如影隨形,千葉的一顰一笑,兩人在圖書館裏無聲筆談的情形,千葉的那些話語,沉靜的姿態,脈脈的眼神;再想,卻隻是一些影子,連看也看不清楚了;仔細的想,他甚至沒有千葉的一張照片,連同畢業留言冊上的照片也是說過後再給,結果就再沒有給,就這樣永遠的錯過了。他們傾心的愛情沒有給這塵世留下任何可以作證的東西,作證的隻有校外的一條小煤屑路,隻有路邊的小河,還有清風,不大的圖書館,隻有二年裏的書信往來,隻有清川師專三齋的宿舍裏,他懷裏的暖與柔。然而可恨,回想累累的兩地情書,他們彼此沒有誰在紙上明明白白寫過:我愛你,我要娶你!

真是恨,這些情書詩箋都不會說話,並沒有錄下她們的身影,更沒有記下他們流轉的眼波和心思;那些眼波和心思,那些清談與妙對還會為未來的愛情作證嗎?千葉是清淡獨立的女子,在沒有結合之前,絕不會依從於任何人;或者千葉的精神、人格是獨立的,一生不會依附於任何人,除非依附於她內心的愛。

相思是一場病,相思到深濃處,這病又非人力能排解。想起與千葉的道別, 在沒有足夠準備的情況下,建設是不敢回想的,一想,建設真成了心絞痛患者。

寒假過後,千葉返校,她一點也不能想象到在一個寒假裏,那心神相通、妙語相對的愛情會真的變了模樣。一個寒假,高麗娜以木千葉不屑的方式得到了建設,幫猶豫不決的建設做出了選擇。建設已與高麗娜有了夫妻之實,不能不對千葉說他將要迎娶高麗娜的事實。

一進302室,隻見地上水滴均勻,爐火暖烘烘的,她粉紅色的毛衣,淺灰色的緊身羊毛褲,粉紅色的臉,剛剛洗過的長發披散著,那溫柔的眼眸,彌漫著青春的暖霧。見他進來,是一個淺而暖的微笑,在這樣一個溫暖夜晚,在這美人如暖玉的時候,建設卻要說出一件冰冷的事。

他蔫蔫的,全無精神,一堆死屍似的癱在沙發上。千葉放下一杯茶,笑容沒有了,悄悄轉過身去收拾寫字台,一句話不說。

茶的熱氣漸漸在消散,千葉坐在沙發對麵椅子上,仿佛一團粉紅色的霧似的要化了去。她沒有走近他,沒有像往常那依偎他懷裏。

建設不敢去看他,無法開口說話,建設本來打算的是一進門就說,生怕在千葉的柔情麵前再說不出來。

可是怎麽開口呢,說什麽呢!

“你……有事?”還是千葉先開口,一雙眼睛膽怯的望著他,極力在他臉上捕捉著他的語言。

“嗯。”他點頭,淚水突然遮蓋了一切。他雙手捂住臉,不顧羞恥地哭了,淚水鑽出指縫,聲音夾在喉嚨裏。他意識到這痛哭的不應該,起身去洗臉。

重新坐回沙發,低著頭,不敢看千葉的臉。

還是安靜,靜得壓迫人的心髒。

那一張淚蒙蒙的臉,那淚濕、打著顫的聲音:“你是來告別的!”

建設點點頭,淚水再次墜落。

她睜大了眼睛,搖著頭,全身癱軟地椅子上,臉色全白。

“我沒有想到,不,我決不相信。”她不是哭,隻是眼淚嘩嘩的流,隻是輕輕的在自語。

“千葉,我對不起你!”他抱住了自己的頭。

“你不要離開我,離開了你,我在這異鄉有什麽意思,這生活還有什麽意思。”她突然撲過來,伏在他懷裏,淚落如雨。 兩人抱著傷心哭泣,就像是誰在逼他們分開似的,仿佛這並不是他的選擇。

千葉不說話,就是哭,就像她是不會說話的孩子,遇有危難隻是哭,隻是淚水不盡的流。建設叫著千葉,百般撫慰,為她拭淚,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

在他懷裏哭了好久,好像她要死了,哭聲漸漸低弱。說“南建設,你走吧,我頭暈,我要休息了;你走吧,我沒事。”她叫他南建設了。

扶她躺在**,發絲和著淚纏繞在臉上,她半躺著,氣息幽微。建設拉著她的手,輕軟無力,隻是心欲碎,隻是擔心千葉會有不測。

“你走時把門帶好,我累極了。以後不要來了。祝福你。你是自由的,你有選擇的權利,我懂。”說著又哭,氣不能出,汗也涼,嘴唇全幹,建設心裏隻覺是:長相思,催心肝。

她閉著眼睛,一句話沒有,像睡著了。

建設不敢走,立在床前,千葉好像真的睡著了,蜷縮著,身體疼痛似的蜷縮著,睡著了。北山的冬夜靜悄悄,爐火奄奄一息。建設環視這屋內,半年多裏他幾乎是天天來的屋子,淚水又來了。

輕手輕腳的站在屋當中,就這樣悄悄走掉麽,走時帶好門。

建設正欲舉步,忽聽得一聲哭:“爸爸,爸爸,他走了,爸爸呀,他不要我了。媽媽,我不要他走!”

建設愣住了,返身叫叫醒她。看見是他,千葉癡癡呆呆的望著他,仿佛在回想什麽。建設心裏害怕了:“千葉,千葉,木千葉,我是建設。”

“建設,是你!原來是你啊!建設,我想寫詩,給我拿紙來,快!去拿。”她害羞似的笑了。

建設拿了紙筆,千葉俯身歪歪斜斜的在紙上寫道:

一語休書驚肺腑,

天庭動搖人間遠。

她似笑似哭,哼哼似唱,在紙上狂亂的劃,淚將稿紙滴濕了,伏身低哭,傷心欲碎,又劃道:

紅燭搖曳燈將盡,

心真猶自執情癡。

寫完了,支起肘,將詩稿扯碎了,又哭倒。那沒有聲音的哭,讓建設的心要碎了。

她卻笑了,似笑非笑,道:“建設,我想唱,我想唱歌。”

“你唱吧,我聽著你。”

她斷斷續續唱道:一語-休書-驚-肺腑,天-庭動搖-人間遠---

唱著,漸漸的睡去了,還握著他的手,拉在枕邊,喃喃的說:“心愛的,我心愛的。”

她閉上眼睡去了。一刻又叫:“爸爸,我望不見他了,爸爸,他那樣好!他哪兒都好!爸爸呀,我的心都碎了。快救我的心!”

建設急叫:“千葉,千葉,你不要這樣,我不離開你了,我不會離開你!”

建設的話沒經過心的同意已經出去了。千葉撲進他懷裏,哭道:“爸爸,我離不開他。爸爸,我好難過,我心裏難受。”她手撫著心口。

“我知道,我都知道!”建設扶著她躺平,蓋好被子。

南建設突然覺得害怕,悲涼。再不能刺激千葉了,得讓她休息,千葉要是這樣醒不過來怎麽辦。他握著她的手,掐著脈搏,撫摸著她的頭發,讓她入眠,一隻手的溫度,也許是那個在太空裏飄遊的靈魂的手杖,但願她的靈魂終將駛回地麵來。

南建設不敢鬆開手,千葉的離魂若真要走,隻怕這一鬆手,千葉的離魂就真的再不回來。

如此深愛他的女人,用全幅靈魂愛著他的女人,他真的要拋棄嗎!

千葉漸漸的呼吸平穩,冰涼、枯瘦的手漸漸有了溫度,臉上也有了血色。已經是深夜兩點多了,建設關好門,關了燈,搬了個小凳坐在床前,握著千葉的手,他要守到淩晨三點一刻。讓千葉平安的走過三點一刻,走過今夜。

千葉醒來會不會意識模糊,是他要親手毀掉千葉麽!建設突然不再擔心了,如果千葉有什麽不好,他就娶千葉為妻,省長的女兒他也不要了。

爐火熄了,遠處工地上的燈火也暗了,房間裏無限止的黑,黑暗中是千葉溫暖輕軟的手,建設一動不敢動,怕驚擾了她,如果不是手心裏臥著一隻溫暖的手,建設很懷疑這**是不是躺著一個人,那輕微的呼吸,輕到好像並不存在,人在**一味地輕下去,好像要不見了。隻有偶爾一聲呢喃,在叫“爸爸。”又在叫“建設。”然後什麽也沒有了。

迷糊打了一個盹,隻見窗外透進一片微明,手臂上的千葉睡得呼吸正勻,他輕輕抽出手臂,千葉人未醒,一下就抓住了他的手,那樣油然,像在睡夢裏,她也看得見他的手在哪裏。他輕輕抽出他的手,將棉被的一角放在她手裏。千葉模糊地呻吟了一聲,猶未醒,鼻吸還很均勻。睡眠真是個好東西,使得痛苦的靈魂得以拯救,破碎的心靈漸漸得以修複。

建設站著,傾聽房內的動靜,依舊是輕微的鼻息,這如此溫軟的女人,連同她的睡容也是這樣的安靜柔美。

晨曦到了,一直到晨曦照進了天窗,千葉才動了動。建設又牽她的手:“你醒了,好點兒嗎?”

她望著他,大惑不解的目光。

他柔情的為她理發絲。她突然推開了他的手,怔了半天,道:“謝謝你!”是那含怨含羞的眼光。

她清醒了!

建設將火生好,又出門去提熱水、去飯堂買了早餐。這些他以前絕不好意思去做的事,這一刻全無一點遲疑地去做了。

房子裏又是溫熱的了,建設倒好了洗臉水,要她洗臉。

她洗了臉,清潔整齊的模樣,見他看她,朝他嫵媚地一笑,突然意識到這笑的不再合適,於是低頭不語。

建設心裏一下輕鬆了, 這低首遲疑的神態,這悠悠緩緩的語調又是熟悉的那個千葉,又是那個神經纖細、豐富、精製的千葉;建設不能毀了千葉,不能毀了在他心目中完美的女子,這罪過太大了。

“千葉,吃點什麽吧!”建設端起了粥。

千葉低頭就著他手內的碗喝了一點稀粥,隻剩下了粗糙的米粒。建設心裏萬般不是滋味。

“很好喝。”她笑了,笑得淚水迷茫。

“千葉!”

“你快去上班吧,我今天有課。”她越笑,淚水愈流。

“千葉,你可得保重!”

“我懂,你再不要來了。”

“有什麽事,說給我,我永遠幫你!”

“我什麽事都沒有。今天星期幾了,今天該講李後主的最後一首詞了,《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她突然頓住,拿起教案就要走。要出門了,再望著他的眼,笑著,眼裏隻是淚;又低首遲疑,悠悠道:“你也保重!”聲音裏沒有怨恨,沒有負氣,是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悵然。

建設站在校園裏,一直望到她走進教學區,走進三樓的一間教室。

建設茫茫然的回到辦公室,腳踏在地上,像踩在棉花上,坐在椅子上,像要溜下去。向主任告了假,回到了南家店。建設突然的發起高燒來,燒得滿麵是淚,媽給做粥做湯,熱毛巾擰了敷在額頭上,到最後,連心眼最實的媽也看出端倪來了,背著南父問:“大建啊,你不是遇上什麽事了?”

“沒有。”

“那是不是人家政府裏不要你了?”

“不是。媽!”建設背過身去,哭得眼淚縱橫。

“媽的兒子,啥時候才能長大!”

南建設躺在家裏,身心皆在冷熱相侵之中,自身之痛,叫他更加擔心千葉的狀況。她果真能順利地度過這一次危機麽,母校裏教中國通史的女老師是個漂亮的女子,聽說男朋友考上研究生和她分手了,那樣美貌那樣驕傲的女子,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變得精神恍惚。上著課,突然就笑了,下了課也不及時走,和班裏的男生說:你長得很像一個人,真像。建設當初還在罵那個研究生毀了曆史老師的一生,如果千葉也成了曆史老師那個樣子,他南建設豈不是罪該萬死。

南建設也不敢再呆在家裏,匆匆上班,請若秋去看千葉,若秋回話,木千葉這幾天感冒了,發燒,並沒有什麽事。過幾天再讓去看,若秋回道:“你個賣良心的!”若秋說她會常去找千葉,叫建設放心。

南建設還是去校園裏偷偷望了一回,才幾天功夫,千葉已是形消骨瘦。

與麗娜的婚期定下來後,建設托人轉折通知了千葉,南建設覺得自己所有的情欲仿佛突然死亡了。麗娜坐在他懷裏又搖又晃,嗔怪都這時候了他還顧得上吸煙。建設卻是要借一支煙保護自己,那樣惦記千葉,想到心裏頭疼,口裏頭苦。

婚期已經定了,到底要和誰結婚,還得從長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