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離殤4

得知兄長要來省城,南建英心裏先打起了鼓,眼看就是寒假,兄長來省城不會再有別的事。關於他的婚事,該怎麽答複家裏呢?北山習俗,三十歲不婚,就成了老小子了,在南家店,更忌諱這個三十歲。

三十歲,是不是該將心事理清,走上世俗要求的正道。三十歲之後,就得按照農民媽媽和農民爸爸的話過麽。

要不要告訴陶素心大哥要來的消息呢。

陶素心來音樂學院四五年了,是和大哥畢業於同一所大學,當然也和那個木千葉畢業於同一所大學,也許僅僅因為此,他和素心的戀愛似是而非的開始了。這四五年裏,陶素心為建英放棄了許多不錯的追求者,但陶素心一點不催建英,仿佛可以將這似是而非的戀愛等到地老天荒。

一場長達四五年的戀愛,沒有失去溫度,雖然並沒有再升溫,這折磨人的戀愛,雙方都無法確知這一次愛情的最終去向。

還是先不要告訴素心大哥要來。如果告訴了她,素心一定會以朋友的身份將一切事務,包括住宿的事情張羅得妥妥貼貼。素心是家裏的姐姐,不自覺就將這種姐姐作風帶到了建英這裏,建英有時真嫌她太周到了。

“姐姐”,建英心裏一直羞於承認,也沒有勇氣打開自己的心看,他心裏已經有了一個“姐姐”,但這個姐姐不是陶素心。那個姐姐像一隻蝴蝶,那樣輕靈,讓建英仔細回想起來很難相信她是真的存在過。

高一年級,那個叫南建英的少年情竇初開,穿上大哥給買的西裝,建英成了大哥婚禮上最得意的迎賓。大哥要他招待好的五位女賓裏,建英無由便對穿淡黃色連衣裙的那個姐姐生出好感,她眉眼之間的溫柔,她娟秀的臉、毛茸茸的頭發;她坐在那裏安靜地喝茶,他倒一杯茶她便喝一杯,就像自家的姐姐一樣沒有客氣虛禮。建英從來不曾有過姐妹,如果有,他想最好就是這個樣子。這也罷了,無非是一個容貌娟秀的大姐姐而已。

天熱了,南建英在兄長辦公室裏學習,門裏突然閃進一個人影來,氣喘籲籲的,急轉身按住了門,靠在門扉背後。

“建設!我……”

建英聞聲,十分吃驚:“是你!有壞人在追你?”

“不,沒有,沒有!”來人恰是在大哥婚禮上見過的那位黃衣裙姐姐,她穿著紅色新娘旗袍裝,盤著頭發,眼裏淚光光的,嘴唇哆嗦著。

“不是建設!對不起,打擾了!”她的目光一下散開了。

“姐姐,你坐!我給你倒茶。”

“不,不,不用了!請不要告訴任何人我來過,我是路過。”

建英點點頭,還沒反映過來是怎麽回事,“姐姐”已經轉身走了,隻聽見樓道裏噔噔噔的腳步聲,急促又虛弱。從來沒有一種腳步聲那樣踏在建英的心上。

姐姐怎麽了,建英百思不得其解,不知為什麽,建英就是不想告訴任何人千葉來過。對大哥建設也保密。

這個畫麵多少年都印在建英腦海裏,深藏在他的心裏:閉著的淡黃色門扉後,貼著一個搖搖顫顫的女人,她滿是淚光的眼睛,嘴唇哆嗦地說:“建設!我……”

建英成年後,這一幅畫麵更多次的跳出來,在他拉琴的時候,在他寫作、譜曲的時候,那個形象會突然跳出來,急轉身按住了門扉,叫道:“建設,我!”

南建英似乎聽見那個聲音了。這個情景一直他頭腦裏回放,折磨得他很苦。

南建設一進省音樂學院大門,見這裏人影稠密,眼裏所見盡是盎然的青春,男女同坐,低低噥噥,角落裏,有的男女學生坐姿已經很不雅。

一個空著的圓形漢白玉石桌前,建設嘩然一下想起了木千葉。

校園裏一方成陣的槐樹林中,一張相似的水磨石圓桌上,誰在遠處放著輕音樂,他倆坐在石桌邊,她不急不慢牙齒尖上咬**籽,一粒一粒退去皮,瓜籽仁放在一邊的白色稿紙上;建設一手執書,一手將瓜籽一粒一粒揀起放進嘴裏;她一雙眼睛全在書上,雙手全在瓜子上;他的心思全在字裏,味覺隻在瓜籽。

空空的石桌前,仿佛還見她眼瞅著書剝瓜籽的嫻靜模樣。

建設如今自己也嫌惡起了自己,卻為這久已忘記的一幕心裏發酸,這樣純情的時分再不回來,這樣身心分離的時刻要到什麽時候!

中秋季節,明月如水,師專那個宿舍裏情意濃稠。

“千葉,我不想回去了,我真不回去了!”

“賴皮,那我送你回去,好嗎!”

“你不擔心別人會把我搶了去?”

“不擔心。即便被搶了去,那你也隻是流浪,我這裏才是你的家。”

“你就這麽自信,讓我看看,你的哪兒是我的家。”

“別胡鬧,是這兒。”她指著腦袋。

“這兒太小, 這兒住不下我!”

“還嫌小!那兒可是四萬八千裏,千年萬年。”

“那是無形,我摸不到。”

“俗!”

“我的家啊,是怎樣的呢,讓我摸摸!”

“你的家啊,是我的渾然。”

“噢,我明白了,你從頭到腳,裏裏外外都是我的,都是我的居所,我的家!千葉,讓哥哥住進家裏吧。哥哥想回家!”

“別胡鬧了,我真惱了!”

“千葉,我們結婚吧!”

“等等吧,我來單位才幾個月,等你意誌再堅定一段時間吧!”她悠悠地瞅著他,帶笑的,嫵媚的,這甜蜜溫柔的目光,叫建設迷醉的目光。她什麽都知道,又像什麽都不覺;他已經幾次明確說過,有人給他介紹一個區長的女兒,她怎麽就不問一聲呢。

建設是帶了父母之命來催促弟弟的婚事,兄弟倆吃完飯,在校園裏閑轉了一圈,冬青樹依舊綠意盎然,隱約的鋼琴聲回響在薄暮裏。建英突然說,要是我二哥也考上大學就好了,咱把爸媽接到城裏住。

建設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提它幹什麽,建雄現在開了個火鍋店,生意還不錯。又念叨:“小建,也不知道我的感覺對不對,你二哥總好像是躲著我,真不知是怎了,總好像是哪兒跟我較著勁。真是捉摸不透他!”

“太容易理解了,還是我前麵說的那事;再說,你倆才差幾歲,他不跟你較勁跟誰較勁。”

“小建,那你跟哥叫勁不!你要比哥小三四歲,也要跟哥叫勁?”

“叫!”

“白給你開那麽多家長會了,跟誰叫勁也不能跟自己親兄弟較勁,手足之間叫什麽勁呢!我可把你們倆從來就當自己的孩子一樣看,你二哥補習那年,我把他痛罵了一頓,就隻這一次,再連重話也沒說過一句。”

“二哥自尊心太強了,我擔心我成家以後,他怕還要疏遠我呢。”

建英買了酒菜要回宿舍,建設說:“不要買酒,我這次是專門下來跟你說正事的,別喝。”

“就一瓶,兩個人一瓶,誤不了說正事。”

“爸爸媽讓我下來是專門問你的婚事,叫你趕緊成個家,過了年你就三十了,知道不?”

“知道哩。哥,這麽說你都快四十了!”

“你和那個教授的女子到底是怎樣麽?”

“就那樣,罷了再說。”

“什麽叫就那樣,還要拖到什麽時候。你念了這麽多年書就沒有碰上一個合適的?”

“哥,你也念了那麽多年書,你也沒碰上一個合

適的!”

“說我幹啥哩,我好歹都成家了,南楠都十歲

了。”

“哥,我不喝酒不敢在你麵前說話,小時候我可怕你呢,你在我眼裏從來就是第三家長!高中時你一來開家長會,就弄得我不知是你兒子還是你弟弟。”

“傻話!才喝哩酒就大了?”

“我不知二哥怎看你,你對我是夠好了,爸媽不能給我的榮光你都給了我,你給我買衣服,哈,還給我洗衣服,我心裏剛想要個什麽衣服,哥你就端端的給我買回來了,連顏色也和我想象的不差!”

“淨說些淡話。”

“你當老大的,不知道當弟弟的難,你又樣樣優秀,當然,我也不差。我心裏,其實可恨你!

“恨我!”

“嗯,恨!”建英果然酒多了些,眼裏有些淚意,建設一下著了急,不知自己怎麽傷害了弟弟。窗外,夜已很靜了。

“恨你和爸一起非得讓我學理科,非得讓我去當醫生,那時我差一點就妥協了。我考了個音樂學院,你看你和爸當時那態度,就像我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是我的錯我的錯,我太正統了,你現在幹得好,爸爸媽都高興,我也高興!”

“我現在除了學校上課,還為電視劇寫插曲,還去外麵演出,再去音樂教室上課。哥,你不要認為會寫文章人家就會重用你,我通音律卻可以行走市場,二哥開飯店從我這裏拿了五萬,讓我別告訴你。”

“你這不告訴我了嘛,這我就放心了,你二哥有個事做就好了。你結婚要錢,哥給你抽些錢出來,你哥當上羊倌了,還說什麽文章,現在改唱牧羊曲了,也是麵向市場。”

“這麽一點小事,就把我記恨了,這有啥恨的,別恨了,都算是我的錯。”

“要說錯,也不是你的錯。哥,我記恨你也不是這,這不值一提,盡管當時我心裏很難過。”

“還有啥!”建設吃驚了,建設隱約感知,小弟心裏可能真有他無力解開的結。

“還有……”建英一語未出,又是一杯酒灌下。

“小建,別喝了,你有啥隻管說,哥都聽著,有啥錯,哥都承認改正!你不要喝了。”

“哥,我不知你注意到沒有,每次嫂子到咱家,咱爸、尤其是咱媽的那一份戰戰兢兢,我想起來真心疼呐!她再怎麽也是個兒媳婦麽,回一次家,就差全家人給她擺駕了。她不就是個學業平平的高中畢業生,靠老子在城裏找了一份工作,還把架子端得那麽高!沒有一點休養,渾身上下就剩下了一張商標:區長的女子。哥,我真是恨你為什麽要娶這個區長的女子,娶了你又不管好。有幾次,看見嫂子對媽說話帶理不理的神氣,我都氣得要上去和你打一架!

在一個家裏,人和人就這樣等級差了天下地下,好像有的人天生下來就是貴族,我們生下來就是奴隸,我實在是接受不了!哥,你知道我這幾年為什麽這麽拚命的幹麽,我不願意哥你孤立無緣,我不願嫂子和嫂子一家認為我們南家沒人了!”

建設端起灑,遞到小弟手裏,自己也端起一杯無聲咽下。小弟這哪裏是恨他呢,小弟是心疼他!血濃於水,血烈於酒。

“哥知道,哥都知道!哥又不是瞎子。”

“我想你也知道,我知道哥也是無奈。”

“隻是,我沒有想到會給你帶來這麽大的傷害,唉!”

“說到傷害,這也算不得是什麽傷害!”

建設不敢再言語了,他視為手足,夢裏有時真

分不清是小弟還是楠楠的建英還會因為自己受到什麽樣的傷害呢?

看他抹了淚,心緒平靜些了,建設隻有沉默,隻有傾聽。

“哥,你還記得你結婚那天,你讓我去招呼你的幾個女同學!”

“怎麽了,記得。”

“那時候我上高一,還什麽都不懂,那其中有一個穿米黃色連衣裙的,她真是美極了,是那種初看宜人,越看越秀氣、越看越美妙的美!很快我從她們的談話中知道她叫木千葉。”

“木千葉!”

“哥,你別說你不記得這個名字了。你聽我說,你結婚那天,不知道我為什麽那麽高興,我太高興了!現在想起來,我都很少有那麽高興的一天。我對她說,‘姐姐,給你一杯澄汁。’不知道為什麽我一開口就叫她姐姐,我多麽希望咱們家就有這樣一個姐妹。她以尋問的目光看我,我說我是你弟弟;她將我從頭到腳看了一眼,那目光就像是一道神光,那樣親切,溫暖。長那麽大,沒有誰那樣看過我!那目光太美了,不是明亮,也不是透徹,而是純淨、溫柔;讓人覺得安適,讓自己確信得到了認可。我從他們的談話中知道,她好像和你關係不一般,整個婚禮上,我一直在觀察她,也在猜想她和哥的關係。在那麽熱鬧的場合,她若在閑庭,有禮節有品度,如果真的是和你有什麽關係,則又更叫人另眼相看。中間她出去了一次,行走的時候,輕盈如夢,就像是浮在琴弦上一串音符,哥,你可能沒注意到,大廳裏幾乎所有的目光都在看她,她真是一朵水仙花。

“你把她說得太美了。”建設謙虛地笑道,就像誰在誇他自己一樣。

“是,不管是薔薇花也罷,還是水仙花也罷,我上高中那麽忙,轉眼就將這事忘了,我年齡那麽小,不可能將這事記在心上,要是隻是這樣就好了!”

“怎麽了!還有什麽?”建設急了。

那年夏天,快要高考了,我記得特別清楚,是5月6號,我正在你辦公室裏複習功課,我並沒有聽見樓道裏有腳步聲,突然有個人氣喘籲籲的闖進門來,她一進來,就將門反帶上了。

“是誰?啊!”

“我一回頭,見她貼著門站著,迎風欲倒的樣子,當時我以為是有壞人追趕她。現在,我才知道,那不是!”

“來的是誰啊?”

“她穿著新婚的旗袍,高挽著發髻,身段無法形容的美,她一進門,就說了半句話。”

“半句話!她說什麽?”

她說:‘建設!我……’”

南建設大喘了一口氣。

“我一回頭,就被她臉上那一種特殊的表情嚇呆了,我現在再也找不到的那一種表情!我無法說,一想起這個刹那一逝的表情,我心裏就疼,就有一種特別難受的感覺。隻有你愛過,隻有你真正做了男人,你才能理解她的這一種表情;或者,隻有看了這樣的表情,就是木頭也會頓然知道了什麽是愛。

她看到是我,那種表情淡淡散開,就像是投下一塊石頭的深潭一樣,那個漣漪漸漸消失。她笑了一下,說,“對不起,打擾了。”站了不到一分鍾,她走了。

哥,你不用問是誰了吧。你算算,那年的5月5號是誰的婚禮,我在你的抽屜裏看見了請柬。”

“你為什麽不早說!為啥不早告訴我!”

“她要我不要告訴任何人。”

“那你也應該告訴我!”

“是我自己不想說!這麽多年了,這個表情一直壓在我心上,壓得我心裏難受,好像那是一幅會動的會出聲的畫,一直鑲嵌在我心裏,我想要拿出她都不能!哥,她走了之後,我一直坐在椅子上聽著她的腳步聲下樓,我整個人都木呆了,好像頭上挨了一棍,半天都反映不過來!”

“我不知道是這樣!我一點都不知道!”

“我直覺知道她在乎的是你,但我就是不願意告訴你!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見過她!不願意任何人知道她新婚第二天就去找她愛的人,這和逃婚有何區別!”

“你,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應該告訴我!”

“哥,十年了,我一直在找一個和她相像的女人,可是我哪裏也找不到,誰也不肯像她!哥,我沒有想過要找她本人,可是,我要找她的影子都找不到!” 建英真醉了。

“小建,你怎麽,這麽傻!”

“哥,你當初為什麽不娶她!你既不娶她,你為什麽又要讓我見到她!”

“怎麽會是這樣!你,你這個娃娃!我一個人為這些事傷心費神還不夠,還把你也扯進來。要是讓爸媽知道了這事,我的罪孽還有完沒完!”

“哥,你千萬別告訴爸媽,到死都不能告訴任何人,哥,你記住了沒有?你發誓!你告訴我你沒有聽見我在說這些!”

“我發什麽誓,我把自己的弟弟、把千葉害得還不夠嗎!我再說出去!我就那麽沒品味。”

“倒是小建,你懂不懂啊,哪怕對於音樂的愛,太過癡了就成了病,愛情也罷,事業的追求也罷,是要執著,但更要超脫,否則一生總會套在一個死環裏出不來!過日子,與追求藝術和理想是有大區別的。”

“哥,我知道,原則上我都知道。”

“知道就好!她就是一顆珍珠,咱今天也不說她了。”

“哥,你說得太對了,千葉她就像是一顆珍珠,還是你了解她!”建英不好意思地笑了。

“別千葉千葉的還叫順口了!我認識千葉的時候你還在踢石片呢。”

“家長作風!”

“小建,還真是的,你和千葉還就是哪兒有一點像,都單純,都執著,都很聰明,最像的是,都敢和我頂嘴。千葉,你別看她麵上文靜,真正說起來她可不讓於我,常有觀點要駁倒我,哥這一輩子最開心的就是和千葉的對答!和她說過的那些話,平常我都不知道自己腦子裏是有;她說話的那個有趣,不是你們當下年輕人的開玩笑,那是真正的妙對!我到今天還在懷疑,是不是千葉也是隻與我說話時才有這麽多的妙語。”

“你不必懷疑,她是隻和你說話時才最有靈感。連同一張琴都識得主人,更何況千葉那樣靈異的女子!”

“醉話!”

“哥,藝術的感覺相近的時候,離愛情也就不就不遠了,如果雙方是條件相當的異性的話。”

“你到底清醒些了沒?”

“一瓶酒還剩一少半呢,我哪裏就醉了!”

“沒醉就好,以後少喝,靠酒醉達到藝術境界的藝術家那不叫藝術家,以清醒的靈感馳騁於天地的那才叫藝術家。”

“哥,你說我是不是藝術家,不管別人認為我是不是音樂家,我認為我是。音樂的美,你是沒體驗過,有時真的可以叫人忘了塵世;可以不用再說話了,連談戀愛都不用說話了,音樂把你要說的,把你想說卻無以表達的話全都說出來了;甚至,連戀愛都不必再談了。”

“我不懂,我就識得幾個漢字也快忘光了,就你懂,靡靡之音喪人誌氣。我看你是沉在那裏頭了,你二十大幾的人了,做事總得切點實際。”

“切實際,看你把那實際切的,一塊一塊的,跟個幹磚打起的房子似的,沒有一點通融之氣。幹巴巴的,給誰看呢?人家誰看呢?你自個不嫌難受!也就南楠相信你那童話屋。”

“沒大沒小,越說你還越來了!”

“我是心疼你,你要不是我哥,我都懶得說你,不過在心裏笑笑你的湖塗罷了,世間多的是這樣的市儈。”

“啥!你說你哥是市儈!”

“不是!我不是說那些人說得順嘴了麽。我哥是什麽呀,我哥可是儒子,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焉!”

“少給我在這兒講究。就你清高,你就在這裏耗著!”

“天生我才必有用,哥,餓不著我!”

“什麽天生我才,那不過是天一時半會兒高興哄你罷了,到我這年齡上你就知道是不是天生你有才了!”

“知道,我一輩子謹尊你的意思行事,哥,你終於有點承認我向藝術家靠擾了!”

“我早認了,我隻是想讓社會也來承認!”

“哥已經快四十歲的人了,並且可以說是陷在了生活的泥灘裏,你不一樣,你還年輕,如果在音樂上真的熱愛,一定要上個心,爭取有更大的發展!等你成了家生了孩子,孩子也放家裏,讓咱爸咱媽帶。給咱埋頭拚上幾年!”

“哥,你的意思我全明白!”

“咱爺爺咱爸,被生存的艱難淹沒了;哥現在

就這樣了;你要覺悟,不要被細碎的生活所淹沒,更不要被細微的感情所淹沒,成就一個音樂家,和成就一個偉大的作家一樣,一定是胸中要有大波濤。”

“哥,你啥都懂啊!”

“就你站了兩年大學講台的懂,真當我是喂羊的了!”

兄弟夜話,從當下事說到兒時事,從家事說到對藝術的觀點,尤其是兄弟間能從藝術上溝通,彼此深覺心中暢快,慶幸是生在一個家裏。

夜已深靜,兄弟倆和衣眯倒。“哥,你咋不早下來呢,那樣我就早解脫了!我放下了,隻有對你說了,我才能放下,心裏才會輕鬆。”

“小建,以後你別提千葉了,我心裏怪不舒服。”

“哥,你是醉了,說真話了!”

“有你這樣一個弟弟,哥心裏也安了。蘇軾一生就是因為有那樣一個親弟弟,才不孤單。”

“哥,那朝雲呢,你有沒有朝雲?”

“哥把一個好好的王弗都錯過了,還談什麽朝雲。別胡說了,她會是長命百歲的,在我有生之年總有她!”

“在感情問題上,尤其是與異性的感情問題上,如果你不打算跟她結婚,永遠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記住哥的話,這是真理。多少人就吃虧在這上頭,哥見得多了,人要完成一生,情與色,這一關得克服,否則難成大氣,有了名,也是個下三爛的鬼名、歪名。情與色,永遠是沾了血的利刃。”

“哥,你越來越像咱爸了!這麽說,人還敢不敢活了!”

“不是我像爸,老輩人傳下來的教訓一定是有著道理的。活人就得小心些,別讓自己惹上麻煩。天大地大,情重義重,也比不上我女子南楠在我心裏重大;你譜的曲子再好,也沒有咱南楠笑一聲入我耳。這就是父母啊,你當了父母你就知道了!”

“你就活一個南楠了!”

“難道你要千事萬事都從我這一個身子上過,我這身子成了鄉政府了,還要不要我活了!”

“哥,你真醉了。”

“哥沒醉,哥是累了,睡吧。”

“小建,以後誰都不許再提千葉。你,還有我!”哥的聲音漸漸弱下去,眼角漸漸沁出一滴淚,驚得建英酒醒了一大半,再不敢說話了。

這三四年來,哥裏裏外外際遇裏的夾擊,建英是知道的,為體麽還要說埋怨嫂子的那些話呢,埋怨嫂子就是打哥的臉呀,他怎麽就沒有想到;一個木千葉,是哥心深處的夢,他怎麽竟然說出那樣的話呢!他真是太莽撞了。

因一麵之緣而結的情,也會因一席之語而獲得解脫。情如網,心似結,糾纏越深越難以解脫,南建英一時解脫了,聽著哥沉沉的呼吸卻又在想:人人都在說著情的問題上淺嚐轍止,人人心裏都希望能有一場深深的、解不開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