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離殤2

在周灣這一個極其單調的環境裏,沒有報紙,沒有音樂,隻有一台可以收到三四個頻道的電視,建設是不看電視的,在這單調的環境裏,建設似乎什麽也不想,背對著太陽,麵對著草地和羊子,建設像一個農民一樣的會注意到拉草的車子撒在坡上的一把草,這草不是在山上長了一回麽,不是被割下來拉回來麽,到了跟前卻被摞在坡上,不能到了羊嘴裏完成它的使命。建設很自然的就彎下腰將草撿了起來。

建設喜歡這樣單純的環境,列夫托爾斯泰好像說過,半年不讀報紙,人生絲毫不會因此而缺少什麽。

鄉下的夜來得如此早,如此濃烈,一碗墨從頭潑下來,澆得什麽也看不見了,稀疏的幾處燈火,建設不望還知天總會亮的,一望便懷疑光明會不會最終遺棄了這個村莊,遺棄了這大片大片的草場。夜,這般的安靜,那一聲半聲和狗吠顯得異常的孤單。建設感到了這夜的威壓,卻偏要摸索著走下鹼畔,在羊舍旁聽羊的呼吸,偏要抬頭看看那夜的黑。

歸去,躺在**胡亂的翻一些書,胡亂的想著養羊場的一些事,養羊場之外的一些事。

三個月沒見女兒了,用麗娜的話來說:“你可真是本事越來越大了,看你能撐到什麽時候。”

也許不是因為這些,新品種的沙伏客羊子在元旦時候上市,沙伏客羊子是一種生長很快的瘦肉型羊子,價錢很高。建設知道,越是貴重的品種,越是有效益,建設買了五十隻,為了這五十隻沙伏客羊子,建設得守著。

建設感冒了,老張倆口子連忙張羅,老伴給建設熬了薑湯,幾天下來,不見好,倒發起了燒。老張打發小張到鄉上買了一回感冒藥,小張開著三輪車去了。

冒冒失失的小張現在都對建設這個場長沒好氣,仿佛他隻是在給他父親老張打工。

建設想起花兒了,這麽長時間裏,他都沒問過她在哪裏,她這樣回到家裏,家裏人會怎麽對待她呢,這事要是讓人知道了,她還能找到好人家麽。她冰涼的、光滑的肌膚,天真美麗的容顏。

夜靜了,老張那一間屋裏沒有聲音了,夜在一層一層的深下去、靜下去,建設躺在**百無聊賴,身體一時比一時更燒得曆害,要不要叫起小張到鄉上去打針呢,建設不相信一場感冒能將一個成人打倒了,但這一場感冒似乎在和他做著較量。一大壺水喝完了,依舊嘴巴幹。

靜夜裏,建設一分一秒的等著天亮。

門外仿佛有腳步聲,一腳輕一腳無,一定不是老張,建設的心一下提起來,無端的想這腳步聲是朝著他的屋來的,還是那一腳有聲,一腳無聲,又像是刮風的聲音,建設仿佛不是害怕那腳步聲,倒是在盼望那腳步聲的清晰。腳步聲果然是停在了他門外,建設像是要閉過氣去了。

門開了,竟然沒有響一聲,一個人影就閃了進來,來到了建設床前,隻有妖怪才能沒有一點聲音推得開門。

“誰,你怎麽進來的!”

“我,你就沒有關門麽!”

“老張剛走了,我還沒起來呢。你怎這時候來……”建設摸索著要開燈,建設絕不能那麽不堪。

燈亮了,建設還沒來得及看清什麽,白美麗一下又拉滅了燈。“感冒了,我看看!”手已經在他額上,手像是長了眼睛的魚,毫無過度的就鑽進了他被窩裏,在他胸膛、腹部恣意的掃**、暢遊、反複的遊竄。那手如魚一樣在他身上遊**、摸索,建設的身體隻成了一片水草,一片河灘,建設在目瞪口呆中已然歸順,那隻手的架式就像這一個發燒的身體原本就是它的領地,那一隻手諳悉建設此刻心裏全部隱秘的渴望,建設渴望全然打開、轟然爆裂卻在緊緊關鎖的渴望。

手在遊走,建設不知該如何,腦子裏似乎還在旋轉、思索,但身體裏圈養束縛已久的馬群已經**起來,已經是打著響鼻、嘩然彈著蹄子。

手,那冰冷靈性的遊魚突然一下咬住了他的下體,接著是著了火一樣的聲音:“還裝什麽呢,看燙成啥了!”

建設扯開那遊魚一樣的手,開柵打馬,千軍萬馬在狂奔。雜遝聲、嘶鳴聲、喘息聲響徹耳鼓,仿佛一個村莊全都聽得見。

一個幾乎是全然陌生的女人,一個絲毫不了解或不愛的女人,在這個鄉村的冬夜裏赤身**的與他相見,建設痛快淋漓,懸崖上跑馬的那種感覺,建設瞅著爐火的微光裏那個赤身祼體的女人,瞅著自己,感到陌生。

體溫似乎突然降下來了,渾身癱軟,建設嘴唇都懶得動。一條暗河絕堤了,深潭裏聚集的水在霎那之間將堤壩全然衝毀了,連壩底都是溝溝坎坎都呈現。何時再修建起一道新的,可以阻水的堤壩呢,那垮塌的程度叫人覺得沒有信心和勇氣再進行修補重建。一場洪水過後,人是渙散,心裏發空,這就是建設此刻的心情。

白美麗手又在他額上一掠:“保管你明天就好了,別憋著自己,看不是憋出病了。”匆匆的穿衣,行步無聲地走了。

建設呆呆的看著,沒有一句話。

建設沒有下床去關門,在想:門怎麽會是開著的呢!

一夜睡醒,高燒果然退了,隻是身體發軟,軟得虛飄,軟得舒服。

一次隨意的放縱,很可能影響或改變整個的生活軌跡,尤其是對一個癡弱者來說。性,是人類暫時無法超越也無法真正踐踏的一個神奇與具體。

大清早,建設就讓老張老婆燒水,他要洗澡。建設就像一個女人一樣的仔細清洗自己,溫熱的水沐浴著他,清洗著他,許多時候,水才是人最好的朋友。這荒村寒夜裏的事,一點也不要再想了,要洗得幹幹淨淨的,身體幹幹淨淨的心裏才能安寧。

洗過了躺下來,人還是虛弱。建設又叫老張老婆熬了稀軟的大米粥,切了一碟蘿卜酸菜,不知覺喝下了兩碗。

百無聊賴,眼閉著,心思隻是走得飛快,飛快而無序地漫開來;思緒跑累了,慢下來,淡淡的相思漫上心頭,相思就像天上的雲,建設沒法將那一天的雲扯下來,扯個幹淨清爽,也沒法將雲裹在身上,貼在心口上。

推開清川師專三齋邊上第二間窯洞的門,木千葉正一手書,一手粥,碗裏盛的隻是白米粥。

建設忙問是不是病了,怎麽隻吃粥。

千葉說:“沒有,我喜歡吃,很香。”

“香,又不是出家人。”

“出家人,做尼姑啊,也挺好。清清靜靜的在一

個大院子裏看看書,掃掃院子。”

“那你做了尼姑,我怎麽辦!那我隻有做和尚去。”

“南,那你就選在離我的庵近一點的地方,咱倆一起修行,好不好!”千葉剛剛來到北山師專,年輕的眼眸裏波光閃閃,稱呼他,單呼一個字,“南”。或者“建設”。

“不好。有什麽好!”

“我就知道你就做不了和尚,你沒那功夫。”

“千葉,做了尼姑,庵裏的婆婆可就不允許你

見我了,你可想清楚。”

“那我就不做了。”她自在、嬌憨,一臉甜蜜。在

她心裏,兩人的結合已是水到渠成,

是初秋天氣,千葉想去散步。“南,我想出去散步,

我還不熟悉北山的環境呢。”

“但是我想在房間裏抱著你啊,出去沒有辦法抱著你了。”千葉便依順地坐下來,戀愛中的女人,她怎麽都不會猜想得到對方真正的意圖。

夜色暗下來時,她就半躺在他懷裏,靜靜的,是小女兒的那一種安靜。建設心裏七上八下的,猶疑著,暗暗觀察她,抱她在懷裏,周身的血液在滋滋冒著熱氣,心中溢滿溫柔,滿心裏還把她當作那個當年丟在教室裏唱著夕陽山外山的小學妹。

“這兩年過得好嗎,有沒有想哥哥!”

“沒有。”

“真沒想?”

“真沒想。”

“為什麽不想!”

“為什麽要想啊,有人長篇大論、詩詞歌賦要我

來北山。”

“啊,從此不必再對紙談情,太好了!”

“千葉,有時候,我心裏會突然間很空,空到一

時間無所適從,恨不能抓一把風塞進心裏,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一點點!”

“那個候,滿心裏想的隻有一個你,感覺滿世界

就隻有你能救我心裏的空!你知道麽!”

“真的嗎!”她長長的喘了一口氣。

“真的,空心隻有你能添補。”

“這話好像外延很廣,像是還有人要自告奮勇

來添補似的。”她笑道。

“沒有外延,隻有一個內涵!”

“給你講一個孤獨的大灰狼的故事!”真是神奇,一旦開始與她對話,建設內心的奇思妙想,作文學社社長時候詩一樣的語言,童話一樣的浪漫心思就會奔湧而來。才子建設,是建設心裏最喜愛的稱呼,南秘書聽著順耳,心裏卻有些嫌棄。隻有和千葉對話的時候,他才最有才子的感覺。

“從前,有隻大灰狼在森林邊上的小河裏喝水,他愛上了常來河邊讀書的一位姑娘;姑娘十分美麗,最美的是她一雙溫柔的眼睛,大灰狼就對她說……”

“我也聽說了一個新的大灰狼的故事,”她蠻不講理地搶過他的話,繪聲繪色的講起來:“從前有隻大灰狼,它對一隻小山羊說,小山羊,你小心點兒,今天晚上我要來吃你,小山羊哭哭啼啼告訴了眾山羊,山羊們全跑了;第二天,這隻大灰狼換了一套休閑服又跑去對小山羊說,小山羊,別難過,今天晚上月光好,我陪你去散步吧,小山羊擦幹眼淚,高高興興地答應了!”說完,忍著一臉的笑看他。

建設大笑:“他倆散步到幾點,不會是淩晨三點一刻吧。”

她的狡黠沒有成功,急得隻是打他。

在大學的圖書館裏相遇,兩人第一次相約出校園外散步,就散到了淩晨三點一刻。

千葉依偎著他,心無憂、情無邪地說著那些可人的妙語,讓一間辦公室裏那暈黃的燈光也那般誘人,建設寧願與千葉告別後,回去再加班寫文件到更深的夜。

她偎依著他,孩子一樣的純潔,而他動著萬千的心思,也是一樣的純潔謙恭。悵然別去,再等待下一個傍晚到來,等待那甜蜜的、純潔的偎依。建設枯坐在養羊場的上空,想得呆呆的,心裏不覺得空了。

難以忘卻的是那青春的戰栗。

大學門是一條小河,就要分別了,是兩年的漫長分離。建設將千葉摟在身邊,說著喃喃情話。吻她的臉,不動吻;她的頸,還是不動;建設一激動,手剛要動作,一觸到她胸前的一點柔軟,建設突然間通體發麻,從大腦皮層到腳心,建設麻得動不了了。千葉覺到了什麽,猛一下抬起身來,正見建設緊縮眉頭的臉。

“怎麽了?你!”

“手臂麻,手臂突然發麻!”

“那怎麽辦啊,要不要緊!”她連連撫摸他的

手臂。

“等會兒,等會兒就好了。”看著她緊張、焦急

的臉,他笑了。

“啊,好一點兒了!”建設平生以來第一次穿徹心肺的麻木過去了,但千葉毫不知情。建設心裏又喜又涼,平生第一次的青春顫栗,他想讓千葉知道,又不想讓千葉知道,這樣保全了他的麵子。

“怎麽會突然就發麻了呢,明天一定去學校醫務

室看看!”

“我也不知道!”他有些害羞地繃著嘴:“不用問

了,沒什麽事。千葉,你可真是個大傻瓜!”

她早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但建設心裏想著她,覺得心裏是充盈的,心裏不再空,心裏不再是大壩絕堤之後的全然空****。

千葉,見證了他的青春,見證了他一個農家子弟,一個文學青年在大學裏的所有驕傲。從區政府大院裏黯然退至養羊場裏的建設曾經是驕傲的。

南建設入中文係不久就接任了文學社社長,建設三年級時,來了兩個中文係的新生送來幾首小詩,這其中一個就是木千葉。她大大方方,一身素雅,神情淡然。那種淡然的神情他久久記著。

晚飯後,南建設以文學社長、係內刊物主編的身份約她談詩,她沒有一點驚訝。穿過北方大學的那個舊大門,兩人第一次一起走出了校園,而天色還沒有完全暗下來,四月的花蕾就凝結在那夕陽模糊的餘輝裏。

四月的花香飄逸在微明的天色裏,身邊的女子仿佛也染了這四月的味道,他一點也沒有打算與她開始一場戀愛,隻是一種清純的友誼,或完全自私的消遣。校園外隻有那一條長長的白楊樹夾道的小路,未進入正式戀愛的同學就不能不走這一條道。道路很長,高大的白楊樹已吐出了圓圓的小葉片,在風中輕輕地互相招手、問候。認識建設的同學太多,本係的,外係的,不停的和他打招呼,不停的用眼睛掃著他身邊這個大一新生。在這不間斷的掃視哩,建設似乎在一回回的得意,這個小姑娘還不錯吧,誰都看得出,她清澈得如山穀裏的冷泉,她伶俐得如一隻才出幽穀的小鹿,瞧,她在和我南社長散步。

她不語,盡量保持著自然,不能知道她在想什麽,一直走到林蔭道盡頭,人影少了,兩個人才開始說話,說的是書,建設想也隻能說讀書的事,況且賣弄一回才學也是滿得意的,畢竟他當了兩年的文學社社長,上過大大小小的多少回演講台。不想,她一句句對答竟是引出了他無限的說話靈感,平日散亂地鋪在腦子裏的一些經史詞句,在她清亮眸子的照耀裏迅速重新組合、噴湧,連他也不知道自己竟是能將這文學的、曆史的、哲學的學問這樣融會貫通。這個大一的新生,竟將他知道的許多名著包括外國名著生吞活剝的讀過了一回,而且有著她自己的見解。包括那其中的每個細節、每個場景她都要說出自己獨立的理解,盡管那理解有著太多的主觀,太多的天真,可建設還是為她那豐富的感覺,敏銳的直覺驚訝了。仿佛每提起一個話題,一個細節,他們都必須有一場似真非真的爭論,說著走著,走著說著,也不知道在那一條長長的路上走了多少個來回,等他們發現應該回去的時候,學校大門已經關了,而且已經是淩晨三點一刻了!

她吃驚地說:“不會吧,是不是表壞了!”

“一定是壞了。”他滿有把握地笑著說。

“怎麽辦!怎麽回去?”

一看她那緊張的樣子,建設知道就是用上炸藥包這大門也得開了,於是千呼萬喚的叫,聲嘶力竭地喊。門房終於起來了,她跺著麻木的雙腳說,“你那表是什麽表呀!”

很久再沒有同她一起走過,隻是在圖書室裏,在飯堂裏相遇,她總低了頭含羞地一笑走過,並不與他答一句話。

那個深夜的長談仿佛是一場夢,隻有從她含羞的笑容裏知道那一個夜晚仿佛有過。

建設早她兩年就要畢業,且木千葉是外鄉人,將來工作分配會有許多不便。建設沒打算和她談戀愛,隻是以學長的身份給她書,以消閑的心態和她談談文學,建設還帶她去校外的河邊拉二胡。建設不是沒談過戀愛,建設認為他這不是談戀愛,他隻是和這個低年級的女生在談詩,談音樂。

離校的那天,行李裝上車,建設心裏突然空空落落,他要去的是家鄉北山市鄉村中學,自此就得離開這生活了四年的校園還有城市。無意識的繞道走過千葉的教室,教室裏傳來宏亮的合唱,無法聽得出哪一聲是千葉的。一陣手風琴伴奏下,那整齊的、漠然的歌聲又響起來了:

長亭外,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杯濁酒盡餘歡,

今宵別夢寒。

這歌建設也在課堂上唱過,現在才知道,此刻在歌唱的是麵臨離別的自己,那時唱歌隻是一個喉嚨。

是七月末,早晨十點的太陽正溫暖著建設的影子,可他還是覺出了寒意,仿佛要在那歌聲裏落淚的光景。是因為工作分配的不理想,是因為這四年裏幾盡一無所得,還是因為那個正在課堂上歌唱的人不知道他此時就要離開。

他在鄉村中學裏任教的一年半裏,閑餘時間一半寫詩,一半寫情書,情書裏是密密的詩行。那印著北方大學四個紅色字的信封在他們之間頻繁傳遞。

那相思的情書,八分錢的油票,建設買整片的,有一半夾在寄給千葉的書信裏。終於如願以償,可以坐在她的麵前,訴說喃喃情話,以肌膚感覺到她的存在,這才是談戀愛。

筆架山上去散步,鬆濤陣陣,一條夾道悠長,人跡罕少,靜到讓人生畏。建設摟著千葉腰肢,緩行複慢行,胸中**起熱意。一陣鳥語,提醒此時的寂靜無人,建設胸中更熱。突然一隻小麻雀跌落於夾道上,半天不起飛,隻挪著步輕跳,千葉躡手躡腳去追,追一步,小麻雀低飛一段,再落地輕跳。千葉叫:“建設,快,快抓那隻麻雀!”

建設不說話,隻是笑。

“快抓, 我要那隻麻雀!”

建設牽她的手,緊緊捏在手心裏。雀雀在北山有著明確的指代,雀雀,是男孩兒**的代名詞。眼前和他要談婚論嫁的女子還天真地要他給她逮一隻雀雀,她是不懂這指代,還是她連指代的本體也不懂。

建設不想問,也不想言語,隻是笑,抓起她的手,牙齒緩緩切入,深深的咬了一口。

“大黃狗,大黃狗,快鬆開,手都要咬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