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離殤1

冬天了,這是在養羊場的第三個冬天,建設像個真正的養羊人一樣的守在養羊場,不禁自問,他要辦一輩子養羊場麽。原先來這偏遠的周灣鄉辦養羊場,一半是為了掙錢,更有一半是為了躲避,躲藏仕途上的失意,婚姻生活的窒息與壓抑。三年來,這兩個目標好像都達到了,可怎麽覺得心裏越是空落,越是惆悵,並沒有設想的輕鬆與快樂。

鄉間的生活那般過分的簡樸,洗澡隻好到河裏,感冒了,需要輸液,隻好忍著,一些普通的藥都得到鄉上才能買到,要是真生了什麽急病、大病,能及時趕到鄉上、縣裏麽。生活在鄉間的人,隻好是把命交給了老天。建設能體諒那些人為什麽大批的往城市裏湧了,在鄉間,沒有醫院,沒有像樣的小學校,更沒有像樣的門市,停電是極其尋常的,鄉村空了,就是在五裏外的周灣鄉也是一樣。建設能雇到的割草的、喂羊的大都是一些沒法去城裏打工的老漢們,守著家的半老婦女們,工錢的確不高。

白美麗幾次笑說要來羊場喂羊,丈夫出外攬工,又沒有孩子拖累,她一個人還閑得慌;她來了一分工錢不多拿,保管把羊喂得飽飽的,怎麽著也比那花兒強些。話裏有意,眼裏有風,建設好說歹說總算拒絕了。

進入冬天之前,這些事已經安排妥當。冬天羊子也不會有大的疫情,隻等著這一批羊子在元旦時上市,冷庫那邊也已經知道了周灣有個養羊場,並且是他南建設辦的。老張又是實誠信義人,有他看著,建設本可以回家呆著,但建設卻在猶疑著,建設不想回家。

那個區政府副主任辦公室裏,怕是灰塵已滿。建設再也不想當著同事的麵踏進那個房間,那個房間裏曾經度過了建設多麽繁忙多麽充實的年月,先是政府秘書,再是副主任,再是主任病休,副主任代理主任,整整的已是九年又三個月。

這九年零三個月裏,建設多少個深夜撲在案頭寫文件;麗娜多少次敲門查崗,看他是不是和那個知心的在一起,打斷他的寫作思路、打斷他的心緒,他還不能惱,惱了就會引起一場大動亂;多少次清晨早起,拿著女兒和麗娜的衣服到辦室裏偷偷的洗;多少次對麗娜表白忠心,我真的隻愛你,多少次**的曲意逢迎,以表白對麗娜的愛;麗娜以夫妻之事來治裁他的不忠,如果他不委曲求全,那就更表明了他的不忠。這在常人思來難以度過的日月,都被建設白天一臉笑,夜晚萬般哄地度過了,而且過得那麽踏實有滋味。

建設穿著一身自己熨燙好的銀灰色或深藍色西裝,一件必是洗得幹淨的淡藍色或白色襯衣,偶爾也係著領帶,腋下夾著一條用報紙裹了的香煙;其實裹了等於沒裹,誰都看出那是香煙,大院裏都知道建設能寫,各部門的領導都暗中求他來寫講話稿。建設盡量微低著頭走在區政府辦大理石鋪就的大院裏,意氣風發。

意氣風發,是一種自己的感覺,也是一種別人看來的感覺。

盡量低調做人,可還是言談間才氣閃現,幽默時處處人緣,政府院裏的這一個建設,論文章、論待人處事的靈活有度,甚至論個人氣質才情,是遠遠在市委院裏的那一個建設之上。盡量微低著頭走路,可還是引來不少女性的注意,這就是高區長的女婿,人家區長的女子可就是會挑啊,聽說是師專一個外地的老師也看上他了,過三年二年還不是一路往上升。建設幾次親耳聽到了女職員們的議論。

連同建設的婚禮,也在那一年裏成為大家談論的焦點,喝的什麽酒,來得什麽人,唱得什麽歌,還有婚禮上各位人士之間的故事。

那是一場讓建設多麽榮耀的婚禮!

建設和麗娜的婚禮找出陰陽先生測在了農曆五月初三,陽曆是六月一。建設是政府中人,高區長又是正當壯年的常務副縣長,嶽父說將兩家將婚禮並到一起舉行,一個北山縣的各套班子的頭頭腦腦都收到了請束,上至北山的副市長,區委書記,區長,下至解白草寺中學的普通教師,還有建設在大學時的同學、校友,新娘高麗娜的中學同學中有體麵工作的幹部子弟,考上了大學的農家子弟,濟濟一堂,煌煌一室。其間,還有市工商局黃副局長應邀也來參加婚禮。

建設的兩個弟弟也皆豐姿美儀,二弟南建雄長頸隆鼻,寬肩厚雄,臉膛紅潤,人群之中鶴立,專館煙酒分發,招呼服務員布菜;小弟南建英唇紅齒白,眼神清澈明亮,似一杆修竹,一身銀灰色西裝剛剛襯托出他胡須朦朧的臉幼稚可愛,專門負責招呼添茶倒水,招呼客人。大哥的婚禮前,他新得了一套銀灰色的西裝,和大哥的新郎裝是一個顏色,是大哥在省城裏買婚禮服時給他帶回來的。建英說:“我長這麽大還是頭一次穿這麽貴的衣服。哥,你的是毛料的,你看好,到時候,咱倆的別穿混了。”建英早就在鏡子前美了半天,覺得自己雖比大哥細瘦些,但比大哥挺直,大哥走路含胸低首,哪裏有他的帥勁。

南家父親母親由表姐白曉琴陪著坐在大廳邊角。父親南秋山一雙眼睛努力睜著,專注地看著大兒子與來客寒暄,眼光裏是像孩子一樣的新奇與拘謹。與兒子說話的人都戴著眼鏡,穿帶不俗,瞅著大兒子與這個握手,與那個拍拍輩,這裏可一點也不是那個的南家店啊。心裏想著,這樣的婚禮場麵,可惜自己的生母看不見了,要把那個錄下來的錄相帶回去給尚在世的親人們看。

南母一雙美麗的雙皮大眼睛隻瞅著自己的三個兒子,鬧哄哄的大廳在她眼裏有些模糊,她能看真的就隻有自己的三個兒子。南母看見大兒子與那些打扮入時的女子喜氣洋洋的說笑,便有意無意的在挑選著一個兒媳婦,依南母看,有好幾個,那喜氣洋洋的臉容,那依順的眼神,都可以成為南家的好媳婦;想著又知自己的是糊塗了,這不就是在娶媳婦麽,大建不是已經選定了區長的女子做媳婦麽。

表姐白曉琴最是留神打量著前來的年輕女子,隻見樓梯口一溜進來五個年輕女子,許多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建設與她們問好,一一叫她們的名字。隻見一個是白上衣,高挽著頭發,雙皮大眼,仰頭看著建設,連說帶笑,建設叫她靜寧;一個是耦合色套頭薄紗衫,高高壯壯,不苟言笑,是青蓮;一個是淡粉色衣裳,圓圓的臉上淡淡幾粒雀斑,掩在一層輕薄的粉脂下,頗耐人追尋,豐潤的花瓣一樣的兩片嘴唇,一笑兩個小虎牙,嬌貴可愛,是知智;還有一個是淡藍色水磨牛仔褲,白色襯衣,短發,薄薄的嘴唇透出堅毅,是若秋。離建設最遠的邊上一個一襲鵝黃色連衣裙,身瘦體輕,眼眸盈盈,長發如綢,雙眼似笑似愁,看建設,似看又不帶看,對建設點頭,雙唇似動未動,眼裏有話。白曉琴心裏一動,這個女子怕就是建設對她說過的那個女同學了,正要暗指讓二姨也看,隻見那黃衣女子走開了,那一個移步,才見腳下是一雙白色小尖頭高跟鞋,踏步輕盈又穩當,小腿的優美線條正配著整個體態的美。

這五個女子一進三樓大廳,整個大廳裏一時都安靜了許多,目光都轉向了她們,仿佛所有的年輕人都知道了這個女子是建設的女同學,建設的女同學女校友來了有十幾個,但這個就是那個異鄉的女同學;所有的知情人都在猜想著她會不會出席這次婚禮,現在答案有了:她來了。

建設不再春風滿麵了,他笑語啞然,眼角的餘光掃著那個黃衣女子,直到她們五個在一個桌子上落座,便將小弟叫過,低聲叮嚀,剛來的那五位都是中文係的同學,要多招呼。

“好,我知道!”建英歡喜領命。

新娘還未到來,客人們在寒暄,放了冷氣的大廳將北山半燥熱半陰涼的暑氣隔到了門外。未婚的年輕男女無意的在人群裏搜尋著,那四個女人都出去了,或去禮單台前,走開與人閑聊,桌前隻坐著那個黃衣女子在吃瓜籽,一派閑靜,無愁無悲。建英就在這時遞過來一杯澄汁。

“姐姐請用。”

她笑著望他,並不把疑問表露在言語。

“我是南建設的弟弟,南建英。”

“哦,謝謝!謝謝你!”她上下打量他一眼,一定是在看他像不像吧。建英心裏想。

四位女士回到座位,一個道:“還有澄汁呢,怎麽隻有千葉的,沒有我們的?”

“我去給大家拿。姐姐,還有波蘿汁,你要不要?”

“姐姐,怎麽就千葉一個人是姐姐啊?”

“他是誰啊,千葉。”

“我是南建設的弟弟。”

“噢,那我們就不爭這個姐姐了!”中有一人道。

千葉說:“你隻給四位姐姐們拿,我不用了。”

婚禮正式開始,一襲鮮紅錦緞繡花旗袍的高麗娜與灰色西裝的南建設挽臂走過紅地毯,到達婚禮台前。隻見新娘身材豐滿高挑,挽起的發髻差不多和新郎一樣高,臉上濃施巧妝,更顯得隆鼻深眼,圓圓的臉頰,漂亮得如一朵盛開的花。大廳裏的客人全都起立,拍手歡呼。木千葉還是坐著,不斷地喝茶,以至於南建英突然注意到這位黃衣姐姐的怪異,添過了幾遍水之後,不能不給她換了一份茶葉。

婚禮儀式之後,喜宴方開,新娘新郎依次為賓客敬酒。建設的一個高中同學在市歌舞團,特別帶了樂隊,優秀的民歌手來助興。優美高亢的北山民歌多是情歌,很適合在婚禮上唱,民歌一唱,便將婚禮上束縛在華衣美酒裏的愛情拉向了真實的塵囂,拉向了真實的內心。當地人聽慣了的民歌,隻約略聽個聲調、氣氛而已。木千葉隻是略有聞所,極少親耳感受,便不能不被全身心的吸引。

“蘭肚子手巾喲三道道藍,”

“咱們見不上麵麵喲拉話話難。”

那天高地厚、亙古久遠的惆悵,一聲出,千葉的淚莫名地頓然來了,慌忙轉頭潑茶,拭淨酸淚。

從此後,與建設同城天涯,心語難訴。要說一句話豈止是三道攔,怕是千難萬難!自己還有什麽必要再在北山呆下去呢。

千葉問自己,為什麽要來參加這個婚禮呢,隻是為了向建設證明她的大方,證明她並沒有如他想象的那麽在意他;可是萬一要是情緒難抑怎麽辦,不是給自己難堪麽;要是她擾亂了婚禮,建設會怎麽看她呢。五內俱焚,心如刀絞之時,千葉的淚幾乎不能自製。

在痛極之時,千葉決定提前離席,這顯然不合適,但千葉已經站起來了。若秋問:“怎麽?你!”

“我想出去走走。”千葉鼻吸堵塞了。

“我也去。”

兩人一起走出了大廳,若秋知意,等在洗手間外。

千葉冷靜些了,在一種近乎麻木的狀態裏聽著民歌,不去想新娘新郎來敬酒的緊張一刻。

新郎新娘還是來到了千葉所在的桌前。建設的大學室友、老鄉李小強擠眉弄眼的在建設耳邊低聲低氣:“建設,要紅的,還是要黃的,在進洞房之前改正還來得及。”

一桌的同學校友大都敬過酒了,這下該到千葉。千葉早發覺新娘的眼光幾次的飄過來,便愈發鎮定,當兩軍真正交戰的時候其實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緊張、可怕,這是千葉第一次正視高麗娜,一看,就再歎她不是建設要找的人,但建設找了她,建設就找了這樣的一個女人,千葉心裏頓然平靜了許多。

千葉接過新郎添上,新娘遞過來的酒,眼光融融如秋水似的看了一眼建設,再看一眼新娘,親切微笑道:“祝你們幸福美滿!百年好合!”

若秋、知智她們趕緊附議:“看千葉多會說,祝你們百年如合!幸福美滿!”

麗娜笑了。

千葉,一襲鵝黃色的連衣裙,眼眸盈盈,長發如綢,雙靨含笑,眉間清愁,真嬌柔極了。不是她襯托了新娘的豔麗,倒是新娘襯托了她的嬌美,幾乎全場的年輕男女都注意到了她。

千葉的嬌美與傷感,也襯托了南建設作為一個男人的巨大榮耀,建設在心裏承認他的自私與殘酷。千葉翩若驚鴻的仙姿,讓作新郎的建設多了一重烘托背景;千葉的痛、落寞就像陽光下一片淡淡的陰影,隻襯托出他那時心情的晴朗、多姿多彩、多重意義的得意。

那是一場讓建設多麽榮耀的婚禮!可惜這榮耀是逝去得這樣快,即使在這榮耀背後是有著五味雜陳,建設也是貪婪這榮耀的。

麗娜漂亮時尚,一年後,又添了可愛的女兒,帶著妻女上街,見了昔時高中的同學,大學的校友。疏遠的,淡淡的笑裏生出了敬畏;親近的,上來就是一拳:你小子,福份不淺啊,看你現在混的。麗娜在一邊越發傲然的笑,好像這一切都是因她而來。而建設也感覺良好,不是自己因此而矮了幾分,倒像是因此而高了幾分。是什麽讓他會產生如此的感覺呢?是權利,是那個嶽父。

南建設,你這個俗物!

但是,一切都在那九年零三個月時轟然倒塌了。建設半年內忙在醫院,然後是嶽父的喪事,新提拔的主任名單宣布後,建設這副主任分管的隻是文件起草修改這一塊,相當於一個秘書組組長。建設火裏水裏的煎熬了三個月,斷然提出停薪留職,下鄉養羊。

這斷然裏有多少的斬不斷理還亂!

建設的父親年少時就是一個攬工給人放羊的孩子,這下建設也要回去養羊了嗎!建設內心裏對於那一個主任之職的癡愛猶如舊時外妾對於一個大家庭的神往。女人能超脫對於男人的愛與期望嗎?不能;男人能超脫對於權勢、官位的愛與留戀嗎?不能。一個是生來潛在骨裏的本能,一個是幾千年來融進精神裏的本能。

建設想,既然千古裏那有曠世之才,濟世之能的男人都擺脫不了作權力的外妾、內伺,他也就不要過於責難、痛悔自己曾經一門心思地隻想得到權利與權貴的寵愛。

如今驕寵全失,索性就遠離權場,做一個自然、真正的男人吧。古賢者尚且能“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他怎麽就不能獨與一山青草、一川湖光,一群羊子往來。

南建設啊南建設,書卷裏隻慕先賢,詩行裏直追神仙,到現實裏呢,一個政府辦主任,這比芝麻還小的官,卻給他這樣大的挫敗,這樣深的悵恨!

南建設當然不能知道,區委副書記的獨生子丁勇代父親來參加他的這場婚禮,見了木千葉,一眼就看上了她。人未近前搭言,內心豎起了勇敢堅定的大旗:一定要拿下。也在這個家和大酒店裏舉行比這更盛大的婚禮,越快越好!

是時,丁勇心裏隻恨自己父親是區委副書記,而不是區委書記或更大的官職。

不到一年後,丁勇和千葉的婚禮也在家和大酒店舉行。丁家上下喜氣洋洋,新婚第二天,親近的人,就從丁勇喜氣洋洋的聲氣上知道,丁家娶了個貨真價實的新媳婦。盡管兒媳婦在新婚第二天的夜間歸來得晚一點,但媳婦說她習慣晚飯後散散步。那謙和的措詞,讓兩位老人再不忍心埋怨。

“以後就讓勇勇陪你一起去。”

背了人,丁勇說:“我還以為你逃婚了呢!不過已經遲了,昨天晚上,你已經是我的人了,你是我的了!”

“瞎說什麽呢!”

“錯了!那就我是你的,我是你的人好了吧!我的新媳婦,不如他誰的呢。”丁勇喜的語無倫次。

建設也收到了請柬。建設不去參加千葉的婚禮的原因也許是,不到一年,建設的婚姻就顯出了重重危機。他不想看到千葉嫁人。

那個初夏,那一個穿著素色旗袍的新嫁娘,往往陪夫行走於街上,引來行人側目,那做丈夫的十分自豪,但這旗袍不是穿給他看的。直到一次建設在街上偶然見了,便再也沒有人見到她穿旗袍了。街頭偶遇,三人淡淡問過,建設一眼看去,隻見那一段柔軟、流暢,那肉體就是絲綢,絲綢就是肉體,說不出的好,隻是想將她輕輕的抱在懷裏,輕輕的抱,怕皺了絲綢,怕暈了美人。

千葉身邊那個男人太健壯了,太孔武有力了,渾身上下的氣場太堅硬了,走在千葉身邊,猶如一件鐵器拴在了檀木家具上,說不出的生硬。建設這才知道,兩個人是不是合適其實是打眼便知;兩個人是不是動了真情的相愛,也是打眼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