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般尼舞2

李想是個做什麽事情都很認真的人。他在自己的家裏排過一張表,對幾百年來教授的出路進行了比較,發現了一個有規律可循、通用的道理,那就是大多數教授在自己的本職上沒有幹出一番事業來。相反,幹出事業心來的都是那些不安份,不守紀的人。他們在另外一些地方找到了自己發展的機會,而且獲得了一些巨大成功。這就好比讓一個第三名的射擊運動員去上戰場,他一定會成為一個殺敵高手。所以,在這個時代,一直就有許多教授在進行旁騖。他們把本職當成了副業,把另一個領域的事情當成自己立業的根本。

李想走上革命道路,雖然是必然,但是其中也有一定的偶然性。最初,李想挑選了一個無需動很多腦筋的內容:馬克思主義。於是,他開始接觸馬克思的《資本論》和《共產黨宣言》。他最喜歡《共產黨宣言》扉頁上的那句話:一個幽靈在歐洲的大地徘徊。他一邊研究一邊寫出一些心得。然後在一些校辦邊緣刊物上發表出來。結果事情就越做越深,他不知不覺開始迷戀這個讓人耳目一新的課題。而且,他也不像當初認識的那樣,認為這是一門簡單的學科。很快,也就有很多教授開始嘲笑他這個課題。有的人說他這是在做一個兒戲。還有的人說他胸無點墨,或者是江郎才盡,沒有追求。但凡做禦用教授的,就得抓住當下的時政。但是他倒好,去做了一個莫須有的事物。

可是,那些人萬萬沒想到,李想的課題很快就做火了,做紅了。他一時成了學校最紅火的人。當然他仍然是那些學究們最瞧不上眼的人。李想不管這些,他把他的課堂越做越大。事實上也是這樣,跟隨他的人越來越多,隻要有他的課,堂堂爆滿。於是他把課從南京放到了武漢、香港、廣州這些地方。因此,他的嗓子也就自然開始有些沙啞了。

李想到武漢的機會很多。就是在這種無數次的武漢之行之中,李想又在偶然裏必然地結識了張國的後人張大堂。張大堂也在這種偶然的必然裏結識了水晶球般的阿畦。

李想見張大堂突然提出了這麽一個問題,李想就說:“至於這個問題嘛。我跟你這樣說,也就是說,哦,我想起來了。你認為我還不是青春期嗎?”

張大堂說:“你認為你現在正是青春期嗎?”

李想說:“事實上我就是這麽認為的。我認為我不光像我的學生阿畦一樣,正處在青春期,我們的武漢也正處在青春期,我們的國家也正處在青春期。應當把話倒過來說,我們的國家正是青春期,那麽武漢肯定是處在青春期裏的武漢,那麽我作為一位國家的人,作為武漢的人,肯定都處在青春期裏,不光隻我,就連你們,連你們七、八十歲的老爺爺老婆婆都處在青春期裏麵。因為,我們的祖國正處地青春期裏麵。”

李想一席話,讓張大堂欽佩之極。李想的話讓他率先鼓起了掌,當他擁抱著李想時,他已是熱淚橫流,他在阿畦的目光裏說:“太好了,太好了。我們偉大的青春期。”

就這樣,張大堂在同一個時間裏,還不僅結識了革命者李想,還結識了李想的學生阿畦。後來,李想回到了南京,還專門給張大堂寄來了一大包書。這些書有的是中文,有是英文。阿畦也開始不斷地給張大堂寫信。張大堂讀完了那些中文,再讀完那些信,會興奮得睡不著覺。後來,張大堂就到了南京。

那些英文書和那些信,直到張大堂後來吸鴉片膏時,還放在手頭。當他神智不清的時候,他就一邊查英漢字典,一邊閱讀那書和那些信。好長時間,他一遍又一遍讀那些物件。

黛瓦園鎮就解放了。

購買張大堂院落的那個周大戶被評上了惡霸,和另外一個惡霸地主一起,拉到黛瓦園鎮的河灘上,一槍就解決了小命。斃了那兩個家夥,人們突然想起,周大戶賣的是張國後人張大堂的房產,於是人們就紛紛朝張大堂居住的一號樓裏湧去。

那是花兒盛開的春末尾上。太陽偏西的時候,黛瓦河灘上已經連續殺掉了兩個惡霸地主了。那天,黛瓦園鎮的劊子手,比黛瓦園鎮的殺豬佬還厲害。黛瓦園的殺豬佬一天頂多殺兩頭豬,還得摸黑幹,讓東家將一盞鬆油燈撐得一丈多高,亮得鎮裏鎮外人的眼睛發黑。

這天是黛瓦園鎮殺地主的第一天。殺了兩地主之後,太陽已經偏西了。按黛瓦園鎮的習俗,太陽一偏西,是不興再殺生了。就連一隻雞也不能殺。他們怕沒有日頭照著,少了殺氣,那些雞的獸的鬼魂不散,出來害人。

但是,這天黛瓦園鎮染上了殺人的狂熱。當領頭人劉槍和他的手下正要散去的時候,人群中不知何人喊了一聲:"既然殺了周大戶,更不能放過張大堂啊!"

就是這句話,讓所有的人傾刻醒悟。劉槍黑著臉對身邊的人耳語了幾句,那幾個人一閃就不見了。十分鍾之後,張大堂被幾條漢子綁著從古樓裏連拖帶拽弄到了劉槍跟前。劉槍那一雙黑眼緊緊盯著張大堂,足足盯了一分多鍾。然後劉槍嘴裏輕輕吐了一個字:"斃!"張大堂就被架上了。因為一切的程式都是現存的,而且已經操練過兩次,一切都不陌生。

在人們圍著的葫蘆形狀裏,劉槍那支烏黑的槍口對準了張大堂的背心。張大堂的背心在那一刻變得又瘦又小。那隻槍口,似乎可以一下子全部將它罩住。他的樣子與剛剛抓他時,簡直是兩個樣子。那幾個漢子撞開門,隻見張大堂正躺在那把竹躺椅上,酣然大睡。他的嘴角上流滿了哈拉子。他的胸前抱著一部書,書上麵全是外文字母。來人不容分說,將還在夢中的張大堂給綁了,連同那本書一起,也綁在他身上,推到了河沿邊上。

張大堂並沒把劉槍的槍口當回事,他扭過身來,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睛,問:"你們綁我做什麽,你們綁錯人了。"

有人說:"還錯,光你躲在屋裏讀外國特務的書,就足夠讓你落個死罪。還不說你那萬貫家財是怎麽來的。"

張大堂說:"那萬貫家財,讓我給散了。這書,是斯諾寫的《西行漫記》,這可是一部好書啊,作者可是毛主席的好朋友哩。"

眾人聽了好笑,說:"這人神經錯亂了。盡說胡話。"

張大堂說:"不信,你們找個懂行的人看看這書。"

眾人說:"我們急著要勝利果實,隻有殺了你,我們才有戰果。快回過頭去閉上眼睛吧。

張大堂說:"我不會閉眼的。你們要搞就搞好了,搞了你們會後悔的。"

槍在張大堂還沒說完那句話就響了。

張大堂硬挺了很長時間。他的血噴射得滿地都是。但是他的腳一直沒有動一下,連一絲絲也沒有。他努力將脖子伸直,一直那麽挺著,好讓身體一點點往下萎縮。

殺張大堂的劉槍說:"你不要這樣,多吃虧呀,倒下去不就舒服了嗎。"他說[完了還用嘴吹了吹槍口上的白煙。

張大堂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說:"在我的字典裏,還沒有這麽倒下的理由。"

他仍然支撐著。在他即將倒下去的最後一瞬間,他非常清晰地告訴眼前的人們:"你們殺錯人了,我是一名共產黨員,李想是我的好朋友。"說完他倒在地上死掉了。

殺張大堂的劉槍也聽到了這話。他再次吹了吹槍口,可是槍口上什麽也沒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他媽的,人死了還嘴硬。"

可是, 張大堂的話,還被很多沒殺他的聽到了。加上這些沒殺他的人對殺他的或多或少有些意見。尤其是裏麵有個叫周莊的人,對劉槍的意見更大。因為在殺地主分財產時,他隻分得了一間小得可憐的牛欄屋。而且,他本想娶地主的小老婆做老婆的,卻讓劉槍分給他了地主的二老婆。地主的二老婆比他大十多歲,雖然保養得好一些,但是黛瓦園鎮上地主的二老婆一點也不經老。大他十幾歲看上去就像他的媽。所以,他對殺張國後人張大堂的殺人者劉槍非常不滿。但是,他的記憶力不好。為了記住張國的後人張大堂後頭說的那句話,他暗中請了鎮上的私塾老師李文給他記了下來:

" 張大堂說:你們殺錯人了,我是一名共產黨員,李想是我的好朋友。"

然後周莊對著這張紙片默念了十遍。然後他跑到鎮長劉白那兒。鎮長劉白正在看一雙繡花鞋。他將繡花鞋舉到透亮的地方,橫七豎八地看,前後右左地看,看著看著,開始樂哈哈地大笑。他嘴裏的哈拉子禁不住跑了出來。他呼啦一下,又將它們呼了進去。

鎮長劉白看著繡花鞋說:"狗日的,真舒服。"

周莊等在一旁,讓鎮長劉白看到了一會兒繡花鞋。他知道這繡花鞋是那地主的丫頭的。那丫頭可是那地主的掌上明珠。那天,就是鎮長對那殺張大堂的劉槍說,田家地主的小老婆,你搞起去,做你家的堂客;田家的丫頭,我搞起,做我的堂客。但是你得殺了那個田家的地主。我就不去了。我怕血。當時周莊就站在殺張大堂的劉槍後麵。當時他非常想說,"鎮長,讓我去殺那個地主,讓我得他的小老婆。"但是,他看了一眼殺張大堂的劉槍臉上有一股殺氣。他就沒敢說。這樣,機會就錯過了。

現在,他不想讓機會再錯過了。他見鎮長劉白看完了繡花鞋,就對鎮長說:"鎮長,劉槍殺錯了人。"

鎮長眼也不抬,將那隻鞋放到鼻子前深深地嗅了一口。他閉著眼,下著鼻翼,一副非常享受的樣子。然後說:"他媽的真香啊。不像別的女人的腳,生來就是一股騷臭。"

周莊見鎮長沒聽見,又說:"鎮長,劉槍殺錯人了。"

鎮長劉白的椅子轉過來,用那隻鞋底拍拍自己的臉:"嗯。有這事。他殺錯了人,那不是本鎮長也殺錯了人嗎?"

劉白一屁股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周莊的跟前,兩隻眼盯著他,圍著周莊轉了一圈,說,"周莊啊,你想地主的小老婆可是你親口對我說的呀。你現在沒得到她,你他媽就栽髒呀是不是?"

周莊說:"不是呀。劉槍把張大堂給殺了。"

鎮長劉白說:"這個我知道。他不是先前黛瓦園的主人嗎,這麽一個連惡霸都派得上的人物,差點漏網了,不僅該殺,還該千刀萬剮。"

周莊說:"事情不是這樣的。張大堂臨死時硬撐了一些時間,最後走的時候說,他是共產黨,一個叫李什麽的人還和他是朋友。你說,都快八十歲的人了,抱著一本書,中了槍半天不倒,平時他抽煙時那種蹋糊勁兒一點也沒有了。你說他那樣子,不是共產黨怎麽會那麽硬?"

劉白說:"這事不要說了,劉槍他沒殺錯人。"

周莊說:"他就是殺錯了人。劉槍殺了共產黨。他殺了我們自己的人。"

劉白把鞋子往桌上一摔:"周莊,你還有完沒完?你再胡說,我一槍斃了你!"劉白把槍拔了出來,對準周莊的腦袋。

周莊不做聲了。他走出鎮政府。回到家,他將自己從河灘上撿來的那本血書一齊交給了兒子周草。他對兒子周草說:"你記住,我要是死了,就是劉白劉槍給殺掉的。你將這些東西收好。總有一天會有人來找你的。到時間你再給他。記住,千萬不要透出來。"

沒多長時間,周莊就離開了黛瓦園鎮。劉白劉槍不久也離開了黛瓦園鎮。張大堂就這樣永遠被錯殺了。這一段曆史很快就漂沒在時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