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寂靜與喧嘩

和庭才想起那天田秀兒和韓大狗對歌,心就酸溜溜的。

和庭才沒事就去那些工事裏轉轉。和庭才喜歡那些白得像房子的工事。

這些工事落成的那天,和庭才和所有的官兵都很興奮。鋼筋水泥都是兵們從山腳下的船上背上去的。每個兵在背著這些物體時,心裏都清楚,所以這些鋼筋水泥都很白,在他們眼裏簡直白得耀眼。和庭才覺得,它們就像那天和團長韓大狗一起唱歌的田秀兒一樣耀眼。在這段時間裏,就因為這位妙齡少女田秀兒,不知激起了駐紮在這個小學裏年輕官兵的多少遐想。它就像幽靈一樣,在不知不覺之中,潛入了每個士兵的心。就連韓大狗都在心裏說:“這田秀兒簡直和望水芳是一模一樣。”所以,在最初那些日子裏,韓大狗還能把田秀兒和望水芳分得清。可是過了一些時間,他就把她倆給弄混了。有時覺得她們就是一個人。

這些白白的房子,都是經過精心布設的。

肖亞中這幾年沒少付過心血。可是,和庭才就是不喜歡石令牌這個峽穀的窄逼。他覺得舒不開手腳。在石令牌這個峽穀裏他總覺得心裏憋得慌。尤其是春天來了,他身上整天有種汗涔涔的感覺。這裏的空氣特別潮。於是他一連幾天把自己關在小學校那幢平房裏,專心地擦著他的槍。直到那天韓大狗帶著一些人去幫田家插秧,直到他見到田秀兒,而且聽到她那撩人心扉的情歌,和庭才心裏的慌勁才散了,就像石令牌裏的風一樣,散了。

也許是韓大狗和他爺爺所唱的那些歌,留給和庭才的印象太深了。田秀兒那時每唱一句歌,他都在心裏痛一下。那種痛到骨子的感覺,讓他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惶惑。也許是這段時間,呆在石令牌心情太閑的緣故,他有種失魂落魄的感覺。可是就是在這段時間,他的感情之門,讓田秀兒在無意間給打開了。有人的時候,和庭才總是不停地擦槍。

等到他身邊人一走空,他就來到臨著田秀兒家的那扇窗前,一雙眼睛不停地搜尋著那片山野裏的人影。每當田秀兒的身影一出現,和庭才的臉就燒起來,額頭就冒出一層淺細的汗。那雙眼睛,像中了邪似的,跟隨著那晃動的身姿移動。

這個時候,韓大狗的突然出現,會弄得和庭才一時不知所措。韓大狗總是這樣神出鬼沒地出現在他身邊。和庭才也總感到在這段時間裏,韓大狗毛毛糙糙的。這種休整,和庭才已經經曆過很多次了,可是他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讓他心神不靈。

天色漸漸晚了。

月亮從山巔上升起來。月光像水一樣,從石令牌背後的山上瀉下來,像一掛氣勢恢宏的瀑布。

韓大狗沿著石令牌小學那一級級長著青苔的石階,走到江邊的炮台前。韓大狗沒有驚動駐在炮台裏的士兵。他沿著那條小道一直往峽穀深處走去。他來到一處石板上,然後躺在上麵。韓大狗微閉著眼睛,月光和石令牌裏的一切在他靜下心來的時候,一齊湧進了他的心裏。

這個時候,韓大狗覺得石令牌靜極了。在這種寂靜裏,他開始回味起幾年來自己所走過的路。人真正成熟起來似乎就隻有那麽幾天,甚至是那麽關鍵的幾步。要是自己不跟著徐國耀出來,自己可能還隻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娃娃,自己這一生也許永遠和眼前的戰爭錯過去,自己一生也隻能做一個安生的農民,像自己的爺爺一樣,在伍相廟那塊土地上生活著直到死去。韓大狗在心裏暗暗慶幸自己最初的選擇。

接著韓大狗就想到了望水芳的哥哥望長江。

他在心裏有點同情起他來。作為一個男人,不在戰場走一趟,真有點枉為了男人的名義。接著他想到第一次在鎮鏡山打的第一仗。當他想起自己的屁股第一次上戰場就挨了一個彈片時,他忍不住“卟”地笑出了聲。韓大狗笑出了聲之後,就又想到他在漢水,在荊州,在當陽九子山,在宜昌,在仙女廟,在罐頭嘴上一次次的戰鬥。想到這些戰鬥,韓大狗的生命都沒有受到一次大的傷害。韓大狗似乎在心裏預感到了點兒什麽。

爺爺曾說,他會有一大劫難。

韓大狗想,自己上了戰場,卻沒有遭受過一次真正的大劫難,相反自己是那麽一帆風順。韓大狗想,難道自己的劫難就是即將在這個叫石令牌的土地上───也就是在離自己的家鄉不遠的地方發生?如果真是這樣,韓大狗想,即使死掉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作為一名軍人,有誰比為保衛自己的家鄉,死在自己家鄉的土地上更安逸呢。唯一的,就怕不能親手為媽報到仇。

想到報仇,韓大狗很自然就想到了他的媽。

韓大狗想到了媽,他就感覺到他媽從月光裏走了過來,徑直坐到他對麵的石頭上。韓大狗看見他媽還穿著那件紅襖子。

韓大狗看見他媽還是梳著那頭黑黑的長頭發。

韓大狗還看見他媽坐在那兒,臉上盈盈地**著一種月光般的笑容。

韓大狗隻是聽到他媽像以往那樣在大口大口地喘氣。

韓大狗看到他媽真平靜啊,平靜得像一片樹葉,像一片月光,像一片影子,還像一片風。韓大狗看清了他媽真的就坐在那兒,眼淚就來了。韓大狗這麽多年沒流過這麽飽滿的淚水了。韓大狗的眼淚有伍相廟的柚子那麽飽滿,以至它們從韓大狗的眼睛裏滾出來時,把韓大狗的眼睛都擠疼了。

韓大狗滾動著淚水對他媽說:

“媽,我不僅學會殺人了,還且還學會不哭了。”

韓大狗的媽說:“你現在就在哭哩。我的兒。”

韓大狗說:“我想到我找到了那個殺死你的人,而我竟讓他逃掉了,我就忍不住了。”

韓大狗的媽說:“你現在是團長了,你就是讓仇人逃掉了,你就是看到媽了,也不應該哭了。我的兒。”

韓大狗說:“我知道,每次都是你在保佑我,才沒讓我被子彈打死。我知道,沒有你,我根本就活不到今天。”

韓大狗的媽說:“我的兒,我看到你已經成熟了,就像那棵柿子樹上的柿子,你成熟了,媽就放心了。”

突然,一陣風吹來,江岸上的草發出滋滋的響聲,把韓大狗弄了一個激淩。韓大狗正過神兒,他的媽已經沒了蹤影。韓大狗弄不清剛才是真景兒,還是自己迷糊了在做夢。韓大狗抬眼再看看周圍,一切仍然是那麽清清的,淡淡的,像籠罩著一層波光閃動的水。這時,他很真切地聽到了江水嘩嘩流動的聲音。他在這一刻覺得,江水變得很吵人了,像翻起了一層沙子,在江裏湧動著,滾動著。那江水也在月光裏變幻著各種身姿,顯示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生動。明月峽也開始吵鬧起來。那些不安分的月光,其實早就在那兒安身立命了無數個世紀,不知怎麽竟在這一刻失去了應有的耐性,或許是因為什麽生了爭執,竟也翻動著光和影的姿態,動**著,把個明月峽燥動得繁華無比。

江對麵立著恩愛了上億年的梢公山和梢婆山,也耐不住寂寞了。他們的對話,由最初的輕言輕語,生怕驚了韓大狗,漸漸也沒了顧忌大將起來。還有峽穀裏的風,還有石令牌山上的鳥,還有韓大狗身旁的蟲子。都在這一刻之後,開始了鮮明地鳴唱。在這些聲音裏,韓大狗仿佛聽到那田秀兒,也在這寂寞的夜裏,唱起了隱隱約約的山歌。

韓大狗仍然這麽坐在那塊石頭上,他的心也隨著石令牌的每一個動靜安靜地坐著。韓大狗想,“我聽得見這些不常聽見的聲音,就證明,我確實成熟了。人隻有真正成熟了,才聽得見這些平常不曾聽見的聲音。而它們,本來從一開始就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不知不覺,江水“咣”地一聲靜下來,永遠沒有了一絲聲音。接著,明月峽燥動繁華無比的月光也“咣”地一聲,靜了下來。接著,梢公山和梢婆山也“咣”地一下靜了下來。接著峽穀的風也“咣”地一聲靜了下來。接著石令牌的鳥,韓大狗身邊的蟲子也都“咣”地一聲靜了下來。

唯獨很遠的山梁上,傳來如同虎狼打鬥一般的聲音。韓大狗小時候就聽爺爺說,那可能是些野鬼為了爭奪食物,正發生著一場如同人間的戰爭。

韓大狗說:“原來當鬼也不消停。”

韓大狗站起身來,自言自語地說:“我打仗可不是為了食物。”

韓大狗邊走邊自言自語地說:“省點力氣吧,我們每打一場戰鬥,每打死一個鬼子,到了陰間,你們也都得再殺他們一次。不然,這些鬼子的陰魂,不是這麽容易就散了的。你們也得抗日!”

韓大狗這麽說著,就從石令牌的寂靜裏鑽出去,走進那幢平房裏,在和庭才和肖亞中的睡眠聲裏躺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