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情歌對唱

韓大狗從三鬥坪回來後,就一聲不吭。韓大狗來到學校外麵的田壟上,看著那些耙了一遍又一遍的水田,再爬到那塊秧苗田裏看了看。然後韓大狗回去帶上了所有的兵,來到田裏。那些農民出生的兵,知道他們的團長現在想幹什麽。就一起下到田裏,一場無聲無息的農活,便在這些兵手裏彌漫開去。

肖亞中說:“栽秧沒有栽秧鼓,唱唱山歌也行嘛。韓團長的情歌可是祖傳的,領個頭,讓兄弟們過過耳朵癮。”

韓大狗想想,好久沒聽爺爺唱山歌了,自己從聲帶到身體也都變成了真正的男人了。可自從變聲以後,自己還沒正經地唱一回呢,今天就是出醜也來一回。

韓大狗就哼了一下,發現自己的聲音竟又寬又厚,就像那伍相廟前的泥土。韓大狗有了唱歌的欲望。

在韓大狗唱情歌之前,石令牌靜了下來。

韓大狗感到石令牌安靜得可以聽見風從臉上劃過的聲音。韓大狗的心神也感到前所未有的純淨。他的耳朵也在這一刻靜了下來。他簡直難以想象,自己在戰場上那種對聲音熟視無睹的狀態,是怎麽產生出來的。他不知道這種狀態的力量究竟來自何處。就是在這種心靈裏,那些爺爺曾經長久地、不經意地唱過的情歌,在韓大狗的心胸裏匯成一種聲音的河流,流淌出來:

姐兒住在花草坪,

身穿花衣花圍裙。

腳穿花鞋走花路,

手拿花扇扇花人,

花上加花愛死人。

姐兒住在對門岩,

時時望見她出來,

早晨望見她挑水,

黑噠望見她抱柴,

恨不得狂風刮過來。

姐兒園中把花栽,

蜜蜂繞繞采花來。

左邊打它它不走,

右邊趕它趕不開,

越打越趕越攏來。

姐兒生得鴉鵲形,

花花綠綠愛死人,

小郎舉起銃來打,

一翅飛在九霄雲,

把郎想成相思病。

月兒明來月兒圓,

甜嘴姐來姐嘴甜。

你若弄到甜嘴姐,

炒菜不用油和鹽,

過手的黃蓮也覺甜。

………

韓大狗一氣唱了這麽長的歌。

韓大狗的歌,唱得那東家的女子田秀兒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他。和庭才卻在一邊忽閃忽閃地看著田秀兒。肖亞中在一邊也忽閃忽閃地看他,看那田秀兒。

肖亞中看好了看完了,就陰陽怪氣地對田秀兒說:“大妹子,你也答個腔兒吧。”

那田秀兒一副羞澀的模樣兒。

峽江的女子在通常情況下,不是這個樣子。她們都敢說敢當,開朗大方。而且在嘴頭子上從不輸人。像這女子,這模樣兒,也是常見的,那就是她一定對在場的某個人,在心裏生了羨慕。形由情生,自然就顯得極不自然了。哪曉得這女子的情態又被鬼精靈般的肖亞中給窺視出來,便拿些話來打趣。

經肖亞中這樣一打趣,哪曉得這田秀兒就更忸怩了。

這田秀兒穿著一身粗布衣服,十八九歲光景。逢上栽秧趕糙,她的任務就是端茶遞水,洗衣做飯。本來這次春忙也是這樣的。隻是昨日部隊上傳話,那些住在小學裏閑得無聊的官兵,要來幫助她家插秧。

一開始,田秀兒的爹娘還顯得很緊張。石令牌有句俗話,叫做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說不清。加上現在兵荒馬亂的,沾惹了這些兵,老百姓真是擔當不起,更何況讓他們來下力插秧。

田秀兒聽了卻很興奮。她對爹娘說:“那帶兵的團長就是我們本地人,而且就是斜對河伍相廟的。”她就把在清水池洗衣服時,與韓大狗見過幾次麵的經曆講了。

田秀兒講了這些,田秀兒的爹娘才放寬了心。

今日一大早,韓大狗就帶著他的兵來到了田頭。來到田頭之後那些兵二話不說,就下田躬起腰幹起來。田秀兒的爹和這些官兵一起插著秧,還一邊看著他們插秧的架式。他在心裏感歎,要不是打鬼子,這些漢子在家裏都是一把把種田的好手。

那田秀兒耐不住在家裏幹活的時光,總是挑著一些借口一遍又一遍地往田頭跑。好在她家離田地也不遠,幾十步的路就到了。當茶水在鍋裏開始唱歌的時候,她也聽到了那動聽的情歌從田裏傳來。她聽著這歌,好像就是從她的身體深處往上漫漫升上來,一直升到她的心口,把她彌得喘不過氣來。她從那聲音的河流裏,感覺到那聲音似乎就是來自她所認識的那個長官,那個伍相廟的本地長官。

於是她就情不自禁地從屋子走出來,然後情不自禁地一直走到她家的田頭。

田秀兒可是石令牌的山歌好手。前些年石令牌每年舉辦賽歌會,田秀兒都要到場,而且都要盡興地唱一回。峽江的女子平素是很檢點的,說話做事,雖幹淨麻利,風風火火,卻也多有講究,就連進出拿放,也講究個輕腳輕手,講究個文雅的聲勢。要是聲勢重了一點,舉止唐突了一點,大人就會管教,外人也會說她沒有家教。什麽人才沒家教呢,也隻有那些沒了父母的女子才是沒家教的。田秀兒可不是這樣。

可是再好的女子隻要到了賽歌會這一天,就會變得很放開。要是她還一副拘謹的模樣兒,往往會被說成是笨得不透氣的貨色。

韓大狗的歌把田秀兒引了出來。田秀兒聽得如醉如癡。因為戰爭,她們的賽歌會已經有好些年沒辦了。每逢到了賽歌會的時節,田秀兒的心裏和喉頭都癢癢的,都有種想唱唱歌的欲望。可是她有好幾年沒那麽暢快地唱過了。而且,她很明顯地感覺到,原先唱的那些歌,即使是再撩人的情歌,也隻是順著姐妹的腔調一茬一茬跟著接,沒有哪一句是真正進入了內心的。可是在賽歌會停了的這幾年,她的心開始渴望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東西。很多時候,即使她在做事的時候,有時是在喂豬時,有時是在做飯時,有時是在洗衣時,她都會情不自禁地哼上一句兩句。待她醒轉過來時,又會嚇得魂飛魄散,生怕自己的秘密泄露給了別人。可是細一想她心裏又有什麽呢?除了一種隱隱的喜悅,她再也尋不到其它的東西。

當那個嬉皮笑臉帶著四川口音的肖亞中,一語點破了田秀兒的心思之後,田秀兒簡直羞得要死了。田秀兒的臉一下子像爬滿了三月天的雞油子。田秀兒的心像鑽出一萬條小竹蟲。田秀兒的血管也變成了快速奔湧的燈影溪水,把她的心擠脹得不行。那手腳在一時竟也沒地方放了。

她爹看到田秀兒這幅樣子,竟涎著臉笑了起來。她爹笑好之後說:“秀兒,長官喜見,你就放膽唱一唱,隻當今日長官接濟我們,就是你們賽歌會那節。”

田秀兒忽閃忽閃著那雙沒有一絲雜質的眼睛,把手裏的茶壺一放,走到遠處一棵樹下,說:“那,韓長官,你唱上句,我接下句。”

韓大狗沒想到這田秀兒還真來事了。他的心也有了一點波動。波動過後,韓大狗想起爺爺最愛唱的那首《好事多磨慢慢求》,心想和小妹子在嘴上戲一戲,便唱起來了:

妹娃生得像一蔸、二蔸、三蔸、四蔸、五蔸、六蔸、七蔸、八蔸、九蔸,

嫩生生的菜,

青枝綠葉長起來。

小哥一說、二說、三說、四說、五說、六說、七說、八說、九說、十說,

她硬是沒惹。

千說萬說才開頭,

好事多磨慢慢求。

就看妹妹你啷個說!

田秀兒一張口,那脆生生的聲音就出來了:

妹妹住在架山、架嶺、架梁、井架邊,

盼哥盼得一年、二年、三年、四年、五年、六年、七年、八年、九年、十年,

哥哥莫說,

妹妹盼成了泥巴坨,

就是哥哥想背,

也背不過河。

韓大狗見沒難住這妹子,順口又唱:

太陽一出照白岩,

白岩頭上桂花開。

風不吹來鈴不響,

雨不灑花花不開。

妹不招手哥不來,

太陽出來照白岩。

田秀兒聽到韓大狗這麽唱,眼神竟流盼起來,一汪汪水盈盈的波光,直拋向那韓大狗。她默了半天才又亮起那脆生生的嗓子:

太陽落土四山烏,

山烏就盼日頭出。

風想吹來雨也來,

妹妹想哥想得苦。

無力招手手起來,

太陽就是不落土。

肖亞中覺得這田秀兒走神了,這麽唱下去,就會走進死胡同。於是肖亞中就說:“團長,來個帶勁兒的。”

韓大狗說:“人家是姑娘娃。”

肖亞中就對田秀兒說:“妹子,來個帶勁兒的,好吧?”

田秀兒說:“看團長哥哥!”

肖亞中又對韓大狗說:“團長,就來一個吧。”

田秀兒的爹也說:“團長,沒啥,這女子在賽歌會上比這還瘋。”韓大狗就說:“秀兒妹子,就接一回,算是壓台戲了。”

田秀兒說:“好,團長哥哥。”

韓大狗就唱起來:

正月裏交情姐說正月正,

美酒酌一杯,

姐已人心醉,

情郎我喲

醉醉癡癡看情姐,

頭頂烏雲飛,

流蓮二邊垂,

兩眼沾沾淚,

情姐神迷意醉,

把我往懷裏推。

田秀兒唱:

二月裏交情郎說姐做鞋,

鞋還沒做起,

郎就又轉來,

姐姐我喲,

隻好繡個花荷包,

緞子荷包,

荷包葉葉歪,

懷對懷,

漸漸靠攏來。

………

歌沒唱完,田壟裏的浪笑,像那剛剛插上的秧,在水田裏一波接一波地生長起來。唯獨和庭才的臉陰陰的。

韓大狗在笑聲裏想,這哪裏是在打仗,簡直就是在打情罵俏。

肖亞中在大家的笑聲裏想,這哪裏是在打仗,這是在過著一種非常美麗的田園生活哩。

在大家的浪笑裏,田秀兒被笑得滿臉緋紅。終於,田秀兒紅著臉對大家說:“笑什麽,說好了不準笑的。”說完她自己也笑了起來,便一溜身,回屋裏去了。

笑聲就這麽歡暢地在水田的上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