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發芽的恐懼
韓大狗聽著宜昌方向的炮聲,不像他的爺爺韓振武那麽害怕。
韓大狗看到,當那幾架像烏鴉一樣的飛機從頭上刮過去的時候,爺爺的大擺褲襠裏,竟然湧出一團黑乎乎的成色。然後,他看見那墨汁一樣的東西先濕著了爺爺的褲襠,然後再往下滴了起來,滴了一陣之後它們竟然就淌了起來,像叮咚叮咚的泉水,突然間就變成了潺潺的流水。除此之外,韓大狗還看見爺爺那兩隻麻杆兒腿在打哆嗦。韓大狗心想,爺爺就像一隻落了水的土燕子,突然就沒有了精氣神。韓大狗走到爺爺跟前,低下頭把爺爺的褲襠看了一會兒。韓大狗看完了,木木地看著爺爺。
爺爺說:“看什麽看,我在為你擔驚受怕呢。”
韓大狗說:“你不是老說我,黃豆芽才出土,正年紀輕著呢,不像你七老八十的,看我,褲襠裏連一點兒潮氣都沒有。”
爺爺韓振武沒接韓大狗的話,而是走過來,把韓大狗的左手一把抓在手上,往他手心裏吐了一口口水。口水噴出爺爺那張老口時,竟然變成了一團霧。霧還噴到了韓大狗的臉上,讓他覺得潤滋滋的。爺爺是個爛眼瞎。爺爺還是個村長。爺爺可以說是個老村長了。韓大狗怕爺爺看不清,所以把手往上抬了抬。
爺爺說:“讓我看看你的壽限。”
韓大狗說:“我還是根黃豆芽。要看就看你自己的。”
爺爺說:“天上飛鐵鳥,折人的壽數哩。”
韓大狗說:“好吧,要看,你就快看。那不是過鐵鳥,那是過飛機。”
“哎呀。”爺爺突然一聲大叫,接著就嚎嚎大哭起來。爺爺的老淚比三歲的小兒還快。爺爺的口水也跟了出來,鼻尖上那老掉不下來的一滴泉,被爺爺的手背呼地一下子刮幹淨了,可是過一會兒又是一滴,而且還是那麽晶瑩透亮,老是掛在鼻尖上。
韓大狗說:“爺爺,你在哭什麽呀?”
“哎呀...”爺爺不回答他的話,哭聲更大了。
韓大狗想笑,可是他忍住了。他隻好繃緊了臉看著爺爺。韓大狗想,爺爺平時不愛哭的,他除了老想著問題,頂多愛說幾句無事話,再沒事就坐在門口,哼那些沒完沒了的山歌,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大聲地哭過。就是爹被河水衝沒了,媽被飛機上的機槍掃死了,爺爺也沒像今天這麽用勁兒地哭過。就是剛才天上過飛機,爺爺也頂多隻是眯縫著眼睛在屋後的山頭跑上跑下,一臉大難當頭的勁兒,雖然嚇得尿了褲子,卻也沒像這樣嚎嚎大哭呀。
韓大狗說:“爺爺,你在哭什麽嘛?”
爺爺說:“我的乖孫兒哩,我在哭你哩。”
韓大狗說:“爺爺,你真老胡塗了,我還是根黃豆芽哩。”
爺爺說:“你看看,你手上的壽線,這裏橫了一條奪命紋!”
韓大狗順著爺爺像老樹枝的手指,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那兒確實橫著一條黑紋。不過,那是他和望水芳在伍相廟裏玩,被槍刺劃破的。
韓大狗說:“爺爺,那不是黑紋,那是廟裏羅漢的槍刺劃的,是傷。”
爺爺一聽,馬上破啼為笑,說:“是傷?是傷就好,是傷就好。”
爺爺一邊轉身往屋裏走,一邊解開褲子,往裏麵塞草紙,還一邊哼起了那首土情歌:
郎在高山薅高梁,
姐在河裏洗衣裳。
薅一下高梁望一下姐,
洗一下衣裳望一下郎,
下下捶在石板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