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從那片雪白開始

而此時，麵對生與死，日本軍人高橋的心靈，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刻都要顯得寧靜。此時，存在於韓大狗麵前的，隻是一具真實的肉體，而他的靈魂早已向人們所描繪的天堂或者地獄滑翔而去。高橋看上去依然很平靜。高橋不平靜的，他更是陷入在回憶裏。

高橋完全沒有想到，在自己麵對死亡的寧靜裏，他和他的對手的思緒，不知不覺地沾附在一起，就像兩塊不同極的磁石，此時此刻，他們都必須麵對一個共同的磁石，那便是有關昨天的回憶。

應當說，恐懼從一開始就緊緊籠罩在日本軍人高橋和高橋所在的日本軍隊所有軍人身上了。這是他們的宿命。精通占卜的日本士兵告訴他們，他們和他們效力的軍隊，從進入湖北，在武漢囤居時，就已經變成了一艘沒有羅盤的船。這讓他們無時無刻不感覺到一種隨波逐流的感覺。大和民族是個對海洋和海水有著深刻識別力的民族。他們世代蝸居在那個長長的小島上，他們幹什麽事情都被這小島所困擾，小島讓他們放不開手腳，可是讓他們的性格又像島上的海岩一樣堅硬。於是他們就憋了一肚子勁兒沒處使。特別是當他們看著又大又肥的中國時，就和一個渾身是勁的小夥子駕著一隻小船，看到一位老人氣喘籲籲地駕著一艘大船一樣，心理失去了平衡，他們便生了一肚子氣，還生了搶劫大船的心。可是，一旦真正上了那隻大船，小夥子才發現，事情並非那麽簡單，事情也並非靠武力就能做得好的。所以，他便有了比在小船上不曾有過的恐懼感。

這種恐懼就像海一樣，占滿了他的目光，擠占他的心空。尤其是到了荊楚大地，到了這片把巫術傳遍整個中國的土地上，這片土地的詭秘簡直讓他們更加激**不安。

荊楚大地的夜色，如同厚厚的黑雪，積壓在一個個破敗的村落裏。惟有一盞煤油燈撕破了黑雪一樣的夜色，一個神漢在燈光的縫隙裏手舞足蹈，裝神弄鬼。高橋帶著隊包圍了他們，搗毀了跳神的場麵，有士兵搶走了那隻血的祭祀公雞。巫師見狀，瘋狂地詛咒他們，高橋一槍擊中了巫師。巫師撫著身上的血，然後抓進口裏，一口噴到高橋臉上。高橋像被灼痛了一般，捂著臉在地上打滾。他的同學木島再給了巫師一槍，巫師倒下去了。過好一會兒，巫師突然躍起來，大叫著“我是九頭鳥，我永遠死不了”，一把把木島死死摟住，任木島怎麽也掙脫也掙脫不了……。

一切都是那麽難以琢磨。一切又都是那麽令他們心煩意亂。他們行進在這片近乎詭秘的泥土上，心裏還懷念著東北那耿直的黑泥土，懷念那齊魯大地上的粗獷雄風。在那兒，即使你一刀殺不死他們，可他們會挺直身板讓你再補上第二刀。可是，這兒的人就大不相同。就是你親眼看著殺死了的人，說不定在什麽時候，他們又會從地底下冒出來，讓你感到他們像草的生命力一樣旺盛，像蛇一樣叵不可測，像遊神一樣讓你防不勝防。

他們簡直就像深海裏的水鬼。

即使他們在秘密訓練基地學得了麻利的殺人技術和殺人勇氣，即使他們比以往的殺戮更加賣力，即使他們的心思比以往動得更加周密，即使他們的血也流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多。但是都遏製不住他們心底那生生不息的恐懼，就像長江裏的水一樣，往他們心裏不息地奔流。

…………

日本本土，秘密訓練基地。在一片場子上，高橋和同學們非常麻利訓練著殺人技術。麵對一位婦女，三個同學上去，都不敢下手。惟獨高橋舉著軍刀狂叫著，一刀就把那位婦女殺掉了。血濺了他一身。高橋受到了教官的表揚。

…………

幾個中國老人和孩子立在海風中。在他們麵前，站著持刀的高橋和同學們。很久，沒人敢動手。高橋從學員中走了出來，拿起教官手裏的刀，對準一個中國兒童的胸脯，連刺數十刀，直到把那個孩子刺成肉漿。高橋再次受到教官的賞識。

…………

高橋在東北戰場施展著他從基地裏學到的殺人技術。一幅幅殺人的疊影在他腦子浮出來：他從武漢一路英武地殺過來，一路讓一柱又一柱紅得發黑的血，從一具具黃色的軀體裏噴出來，而正是這些血與屍體，一路增添著日本兵高橋身上的豪氣。

…………

雪地，一片潔白的雪地出現在高橋的視線，一個女人在雪上奔跑，一棵樹上趴著一位少年，高橋看到了少年的眼睛。恍惚的高橋突然清醒過來。他抬頭看了一眼韓大狗。他再次看到了少年的眼睛。高橋開始顫栗。此時此刻，麵對韓大狗如炬的目光，高橋才突然明白，他從一開始就被恐懼籠罩著的根源———那片潔白的雪地。一想到那片雪場，它竟然像一張被子一樣，向高橋鋪天蓋地而來，一下子再次將他推入記憶裏麵那介白色漩渦之中——高橋慢慢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