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東望娘
韓大狗聽厭了爺爺的山歌。
韓大狗沒事了,就爬到山包那棵柿子樹上,看遠處的風景。遠處的春天還沒來,黃土是黃的,紅土也是黃的。等到了春天,它們就是綠的了。韓大狗喜歡春天的暖。春天的暖就像媽的身體,把人身上弄得暖洋洋的。可是韓大狗的媽在去年冬天裏死了。去年冬天韓大狗的媽踩著雪地,踩著清晨出門。她出門去是為豬找吃食。豬吃枯草吃厭了,不再吃了。韓大狗的媽怕把豬餓死了,一摸豬頭才發現豬是病了。於是,韓大狗的媽想在雪地裏為豬找點豬草吃。韓大狗的媽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踩出一路腳印。她穿著那件出嫁時做的紅襖,那紅襖哪怕舊得幾乎沒有了紅色,可是走在雪地裏的韓大狗的媽,還是那麽美麗。她像一團火球在雪地裏燃燒。她走路的姿勢也很特別。她的臀部在雪白和火紅之間扭動。她的腰也扭動著,像一條麥田裏的蛇。她走著,一點都沒在意這雪地,也沒在意她身上的紅襖子。她提著一個比她的腰要粗得多的大簍子,裏麵還殘存了幾片冬季生長的豬草。
韓大狗的媽走在雪地裏,身體生動地扭動著,讓人感到她身上每個部位都在顫動。隨著這種顫動,天上傳來一種輪船在峽江深處拉汽笛的聲音。這種聲音來自韓大狗的媽的頭頂。她循著聲音望去,天上一片藍,是那種無邊無際的藍。韓大狗的媽在冬天裏從沒見過這麽藍的天,就是這種藍,讓她感覺到聲音從下河裏的天上傳過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了。接著一隻鳥出現了,而且越來越大,一種轟鳴聲也越來越大。白的雪和藍的天迷朦了韓大狗的媽的眼,她隻得用手搭成涼棚,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天。
這時,韓大狗正在柿子樹上。
韓大狗看見他的媽像一枚鮮紅的柿子一樣立在雪地裏。他媽那幅樣子,讓他有點兒不好意思了。他很自然就想到他媽的身體。他媽從不厭煩他,睡覺時總是讓他的手捂著她的**。而韓大狗不抓著他媽的**就睡不著覺。韓大狗一直跟著媽睡。爹在時,他爹還和他討論過讓他單獨睡的話題,後來爹在河邊撈浪裏的木柴,被江水卷走了,就再也沒人提這個話題了。韓大狗就一直跟著媽睡。韓大狗也一直抓著他媽的**。韓大狗就那麽一直感受著他媽身上的暖。
可是,此時此刻,韓大狗被他媽的姿勢弄得不好意思了。
韓大狗在心裏想,自己都十六歲了,還跟著媽睡,是不應該了。他知道害臊了。於是,韓大狗準備晚上就對媽媽說,從今天起,自己一個人單獨睡,離開媽那暖暖的身體,不再和媽媽一起睡了。韓大狗知道媽媽會不習慣。有很多次,媽難受了就把韓大狗摟得緊緊的,摟得韓大狗喘不過氣來。韓大狗從媽媽身上感受到了無窮無盡的母愛,就是那種母愛讓他全身暖暖的,一想來就暖暖的。
可是,韓大狗看見他的媽像一枚鮮紅的柿子一樣立在那雪地裏,一動不動。
韓大狗的媽用手搭著涼棚,睜著那雙大眼睛看著天。天上那隻銀鳥越來越大,越來越近。那隻銀鳥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大得把韓大狗的耳朵都震得嗡嗡直響。柿子樹枝也被那隻銀鳥帶來的風扯得瘋狂地搖動。雪地上麵那些鬆軟的雪塵,被風刮得四處旋轉遊走,形成了一陣臨時的白霧。那隻大鳥有一刻竟停在了韓大狗媽媽的頭頂上。風把韓大狗媽媽的紅棉襖子掀翻了,露出了裏麵白白的裏子。韓大狗媽媽的頭發被吹得像一蔸青菜。因為大風,她扔掉了手中的籃子,籃子隨即被大風吹向韓大狗所在的柿子樹下。韓大狗的媽用雙手把眼睛捂住,嘴裏開始像她曾經罵韓大狗的爹一樣,罵道:
“要死的,走開!”
韓大狗在隆隆的響聲裏,依然聽到了媽媽的罵聲。因為它們不兩種不同的聲音。韓大狗還聽到兩個人嘰哩哇啦的說話聲。因為這種說話聲他聞所未聞。韓大狗抬頭看那隻大鳥,發現它竟是一隻鐵鳥,鐵鳥裏還坐著兩個人,他們把頭伸在鳥肚子外麵,朝著他媽哈哈大笑。
韓大狗發現了這一點,就朝著媽媽大聲喊道:“媽,那鐵鳥裏有人。”
“媽,那鐵鳥裏有人。”
韓大狗的媽聽到韓大狗的喊聲,朝他望了一眼。那鐵鳥裏的人也朝韓大狗望了一眼。鐵鳥裏的人朝韓大狗望的那一眼裏,讓韓大狗感覺到有一股寒氣。鐵鳥抖動了一下身子,一眨眼就離開了他媽媽所在的上空。那鐵鳥徑直朝韓大狗飛來。它又激起一陣雪塵,雪塵幾乎將柿子樹蓋住了。鐵鳥開始抱著柿子樹轉圈,漸漸圈子越來越小,飛行速度也越來越慢。韓大狗在他們從眼前劃過的那一刻,看到了鐵鳥裏人的胡須,還看到了他們臉上的肌肉。離他最近的那位,臉上還有一顆高高的紅色的肉痣。韓大狗想,那望他一眼的寒光,肯定是這個紅痣的目光發射過來的。就在韓大狗看那顆紅痣的當口兒,鐵鳥上的機槍響起來了。子彈順著鐵鳥飛行的圓圈,把雪地打出一道深深的圓槽。
韓大狗的媽這才意識到了危險。傾刻之間,她像是變成了一隻瘋狂的母狗,朝韓大狗奔跑過來,邊跑邊脫掉了身上那件紅棉襖,拿在手上朝天上的鐵鳥揮舞著,大喊大叫:
“狗雜種,朝我來!”
她一邊罵著,一邊開始不停地跑動。在跑動中,他依然不停地揮舞著手中的紅棉襖。她身上除了棉襖,裏麵就隻穿了一件紅肚蔸兒。她那兩隻渾圓的肩膀,又白又紅,她那兩隻白白的胳膊和雪地融成了一體。那兩隻韓大狗再熟悉不過的**,隨著她身體的起伏,生動地跳動著。韓大狗聽到鐵鳥裏發出一陣狂笑。之後,鐵鳥猛地脫離了原先的飛行軌道,朝他的媽媽撲去。一梭子子彈在韓大狗的媽身後劈開了上十米長的槽。而且,子彈沒有停歇,像一條長蛇一樣,尾隨著韓大狗的媽的腳後跟,追逐著。韓大狗的媽跑著跑著就慌了步子,最後,她隻得在雪地裏轉著圈子。接著,她跑著跑著又是一跤。她就爬起來再跑,再跑又是一跤,她又爬起再跑,再跑又是一跤。可是,任憑她怎麽跑,鐵鳥也不急著追上她,隻是讓機槍裏的子彈變得稀疏了一些。
韓大狗緊緊抱著柿子樹,眼睜睜地看著媽媽在雪地一奔跑。他先是看著媽媽生動地跑。接著他看著媽媽用力地跑。再接著他看著媽媽拚命地跑。緊接著他看著媽媽緩緩地跑。最後他看著媽媽再也跑不動了,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媽媽的那件紅棉襖早不知扔到哪兒去了。好像媽媽身上隻剩下大口大口的氣,在大口大口地往出吐。韓大狗嚇得不敢做聲,也不敢動彈。那隻鐵鳥也像玩厭了,停止了往外射彈,便壓低了身子,在韓大狗的媽身旁轉了一圈,飛走了。韓大狗這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韓大狗的媽好一會兒才喘過氣來。當她發現自己身上隻剩下一件紅肚蔸兒時,便走到雪地中央去撿那件紅棉襖。紅棉襖躺在雪地裏,像一盆暗暗的炭火。
她提起那件紅棉襖,用力拍掉上麵的雪。她身上的肉也跟著活泛了。當她正要把那件紅棉襖往身上穿的時候,那隻鐵鳥突然出現在她前方的空中,還沒容她醒過神來,兩串鮮紅的火舌,在韓大狗的媽還沒弄清是怎麽回事時,就竄進了她的身體。幹完這些之後,鐵鳥一抬頭飛上高空,消失了。
韓大狗看見他媽的兩隻**被打成了兩個黑洞。
韓大狗的媽倒在雪地裏。那兩隻黑洞,像兩個泉眼一樣往外湧血,它們把雪地染紅了一大片。韓大狗溜下柿子樹,狂跑過去,跪在媽媽的身邊,抓起雪就往媽媽那兩隻黑洞裏塞。可血不停地汩汩地往外湧,把媽媽的生命往整個雪地裏鋪張著。
韓大狗一邊堵一邊說:“人哪來的這麽多血呢?”
最後,媽媽的血把韓大狗也染紅了。
韓大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媽媽的血往外湧,看著媽媽漸漸變成一張蒼白的紙,看著媽媽的魂魄和肉體一點點地和雪融為一體。韓大狗嚇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他就像一尊泥塑樣,矗在他媽身旁,矗在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