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確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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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清明放出一股風,說,從鄭州到合肥要修一條高鐵。

國家要在屬於自己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疆域內修建高鐵,原本是分內之事,可以說想在哪兒修就在哪兒修,想修到哪兒就修到哪兒,就連把高鐵延伸至港澳台甚至國外,如今也不算啥稀罕事。跟仁義村沒絲毫聯係的。關鍵是,按照項目整體規劃,這條從鄭州到合肥的高鐵,要穿過仁義村。也就是說,下一步,仁義村很可能麵臨整體搬遷。

這條信息不是空穴來風,賈清明是從本地一家媒體網站上看到的,因為牽扯到廣大村民的切身利益,與村民今後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所以他沒來得及多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消息轉發給大家。仁義村有個微信群,但凡有手機的、思想表現比較活躍的村民,皆為群成員之一。作為村主任,賈清明當初建群的目的,主要是為方便加強聯係和溝通交流。仁義村有過半的年輕人,像炸了圈的牛犢一樣,跑得七零八散,天南地北的都有,都在外地打工,常年不歸。村裏萬一有事,比如說辦理合作醫療保險,比如說土地確權,比如說土地轉包......想聯係他們都難。以前需要通知他們時候,都得賈清明挨門挨戶去跑,要麽告知他們的留守父母或孩子,要麽傳達給他們的親朋和鄰居。這樣的辦事效率實在太差,耽誤時間不說,往往還事半功倍。現在,微信群給賈清明提供了極大方便,他隻需將消息簡單匯編後,手指再那麽輕輕一點,瞬間工夫,身處天南地北的人全知道,省時省事省力。

比如從鄭州到合肥修高鐵的事。

就這事,在“仁義村爺們兒微信群”,賈清明並沒作過多贅言,他隻是將消息以“簡訊”的方式,寥寥數語告知大家,目的是讓大家知道仁義村即將麵臨的問題,以及下一步作何打算,讓村民思想有所準備而已。他絕對連“拆遷”兩個字都沒透露。

盡管如此,接下來,“仁義村爺們兒微信群”幾乎炸了鍋。立即有人問他:消息屬實嗎?

賈清明回複:確有此事。

又將文字轉換成語音說:“不信你們可以登錄媒體網站親自去查。”

大家可能懶得去耐心查找,也可能壓根兒就沒找到那家網站,卻把賈清明當做靶心,萬箭齊發,一股腦對準賈清明射去:

“啥時間開始征用?”

“我家在拆遷範圍嗎?”

“房屋的補償標準是多少?”

“宅基地怎麽個補償法?”

“麥苗、楊樹、水井分別補償多少?”

......

針對大家所提問題,賈清明還不能逐一給出答複。自打他當上村主任以來,準確地說應該是從他誕生以來,還從沒遇見過類似情況。賈清明不是個盲目的人,更不是個信口開河的人,在沒摸清底細之前,他必須先要詳盡耐心細致周到地做好“傳道、授業、解惑”工作。所做的這些工作,無非是想端正他們的思想、穩定他們的情緒、提高他們的認識,從而讓他們在外安心工作,多掙些銀兩來養家糊口,多賺些外快來振興家鄉經濟。

沒成想卻越解釋越亂套。大家非但熱情不減,所提問題也逐步從簡單到複雜、由普通到刁鑽:

“室內裝修在不在補償範圍?”

“我家的空調、風扇補償嗎?”

“我家的大立櫃、灶台怎麽個補法?”

“大門口的水泥地坪可不可以補償?”

“哪些東西屬於不動產的範疇?”

......

群聊過後,接下來進入私聊空間。賈清明的微信來電提醒,像放鞭炮一樣響個不停。常常沒等賈清明端起飯碗,沒等他把熱麵條吸進嘴裏,孩子、老婆就提醒他說:“你手機又響了。”這且不說,最讓人惱怒的是,賈清明剛要跟他老婆親熱,卻被他老婆異常粗魯地掀開了,並衝他吼:“先把你手機關掉再說。”

飯不能吃,覺不能寐,活兒不能幹,就連最基本的幸福權益都讓微信給剝奪了。一時間,賈清明的精神幾近崩潰,他一度想解散“仁義村爺們兒微信群”,又怕失去聯係後給今後的工作帶來不便;他更想關掉手機,又擔心鎮領導布置任務時找不到他......

賈清明隻能對著手機,無奈地說了聲:“我操!”

2

最先回到仁義村的人叫賈雨水。

賈雨水在廣州經營“破爛”生意。一個“收破爛的”,說起來不太好聽,聽起來也不多光彩,但是他腰包鼓囊的速度,卻非一般人所能比擬。如果在全村範圍內進行一次福布斯排行榜的話,賈雨水最起碼在前五名之內。

賈雨水是最早外出務工的村民之一。當初跟他一起走出仁義村的人有十來個,其他人紛紛進入工廠,有做鞋的有做衣帽的,有做玩具有做電器的......務工渠道五花八門。上班時間雖說長了點兒,卻風刮不著雨淋不住,倒也輕鬆自在。唯獨賈雨水執迷不悟,竟然選擇收破爛這條門路。收破爛紮本少,除去一輛人力三輪車外,二三百塊錢足矣。賈雨水騎著三輪車走街串巷,事先錄製好的電喇叭,走一路吆喝一路,不動聲色地就把生意做了。剛開始因為腰間不夠硬實,賈雨水不敢把業務擴大,隻能零打碎敲的,入戶回收些廢紙箱舊塑料飲料瓶之類的、軟軟硬硬的破玩意,收滿一車,立即拉到收購點賣掉,然後再收。

看似不起眼的生意,卻在不斷壯大賈雨水的腰包和膽量。不到兩年,賈雨水就鳥槍換炮,先買來一輛“半截頭”卡車,又租下一片場地,專門對準企業回收下腳料。賈雨水的手機通訊錄上,存的全是“老板”的號碼,而且儲存方式別具一格,清一色的“XX廠X總”。

包括村主任賈清明在內的人都覺得吃驚,看似齷齷齪齪、稀鬆平常,而且習慣默不作聲的賈雨水,竟成為仁義村第一個蓋樓房的人。

啞巴蚊子才咬人呢!大家私下裏都這麽評價賈雨水。

陪同賈雨水一並回來的,還有他那輛半截頭。跟隨半截頭一起到家的,還有滿滿一車板材。鄰居賈穀雨好奇,問他:“大老遠跑回來,幹嘛呢?”

賈雨水咧嘴一笑,說:“裝修。”

“孩子要結婚嗎?”

“不是。”

賈穀雨更加好奇:賈雨水室內的牆壁,早已被油漆粉飾得油光滑亮,眼下根本用不著二次裝修呀。難道這家夥已經燒包到故意糟踐自己的錢不成?

正想繼續追問,腦袋瓜突然一激靈,賈穀雨原本張開大半的嘴又重新合上。他撒腿就往家裏跑。

賈穀雨也買回一車板材。

鄰居賈立春問他:“半晌不夜的,你這是幹嘛?”

賈雨水神秘一笑說:“裝修。”

“孩子要結婚嗎?”

“不是。”

賈立春的腦袋瓜可比賈穀雨要靈巧得多。從賈穀雨那極其短暫的詭秘一笑中,他立馬悟出其中玄機。賈立春冷笑一聲,衝著賈穀雨忙碌的背影,輕蔑地說:“不等你翹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

賈立春並沒模仿賈穀雨的做法,老去複製別人的套路,吃別人嚼過的饃,沒意思。也不符合賈立春的一貫做派。賈立春必需別出心裁,不顯山不露水的,以創新的手法達到他的個人目的。賈立春住在胡同的出口處。胡同的寬度是三米,中間的水泥路寬度為兩米。也就是說,靠近賈立春家的院牆這邊,還有五十公分的距離。就這半步寬的地方,賈立春平常也不舍得浪費,他種完大蔥再種菠菜,種完絲瓜再種豆角,原本一小溜兒公共用地,卻被他開成了私家菜園。

屋後還存有一堆磚頭,是賈立春當初蓋房子時剩下的,現在終於派上了用場,也算是廢物利用吧。賈立春隻花少許的錢,買回些沙子水泥,隨便搗鼓幾下,一堵半人高的新牆貼著水泥路拔地而起——他把五十公分寬的一溜兒地給侵占了。

沒等賈立春把院牆砌完,他的對門鄰居立馬比葫蘆畫瓢,開始效仿他的做法。沒等鄰居把院牆砌好,胡同裏麵的人、對麵胡同的人以及隔壁胡同的人,緊跟著聞風而動……整個仁義村瞬間叮叮當當的,亂成一窩蜂。

3

賈立春隻擠走五十公分寬的道路,對門鄰居搶占的麵積跟他一般多。也就是說,胡同在他們這兒由三米寬變為兩米寬,一輛小轎車合上倒車鏡勉強過得去。可是再往裏麵走,情況又有所不同。他們前麵的鄰居,每家占去八十公分;再往前麵的鄰居,每家占去一米……就數胡同末端的兩戶人家最得勢,兩家人一嘀咕,幹脆直接貼著他們家的後牆,在胡同中間裝上一扇大鐵門,把整個胡同都給搶去了。

胡同如此,街道亦如此。

望著跟歪倒的鐵塔一般造型的胡同,以及呈圓錐形狀的街道,賈清明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好端端一個仁義村,被他們亂搞成什麽樣子了!曾經無數次,賈清明想衝上去出麵製止,但是整個仁義村已亂成一鍋粥,整村人差不多都一個樣,他該先去阻止誰?賈清明隻好在“仁義村爺們兒微信群”內發表鄭重聲明,大意如下:

一、從轉發修建“鄭合高鐵”訊息那天起,所有新近建築皆屬違章,承建人必需在三日內自行拆除,還街道一個本來麵目;

二、村委會成立“違建糾察隊”,作用和權利相當於城市的城管大隊。除負責對“兩違”建築進行強行拆除外,還要針對個別不知悔改的當事人做出相應處罰;

三、政府征用仁義村土地一事尚未敲定,現在開始大興土木搞建設,純屬浪費大家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奉勸大家今後必須謹慎行事、慎重看待問題。

聲明發布後,亂搭亂建之風總算得到有效遏製,可是對那些已經建好的圍牆和窩棚,卻始終沒人肯站出來帶頭拆除。賈清明決定先去做他堂弟賈小滿的思想工作。方便起見,賈清明懷揣一條玉溪煙,二話不說丟在賈小滿麵前。賈小滿瞬間明白堂哥的來意,複又把煙塞進賈清明懷裏,愁眉苦臉地說:“哥呀,不是兄弟不給你這個麵子,我若敢帶頭這麽幹,人家不戳破我的脊梁骨才怪。往後叫我咋做人哩!”

賈清明義正辭嚴地說:“有我給你撐腰做主,怕個啥?”

賈小滿繼續搖頭說:“你還是另選他人吧。”

賈清明隻能抽身走人。心說:“看樣子我隻有動粗的了。”

違建糾察隊的成員,皆由村裏的黨員和幹部組成,治安委員賈芒種出任隊長。隨著賈清明一聲令下,賈芒種帶著隊員們如旋風一般席卷而去。按照先建先推的次序,率先被執行的人應該是賈立春。但是執法過程並不順利。賈立春似乎早有防備,指使他老婆在圍牆下原地待命,隨時做好奮力抗爭的準備。沒等糾察隊走到跟前,賈立春的老婆便伸長胳膊,像母牛護犢子一樣擋住一幫人的去路。

賈芒種點著一根煙,邊抽邊思考對策。推牆事小,萬一砸傷了人,他這個治安委員就得吃不了兜著走。賈芒種問她:“賈立春呢?讓你老頭子賈立春出來說話!”

賈立春的老婆瞪著眼,恨不得一口將這群人吃掉,悻悻地說:“賈立春死了!有事給我說吧。”

賈芒種丟掉煙頭,表情和態度隨即軟弱下來,他以商量的口氣說:“嫂子,你就讓我們推倒點兒吧?我們有重任在肩,一點兒不推的話,回去不好交差呀!”

賈立春的老婆蠻橫地說:“不中!”

賈芒種又威脅她說:“如果你真想把事鬧大的話,我們就按妨礙執行公務罪,報請派出所出麵逮人。”

賈立春的老婆猶豫片刻,問:“推多少?”

賈芒種伸長胳膊比了比,說:“一兩米就行。”

賈立春的老婆再次回絕:“不中!”

賈芒種又伸了伸胳膊,把距離稍微縮短一些,說:“那就一米吧。”

賈立春的老婆想了想,指著圍牆的一頭說:“就推個牆角吧。”又說,“就這我還得回去跟賈立春商量呢!”

賈芒種咂巴了幾下嘴,回頭吩咐身後的人:“就先推個牆角吧。”

原本很大的工作量,幾天幾夜不合眼也難以完成的,糾察隊卻草草收場了。開碰頭會時,自然遭到賈清明的斥責:“每家拆一個牆角,還不如不拆呢!不拆還能保持外觀的整潔,現在被你們推得豁豁牙牙的,像禿子頭上再長個大疤瘌,越發的難看了!”

賈芒種當然滿腹委屈,反駁說:“都在一個屋簷下過日子,低頭不見抬頭見,咋忍心下手呢?再說,萬一出了人命,到底是你負責任?還是我負責任?”

賈清明也咂巴幾下嘴,無言以對。

4

違建之風剛剛得到遏製,賈清明想,自己總算可以靜下心來透口氣了。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接下來繼續帶頭鬧騰的,是賈夏至和賈立秋。

賈夏至是個泥瓦匠,以前跟隨村裏的建築隊打零工。後來嫌打零工不掙錢,工資還老被包工頭隨意克扣,一生氣就去了鄭州,在東新區一處工地打工。

賈立秋則在新疆承包了三百畝地,冬季種小麥,夏季種棉花,平常忙得不亦樂乎,也隻在過年時間,匆忙趕回來跟父母團聚。

倆人好像通過微信聊天傳遞的情報,就突然齊刷刷地回了村。

賈清明趕到賈夏至家時,賈夏至正手忙腳亂,忙著往院裏卸板材。

賈清明問他:“準備搞裝修呢?”

賈夏至說是。

賈清明揶揄他說:“不趁大好時光在外幹活,跑回來瞎折騰個啥?”

賈夏至直言不諱地說:“別人都把院牆延伸到路麵了,我家沒法往外擴張,將來萬一搞拆遷,不是吃大虧嗎!所以隻能靠裝修來挽回損失了。”

賈清明問他:“你敢肯定裝修後就一定能得到賠償?”

賈夏至告訴賈清明,按照政府拆遷補償規定,凡是個人不動產都能得到補償。又打比方說,鄭州對“城中村”的拆遷規模可比咱仁義村大多了!速度快得跟地震一樣,呼啦一下子,整片房屋就夷為平地了。

賈清明問:“村裏正在著手治理‘兩違’,難道你沒看見?”

賈夏至放下手中板材,然後攤開雙手,一臉無辜的樣子說:“我並沒有違規亂建啊!難道我自己家搞裝修也算違法行為?”

賈清明再次卡了殼,索性又來到賈立秋家。賈立秋的說法,竟然跟賈夏至如出一轍。

既然是他們的家務事,賈清明也不便過多幹預,隻能望洋興歎、鞭長莫及了。賈清明邊走邊譏諷他們說:“在外麵混了幾天,就混出一群法律專家了。你們在拆遷補助方麵的經驗,似乎比我這個村主任都豐富百倍!”

剛出賈立秋的家門,賈芒種匆忙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告訴賈清明:“快去看看吧,賈小滿正往自家麥地裏栽樹苗呢!”

疾步趕至賈小滿的麥田,他和老婆正揮汗如雨,倆人已經刨好二十多個樹坑。正常情況下,樹與樹的間距,保守說應該保持在三四米左右,這樣情況下,等樹苗長大後還稍顯擁擠,樹冠緊挨著樹冠,樹枝交叉著樹枝,通風和采光都很困難。而賈小滿所留的間距,充其量也就一步之遙,無須解釋便知道他意圖所指。

賈清明問賈小滿:“你這是栽樹還是種玉米?”

賈小滿指著地頭兒一堆楊樹苗說:“我樹苗都買好了。”

賈清明問:“間距這麽稠密,能生長嗎?”

賈小滿滿不在乎地說:“栽不栽是我的事,長不長是它的事。”又反過來挖苦賈清明說,“如今土地已經確權。我把樹苗栽進自家地裏,不算違法吧?”

賈清明知道多說沒用,隻能抱憾提醒賈小滿:“好端端的麥子讓你給毀了,真可惜!搞不好還會落個偷雞不成蝕把米的下場。”

賈小滿嘻嘻一笑,說:“我高興!”

5

再返回到賈夏至家時,他家室內已經麵目皆非:除去門窗通道外,所有房間的所有牆壁,都裝上了壁櫃。而且壁櫃的造型設計極其簡單,幾乎全部采用整塊木板拚扣而成。室內空間一下子狹小許多。賈夏至指著數不清的壁櫃,頗為得意地對賈清明說:“怎麽樣?簡潔而又大方吧!”

賈清明伸手拉一下櫃門,整塊兒木板呼啦一下倒扣在地,差點兒將賈清明給捂進去。

賈夏至頓時像踩著一泡狗屎樣大呼小叫起來:“膠水還沒凝固呢,就被你拉壞了。”

賈清明俯下身去,揉搓著跟豆腐渣一樣的碎木料,冷笑一聲說:“你這能叫板材嗎?分明在牆壁上釘了個泡沫箱。”又指著他家牆角的一處雞窩,提醒賈夏至:“雞窩裏還沒進行裝修吧?”

接著來到賈立秋家,發現他正拎著鐵鍁鏟泥巴,就問賈立秋:“忙啥呢?”

賈立秋頭也不抬地回答:“壘鍋台。”

賈清明驚訝地問:“你家廚房內不是有地鍋嗎?”

賈立秋說:“少!不夠用。”

賈清明問:“打算再壘幾個?”

賈立秋說:“倆。”

賈清明說:“你打算開養豬場啊?”

賈立秋這才放下鐵鍁,抬起頭,一臉不友好地說:“你怎能埋汰人哩?”

既然屬於他們的個人行為,阻止已成為不切合實際的事,賈清明知道多說也沒用,純屬豬八戒照鏡子,自找沒趣而已。他隻能眼巴巴地看著、支棱起耳朵聽著、皺著鼻子聞著,任憑電鋸聲和油漆味,像洪水一樣侵蝕了整個仁義村。

走到賈立冬門口,賈清明本沒打算停下腳步,既然全村人都一個樣了,進去和不進去有何區別?省卻一口氣力,還不如趁早回家歇息呢。剛要加快腳步,賈立冬卻主動跟他打招呼。賈立冬大概是仁義村唯一一個清閑之人,此刻他正站在平房頂上,手抓一把金黃的玉米,咕咕咕、咕咕咕地叫。

賈清明問他:“喂雞呢?”

賈立冬說:“不,我在喂喜鵲。”

賈清明立馬愣住,喜鵲是野生動物,壓根兒就喂不熟,賈立冬怎麽突發奇想,跟喜鵲打起交道來了?因此問他:“人家要麽養雞,要麽養鴿,你怎麽跟喜鵲攀上親戚了?”

賈立冬指著矗立在院中的一棵大樹說:“我想引來喜鵲在這棵樹上搭窩哩。”

賈清明既好氣又好笑,問:“要喜鵲窩幹啥?”

賈立冬一本正經地說:“喜鵲窩也算我家的固定資產嘛!”

賈清明差點兒暈倒在地,感覺自己肚子像一盆酵子麵,越發變得鼓脹了,他咬牙切齒說:“我看你是窮瘋了吧!”

賈立冬對著賈清明的背影,滿腹委屈說:“人家都有錢搞裝修。我家雖然沒錢,卻也總不能傻坐著幹等吧......”

賈立冬說得沒錯。他這幾年走背運,既要償還前些年建房時的借款,又要給他得了癌症的老婆做化療,還要兼顧兩個孩子的學費。三管齊下,把賈立冬折騰得,兜裏經常比臉都幹淨。

......

6

這篇小說的素材,是一個叫賈大寒的同鄉提供的。

十年前,我和賈大寒同在“文娛報”社工作,我當編輯,他當記者,崗位雖然不同,但卻脾性相投,再加上同鄉的特殊關係,好得恨不得同穿一條褲子。報紙原本以文化娛樂內容為主打,新上任的老總為贏得政府財政支持,間或撈取點兒政治資本,便有意向時政新聞方麵靠攏。這樣一來,報紙就顯得不倫不類了,猶如一個男童取了個女孩兒的名字,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經濟效益自然好不到哪兒去。

我正是在那個青黃不接的時期跳的槽。

盡管已分道揚鑣多年,但是我跟賈大寒仍保持緊密聯係。一天晚上他請我喝酒,要的是一百多一瓶的瀘州老窖老字號。以前他請客,都是十來塊錢一斤的鹿邑大曲,這次突然慷慨解囊,莫非發了意外之財?

NO!賈大寒擺動著食指說,報社已經拖欠他大半年工資了,日常生活方麵,全靠廣告提成來維持。又說,最近采訪任務增加了,每月需見報二十多篇新聞稿件,而且還要劃分ABC稿。賈大寒擼起褲腿讓我看,瞧,腿肚子都跑細了,月任務還差好幾篇呢。小報記者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賈大寒感慨說:“壓力山大啊!就連晚上跟老婆**時,我還在想文章標題怎麽擬!”

我問他今天怎麽舍得破費。

賈大寒歎口氣,說:“賠罪唄。上次借你的錢,怕是一時半會兒還不上了。”

三個月前,賈大寒突然開口跟我借錢,說是老家搞裝修用,並許諾三個月必還。

賈大寒的老家就在仁義村。

我問他:“拆遷的事有沒有眉目?”

“別提了,改道了。”賈大寒越發沮喪,“我今天剛到指揮部問過,高鐵線路規劃重新做了調整,繞過我們仁義村,從挨邊一個叫忠厚村的地方穿過去了。”

賈大寒又透露說:“當初賈清明公開的那條消息,還是我在我們報社網站上發布的。”

我急問:“消息來源可靠嗎?”

賈大寒痛心疾首地說:“日他娘!老總出去遛彎時得到的消息,回來後非讓我按他的描述,比葫蘆畫瓢寫稿子,想以此來提高網站的知名度和點擊率。”

正說著,他手機響起。賈大寒自己先看了一下,又轉過來讓我掃一眼屏幕,然後“噓”了一聲說:“千萬要替我保密!仁義村的爺們兒一旦知道真相,不把我撕扯成碎片才怪!”

電話是仁義村的村主任賈清明打來的。賈清明在那頭兒坐不住,心急火燎地問賈大寒到底有沒有修高鐵這回事。

賈大寒硬著頭皮說了句“確有此事”,隨即以陪領導吃飯為借口,把電話掛斷。

那晚賈大寒喝多了,趴在酒桌上呼呼大睡。直到飯店老板不耐煩地呼喊打烊的時候,我才使勁將他推醒。賈大寒醒後對我說的頭一句話是,他夢見鄭州到合肥的高鐵已經修好,猶如長龍一般秀美的車身,正橫穿他們村呼嘯而過......

同是那晚,我躺在**輾轉反側、徹夜難眠。我清晰記得,我有兩個哥們兒都是忠厚村的,所以我一直擔心,他們會不會跟賈大寒一樣,因為裝修的事向我開口借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