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秋天的尖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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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剛上班，還沒等屁股把沙發暖熱，馬向東就接到縣裏通知，讓他務必在九點鍾之前，趕到縣委參加一個重要會議。掛了電話馬向東知道，這次開會跟以往不大相同，從形式上講，應該是相當突然和重要的一個會議。以前開會，均是由縣委或政府辦公室提前擬好會議主題，然後至少提前一天往下傳達，比如招商引資、城鎮規劃，比如農田水利改造、產業結構調整，比如構建和諧社會、落實科學發展觀等等。但是這次，通知開會的人，既不是縣委辦，也不是政府辦，而是縣長林愛國的秘書小胡。更讓人費解的是，平時文質彬彬、溫文爾雅的小胡，這會兒好像一點兒也不淡定，慌得像火燒著屁股似的，匆忙說了句，馬書記嗎？九點鍾準時趕到縣政府辦公室開會！幾乎沒等馬向東回答，他便把電話給掛了。馬向東所在的東鄉鎮，距離縣城少說也有四五十公裏，中間有兩個集市，路又不怎麽好走，讓他一個小時內趕到指定地點，這不是荒唐和扯淡嗎？馬向東雖然憤憤不平，但又不得不以最快速度，簡單收拾行李後上路。

畢竟，官大一級壓死人啊。

其實，即使沒有通知會議內容，馬向東也能揣測個八九不離十。最近，關於推行殯葬改革的言論，像夏天的迅雷一樣在整個豫東大地上翻滾，從上到下，從老到幼，一度成為人們街頭巷議的熱門話題。馬向東還聽說，上麵之所以下大力氣推行殯葬改革的原委，在民間盛傳的版本甚多，其中一條最為靠譜。時間應該是在今年春末時節，從省裏下來一位主要領導，深入農村基層例行調研。落腳地點本來是市裏提前安排好的，正常情況下絕不會出現任何紕漏的，沒想到最後一枚小石子，竟然掀起那麽大的一場風浪來。調研即將結束，省領導在市縣主要領導的陪同下，前呼後擁地將要走出麥田的時候，恰逢當地一戶人家辦喪事：一群披麻戴孝之人，規模至少有上百人，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密密麻麻，抬著一口碩大的棺材，緩慢地從省、市、縣領導麵前經過。此時正值小麥抽穗時節，人群所經之處，原本綠油油的、長勢良好的麥子，頓時被踐踏得一片狼藉。一樁喪事下來，得毀掉多少麥子啊！省領導扼腕歎息說。省領導是打窮苦日子過來的人，知道糧食對人類的重要性。省領導似乎有些不高興，陰沉著臉，望著麵前被踩得不成樣子的莊稼，對身邊的市領導說，這麽好的莊稼，就這樣輕易被糟蹋了，為什麽無人製止？市領導沒直接回答，而是轉頭盯著身邊的縣領導。縣領導沒法再推了，再往下推就有點兒說不過去，隻能硬著頭皮，支支吾吾解釋說，入土為安，是民間千百年來老祖宗遺留下的傳統習俗。紅白之事對每一戶人家來說，都是天大的事，如果這時候去製止他們，他們不跟你拚命才怪呢！縣領導雖然說話聲音不高，但是省領導還是聽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省領導更生氣，手指著廣闊麥田裏呈現出的一座又一座宛若小山一樣的墳頭，氣呼呼地對大家說，你們都看看，你們都睜大眼睛看看，這明明是活人的土地，卻硬生生地被死人給占去了，難道我們就不感到悲哀嗎？

市領導慌忙解釋說，我們市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推行了殯葬改革製度，要求對死者必須進行火化，並且出台了相關獎懲措施。但是，正是受這種傳統封建習俗的影響，農民講究的仍是入土為安，他們雖然按要求進行火化，但依然少不了要為死者舉辦一場隆重的葬禮。市領導幹咳一聲繼續說，既然是千百年前遺留下來的、根深蒂固的東西，要想徹底扭轉和根除的話，恐怕仍需一個漫長的過程。今後我們會加強這方麵的管理，盡快扭轉他們的封建思想，引導他們走向正規化、標準化的殯葬改革新路子。

省領導當場揶揄市領導說，既然殯葬改革製度在你們這兒已經推行多年，為什麽到現在這種不良習氣仍舊盛行？為什麽到現在仍然得不到遏製？難道你們打算把這個問題遺留給下一代去解決嗎？

市縣領導均像遭遇幹旱的莊稼一樣垂下頭。

正尷尬間，當地一位隨行的村支書搭話了。村支書拍著胸脯鏗鏘有力地說，請首長放心，我們村願意率先推行殯葬改革製度，爭取在一個月時間內徹底鏟除這種封建陋俗，盡快還田於民！

省領導轉頭看著這位大義凜然的村支書，由衷讚歎說，真想不到啊，你們這些市縣領導人的思想覺悟，竟然趕不上一位普通的基層幹部！

縣領導慌忙介紹說，他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我縣唯一的全國人大代表，比我的資格都老得多。

省領導走後不久，市裏便圍繞如何大力推行殯葬改革這一主題，先後召開了多次會議，最終確定把殯葬改革工作分三個階段去實施，一是宣傳發動階段；二是具體行動階段；三是落實總結階段。

所以，馬向東隱隱覺得，這次會議的主題，一定跟殯葬改革工作有關。

趕到縣委小會議室，時間已經定格在九點十五分。林愛國縣長抬頭看看掛在牆上的鍾表，再看看氣喘籲籲的馬向東，也沒再說什麽。東鄉鎮離縣城到底有多遠，想必林愛國心裏非常清楚。林愛國繃著臉坐在主席台上，會場氣氛隨著他的臉色變得莊重而又肅穆。按說，林愛國作為一個縣長，準確地說，他比“縣長”還要多一個字——多一個“代”字，開會地點應該安排在縣政府會議室才對。但是現在情況特殊，縣裏的王書記剛剛調走，到市裏任政府秘書長。剛好相反，林愛國從市裏一個局長下來，到縣裏任代縣長。林愛國這個人，性格還算比較直爽，工作方麵業績突出，口碑也不錯，深得上級領導賞識。據小道消息，上麵之所以把王書記調走，正是為了給他騰位置，有意創造出更為寬鬆的環境和空間，讓他進一步發揮優勢和才能，為他下一步的飛黃騰達奠定良好基礎。現在，林愛國在縣裏是胡子眉毛一把抓，會議安排在縣委小會議室召開，也是無可厚非的事。

果然讓馬向東猜中了，林愛國先是強調了推行殯葬改革的重要性，然後又拿出翻印好的《關於推行殯葬改革的實施辦法》，每人發一份讓大家看。因為來得匆忙，氣喘籲籲，心神未定，馬向東有些心不在焉，草草翻了幾頁，就把文件順手丟在桌子上，然後端起茶杯開始喝水。一口水下肚後，熱氣順著馬向東的食道，順其自然地緩緩而下。馬向東這才意識到，從早上到現在，他還水米未進。原打算上班後，讓秘書去街上買一碗逍遙胡辣湯喝，馬向東對家鄉的逍遙胡辣湯一向情有獨鍾。小時候家裏窮，想喝碗胡辣湯，比現在去都市的美食城吃海鮮都要困難。有次，村裏唱大戲，寂靜了許久的鄉村街道頓時熱鬧非凡，親朋好友都提著禮品相互串門。馬向東跟父親要錢，想去小攤上喝碗胡辣湯。父親非但沒給，反過來又把馬向東訓斥了一頓。一句話，還是因為家裏窮，缺錢啊。那時間馬向東還小，還不完全理解父親的苦衷和心情，於是一個人坐在門口生悶氣。前來走親戚的表姐知道事情原委後，二話不說，掏出一張嶄新的麵值五毛的票子塞到馬向東衣袋裏。馬向東很高興，攥著錢一口氣跑到大街上，先是喝了碗胡辣湯，接著又買了個冰棍，一邊吃一邊樂顛顛地往家走。客人前腳剛剛邁出門檻，父親隨即就跟馬向東翻了臉。父親怒吼一聲，跪下！馬向東嚇得撲通一聲就跪下了。父親揮舞著一隻鞋子，對準馬向東的臀部接二連三就是幾下子，把馬向東打得嗷嗷叫。馬向東哭，母親也在旁邊陪著落淚。母親說，向東呀，你知道你表姐從哪兒弄來的錢嗎？她去縣城賣了一次血，才拿著賣血的錢來咱家走的親戚。你怎麽忍心花她的錢呢！就這件事，二三十年過去了，馬向東一直銘記在心，而且到死都不會淡忘。

現在，打著“逍遙鎮”的旗號賣胡辣湯的小店比比皆是。說白了，不就是為了拉大旗扯虎皮，賺取更為豐厚的利潤嘛。但是，開在東鄉鎮中心十字路口的那家“楊鳳花逍遙胡辣湯”，絕對是地道的胡辣湯品牌之一，不但色香味俱全，而且比較實惠，羊肉片多，還稠，一碗湯下去，頓時一種回腸**氣的感覺，精氣神立馬抖擻起來。可是現在，一接到縣裏的會議通知，馬向東就知道，別說楊鳳花逍遙胡辣湯了，自己恐怕隻剩下喝西北風的空了。

馬向東，你把文件看完了嗎？大家都在認真學習，你卻悠閑地喝著茶水。你把縣裏的重要會議當成耳旁風了？你這是啥雞巴態度！林愛國一邊大聲嗬斥，一邊猛地站起身，啪地一下將文件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手掌連續性地把桌子拍得震天價響。如果僅僅是一兩聲怒吼，馬向東也不會覺得太難看，畢竟下級在上級麵前，偶爾挨一兩次批，說不定還是一種進步。更何況在全縣一二十個鄉鎮一把手當中，馬向東還算是比較出類拔萃，還算是比較優秀的一個，平時受表揚次數遠遠大於挨批評的。但是這次，林愛國不但當著大家的麵批評了他，而且還把語氣加重到接近於罵人的程度，性質就顯得嚴重多了。馬向東暗自對自己說，向東啊，看吧，你攤上事兒了，你攤上大事兒了。

看林愛國的臉憋得像解不出大便一樣難受，馬向東慌了神，迅速將茶杯放下，複又拿起文件，一絲不苟地細看起來。但是為時已晚，林愛國正在氣頭上，不依不饒說，向東同誌，先把文件放下吧，該讀的時候你沒讀，不該讀的時候你反倒認真起來了。馬向東，你作為東鄉鎮的一把手，對待上級的指示精神，態度不端正，工作不認真，思想比較消極，我代表縣委縣政府對你提出嚴厲的批評！從現在開始，限你三天時間，把殯葬改革實施辦法給我倒背如流。敢錯一個字，我扣罰你鄉鎮一年的財政經費。林愛國緩了口氣，又說，同誌們，我現在鄭重地告訴你們一個消息，在市裏剛剛召開的推行殯葬改革專題會議上，我們縣被列為試點縣。也就是說，今後的平墳複耕工作，我們必須首當其衝，一點兒不敢馬虎。從今天起，我們的一舉一動，我們的工作效率和效果，不光有市領導盯著，連省領導也操著我們的心。任務艱巨呀！我也知道，從秦朝開始，曆朝曆代，入土為安都是活人向死人表示崇敬、表達哀思的一種風俗習慣。我更知道率先推行殯葬改革的艱難程度。但是，上頭既然這樣決定了，我們也不可抗拒，隻能一絲不苟的去認真執行。借鑒市裏的經驗模式，我們縣也要推選出一個推行殯葬改革試點鄉鎮。說到關鍵處，林愛國打住了，一副口渴的樣子端起茶杯喝水。馬向東暗地裏拿餘光掃了一眼林愛國，發現霧氣升騰的白煙後麵，林愛國目光如炬，正像手電筒一樣死死地盯著自己。壞了！馬向東心裏咯噔了一下，暗叫一聲不好。果然，林愛國突然咧嘴一笑，接著說，向東啊，你就不要再刻意回避了。我雖然來縣裏工作時間不長，但是你的工作能力和方法，早已令我如雷貫耳。今天這個重任，自然非你莫屬。馬向東頭上頓時溢出汗來。還沒等他開口辯解，林愛國又說，向東啊，任務之所以強加到你頭上，是縣委縣政府經過充分考慮，是建立在對你的工作能力和對你充分信任的基礎上決定的，希望你不要再推辭。反過來說，這對你也不是什麽壞事，我個人認為反倒是好事。為什麽這麽說呢，首先，推行殯葬改革是國家政策，也是當前最緊要的工作任務，是板上釘釘、雷打不動的事，我們隻能去認真服從和執行。早晚都要做的事，想躲也躲不掉，何必不率先垂範呢？早晚都得作這個難的。有你在前麵領跑，大家在後頭緊跟，總之一句話，我們齊心協力把事做好才算根本。今天我當著大家的麵表個態，隻要你把這麵旗幟給我豎起來，我的承諾是，第一，剛才讓你背誦殯葬改革實施辦法的事一筆勾銷；第二，在即將換屆的縣領導班子當中，我給你保留一個位置，而且是個好位置——這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啊！向東，你怎麽看？

馬向東苦笑一下，細聲說，我願意繼續背誦殯葬改革實施辦法。

林愛國裝作沒聽見的樣子，起身宣布說，就這麽定了，散會。

回來的路上，馬向東一路無語，他一直在回想今天的會議場景和林愛國的非常態度。陡然間馬向東明白了，原來林愛國今天就像上演一出古裝戲一樣，從發火到規勸再到承諾，原來一切都是他事先設計好的程序，專門針對他馬向東量身定做布好的局。看起來，這個林愛國的確不簡單，真他娘是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