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小村無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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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王正義發現李大蒜正坐在東屋的藤椅上等他。李大蒜應該到很長時間了,地上橫七豎八丟著許多煙頭,屋裏狼煙四起,都能趕上拍攝《西遊記》的場景了。李大蒜的眉頭緊鎖,額頭上的皺褶,比天津的小籠包子還多。

王正義把事先備好的錢,重重甩在李大蒜麵前的桌子上,說:

“這是五千塊錢,你數數吧。”

這五千塊錢當中,有四千八是王疙瘩拿的,另外二百是王正義暫且墊付。王正義沒敢跟李大蒜說假幣的事,怕萬一把他惹毛,反倒弄巧成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疙瘩既沒數錢,也沒接錢,他甚至連看都沒看一眼,就把錢推到王正義麵前,不屑地說:

“叔呀,我又改變主意了。我還是想公事公辦,讓公安局抓王疙瘩。”

又說:

“叔你不知道王疙瘩一家人有多操蛋,他爹王合理跟俺娘的事剛消停,他接著跟俺家裏又來這麽一出。難道俺家的女人,活該讓他家的男人欺負嗎?思前想後,我始終不能咽下這口氣。”

王正義眼下隻能強捺怒火耐心勸導:

“你娘跟王合理是在追求生活幸福,他們屬於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不應該管他們的事。再說,他們之間的事,跟王疙瘩和你家裏,性質上就有所不同,一碼是一碼,不要一概而論。”

說著,從自己衣兜裏掏出包煙,也不一根根地讓了,直接整包扔給了李大蒜,並開玩笑說:

“看見沒?幫你們處理事,反過來還要我往裏麵搭煙,弄得跟巴結領導似的。就算書記、鎮長來了,也享受不到這等待遇。”

王疙瘩並不領情,順手把煙壓在那厚厚一遝錢上。

王正義終於忍不住了:

“李大蒜你想咋著吧?上午剛說好的事,下午說變就變。你的心比玩魔術變化都快。還有沒有一點兒誠信意識?”

又說:

“大蒜呐,得饒人處且饒人,給人家留條路,也等於給自己留條路。想想是不是這個理?你想把王疙瘩弄進號子,從案情來講,倒也不費太多的事。但是從根本上講,能挽回你家的損失嗎?”

又說:

“大蒜呐,我個人覺得,五千塊錢已經不少了,夠意思了。你掰著手指頭算算,頂你在工地上幹多少個工時?”

又說:

“大蒜呐,你再想想,王疙瘩跟你非親非故,即便是判了他的刑,對你有啥好處?這樣做的結果是,王疙瘩蹲上幾年牢,你白白損失了五千塊錢。屬於兩敗俱傷啊!”

又指著屋外說:

“大蒜呐,叔把該說的話都說盡了。你再聽不進去,我也沒辦法。如果你覺得自己有能耐,現在就去告他,想去哪告去哪告。話說回來,等到雞飛蛋打的時候,可別二回頭再來找我,找我我也不會再管。”

……

李大蒜終於憋不住了,撓著頭皮說:

“叔呀,不是我不給你麵子,我也不會傻到跟錢過不去的程度。但是你知道外麵咋議論我嗎?唾沫星子跟下小雨似的,淹得我都快喘不過來氣了。如果接了王疙瘩的錢,我今後還有活路嗎?”

王正義一驚,急問:

“別人怎麽知道這事?”

李大蒜解釋說:

“跟我一塊在工地幹活的魏永進,看我哭喪著臉,不高興,就設法套我的話。我當時絕對是鬼迷心竅,同時也想讓他幫我出出主意,就把這事對他說了。”

王正義頓時火冒三丈,咬牙切齒說:

“我明白了,一定是魏永進個王八蛋從中搗的鬼!”

又疑惑不解:

“這事跟魏永進沒一毛錢的關係,他為啥從中作梗?”

李大蒜幫王正義捋順出其中原因。事情還得從愛情小屋談對象那晚說起。因為中了魏永進的圈套,魏三毛喝多了酒,倒在家裏呼呼大睡,給魏永進提供了次絕佳機會。魏永進拉著魏小米的手,飛也似的一口氣奔到愛情小屋。眼看生米就要煮成熟飯,沒成想王合理捷足先登,提前把陣地給占領了。同時也把魏永進的事給攪黃了。白搭進去個正下蛋的母雞不說,還把未來的“家裏”給弄丟了。魏永進心裏懊惱,感覺像在睡夢中貿然吞下一泡臭屎,嘴裏不好受,心裏更不好受。他開始將惱恨追加到王合理頭上。假如不是王合理在那瞎攪合,說不定他早把魏小米拐進自己的被窩。正因為王合理的存在,讓他雞飛蛋打不說,還在毛村落下諸多笑柄。王合理不是罪魁禍首是什麽?每每想起這事,魏永進恨得牙根兒直癢癢。

魏永進平時也在李大蒜幹活的那個建築隊做工。因為都不會技術,包工頭把他倆分在一起,魏永進負責往攪拌機裏填沙子和加水,李大蒜負責添水泥和白灰。倆人各自半斤八兩,合作得倒也天衣無縫。李大蒜是個直性子人,平時心裏不藏事,一旦遇見窩心事,臉立馬黑下來,哭喪得好像家裏剛剛死過人。

把事情跟魏永進這麽一說,魏永進頓時像遭到馬蜂攻擊一樣跳起來,說李大蒜啊李大蒜,我見過傻逼的人,沒見過像你這麽傻逼的人。鬧出這麽大的事,五千塊錢就輕而易舉把你打發了?你也不想想你家的背景:過去你娘毀在王合理手裏,現在你家裏又毀在王疙瘩手裏,你家的女人,難道都該被他家男人糟蹋?對你來說,究竟錢重要還是名聲重要?如果錢重要,誰拎著錢都能找你家裏睡一覺?這樣發展下去,你的家還算個家嗎?跟窯子鋪有啥區別?跟公共廁所有啥區別?今後,你和你的子孫後代,咋有臉在毛村混下去?

說這段話的時候,魏永進難受得齜牙咧嘴的,整個臉都走了形,眼睛跟鼻子的距離,一下子不成比例了,以至於讓旁邊的砌牆師傅差點認不出他來。因為缺少水泥灰,砌牆師傅傻愣愣地呆在腳手架上,拎著瓦刀自言自語:

“咦,站在攪拌機旁的那個雞巴孩是誰呀?魏永進呢?魏永進跑他娘哪X上去啦!”

李大蒜的腦子本來就亂,經魏永進這麽一攪合,腦子比眼前攪拌機裏的水泥灰都稠。魏永進的話不是沒道理,再這樣發展下去,他的家就不算個家了,人也不是個人了,成了生產隊時期養的牲口,誰想牽誰牽,誰想騎誰騎。以後再繁衍出來的孩子,估計連姓甚名誰都不清楚,說不定還是集體創造的結晶呢。等將來進了墳墓,自己該如何向先輩們交代?自己的爹,自己的爺,還有老太爺……一大群老祖先把他圍得水泄不通,一個個橫鼻子豎眼,指著他的臉怒罵,口水像淋浴一樣往他頭上澆,他該如何開口,如何麵對?看樣子,問題不是一般的嚴重啊。

李大蒜還有個毛病,幹活時心裏不能想事,一想事便開始分心,一分心就忘記手裏的活兒。眼看李大蒜要掉鏈子,一旁的魏永進操起鐵鍁,朝他屁股上猛拍一下,埋怨說:

“幹嘛呢李大蒜?我一個勁兒往攪拌機裏填沙子,你咋不往裏麵倒水泥呢?睜開你的倆熊眼看看,水泥灰都成啥顏色了。”

李大蒜沒好氣地說:

“我不正想著心事嗎。”

魏永進:

“你想上一天,咱這活兒就甭幹了。一會兒包工頭過來,不扣你工資才怪呢。”

李大蒜突然丟下手中鐵鍁:

“你自己幹吧,我得去找王正義。”

也顧不得衝洗手上的水泥,隨便在衣襟上抹了幾把,便朝王正義所住的方向跑去。

現在,因為受魏永進的鼓惑,李大蒜執意選擇報案,怎麽勸都勸不下。這可咋辦?王正義搓著手,沿著固定路線,在屋裏踱來踱去。王正義非常清楚立案後的結果,真是那樣的話,他完全有可能會成為第二個王合理。

看李大蒜起身要走,王正義急了,隻差跪下來磕頭求他了。王正義用近乎哀求的口氣說:

“李大蒜,除了報案之外,就沒其它解決途徑了嗎?連一點兒協商的餘地都沒了嗎?”

李大蒜固執地搖搖頭,然後起身朝門外走去。

眼看李大蒜就要在門口消失,王正義突然有了主意,衝李大蒜喊:

“李大蒜,你給我拐回來,叔有辦法讓你挽回麵子了。”

李大蒜不信,所以也根本沒打算再進屋,隻是側楞著身子,從門口探出頭,問:

“啥辦法?”

王正義:

“你也睡他家裏一次,雙方不就扯平了”。

又說:

“這樣一來,你們兩家誰都不吃虧。”

李大蒜“咦”了一聲,縱身一躍便進了門,拍著手說:

“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又說:

“不過你可得跟王疙瘩溝通好。如果他答應,說明他是自願奉獻,那麽我跟他家裏就算通奸。強奸犯法,通奸不犯法,充其量算是生活作風出了問題而已。”

王正義閉上眼想了一會兒,說:

“回去等消息吧,這事非同小可,我得找王疙瘩商量商量再說。”

李大蒜又反複叮嚀:

“叔呀,你辦事要雷厲風行,可別讓我等太長時間。”

打發走李大蒜,王正義不敢怠慢,匆忙去找王疙瘩。前腳剛邁進大門,王正義閃身又退了回來,心說不行!王疙瘩正值年輕氣盛,狂躁起來,脾氣和性情絕不亞於一頭受驚的牛犢子,事情一旦搞砸,就沒有回頭的餘地了。還是先去後院找王合理談談為好。

如果是找王合理談正經事,王正義這會兒肯定會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不帶半點兒遲疑或者猶豫。可是現在,王正義找他談的,不是一般意義的事,準確地說,應該是一筆極其齷齪和肮髒的勾當。讓他這個村主任如何開口?即便是厚著臉皮說了,王合理會不會答應這個條件?即便是王合理同意了,他兒子王疙瘩會不會同意?王疙瘩的家裏會不會同意?一切都是未知數,芝麻大的勝算和把握都沒有。王正義一邊想,一邊止不住地扼腕歎息。

出乎王正義意料的是,事情卻有著超乎想象的順利。王合理此刻正挖空心思,試圖從其他渠道尋找突破口,聽王正義這麽一說,當即拍著胸脯表了態:

“兄弟呀,你實在太偉大啦!這事交給我,你就放心吧。”

王合理眉飛色舞地說著,心裏激動得差點兒趴王正義的腮幫子上親一口。

王正義和王合理在後院說話的時候,前院的王疙瘩正坐臥不安、心亂如麻。因為這五千塊錢,他的腸子都快悔青了。家裏的麥囤騰空不說,還遭到家人的埋怨。從早上到現在,他家裏猶如害了一場大病,一直臥床不起,躺在那悄悄抹眼淚......現在想想,自己當真是昏了頭了,鎮上的飯館裏,女服務員成群結隊,表麵上看,是在端盤子洗碗搞服務,背地裏幹的啥勾當,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在那裏,嫖一次娼才花幾個錢?五千塊錢可以拉走一大卡車女人。可是現在,自己一不小心,跟李大蒜的家裏隻打了一次交道,基本上就玩完了,竭盡於傾家**產了。你說這事辦得窩囊不窩囊!王疙瘩低頭瞅著自己的襠部,恨不得操起菜刀,把這個惹事的家夥剁下來喂狗。

王合理從後院走過來了,看著王疙瘩那副沮喪的樣子,沒好氣地說:

“叫你‘疙瘩’,一點兒沒叫錯!你脖子以上的部分,就跟個榆木疙瘩差不多。”

王疙瘩抬眼皮翻了他爹一眼,沒接話,繼續手托下巴發愣。

王合理緩了口氣說:

“別鬱悶了,爹給你想出個好辦法。”

王合理沒敢直接把王正義供出來,為的是避免激起王疙瘩的逆反心理,因此將所有事都大包大攬到自己頭上。王合理幹咳一聲說:

“經過艱苦卓絕的努力,我終於做通李大蒜的思想工作,人家答應不要錢了。”

說完,就把王正義剛送來的五千塊錢掏出來,甩在王疙瘩麵前。

王疙瘩驚詫得張大嘴巴,半天沒說話。卻又覺得世上哪有這等好事?他知道,他爹早就不跟李大蒜的娘來往了,藕斷了,絲也不連了,倆人現在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就憑他爹的幾句話,哪能釋放出如此大的人格魅力?一大筆錢,說免就免了?所以他連頭都沒抬一下,想聽他爹繼續說出更具說服力的理由。

再往下說時,王合理都有點兒不好意思,覺得嘴像被膠水黏住一樣,張了幾次才勉強張開。王合理磕磕巴巴地道出自己的想法:

“讓你家裏去陪李大蒜睡一次,這事就算扯平了,兩家人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又補充說:

“我已經跟王正義商量過了,你正義叔完全同意這個事。”

王疙瘩頓時像鬥紅了眼的公雞,跳起來衝王合理吼:

“放狗屁!”

又指著王合理的臉,無比痛心地說:

“瞧你這當爹的,連這種話也能說出口,不知道害臊!天下哪有老公公慫恿自己兒媳婦去跟別人睡覺的?說出去不怕村人笑掉大牙。”

又咬牙切齒說:

“我寧願賠李大蒜五千、一萬,寧願去蹲上幾年大牢,也決不跟李大蒜做這種交易。”

麵對如此愚鈍而且倔強的兒子,王合理氣得七竅生煙。放在平時,王合理恐怕早就忍不住脫掉鞋子,拿鞋底狠狠蓋在他臉上了。但是現在,為了息事寧人,為了防止事態進一步擴大化,王合理必須忍氣吞聲,用心來做他兒子王疙瘩的思想工作。

王合理點上支煙,使勁吸了幾口,白色煙霧很快遮住他的頭臉。煙霧中,王合理慢條斯理的說:

“疙瘩呀,說你傻吧?你心裏還不服氣。依我看,這條件比啥都強!你也不想想,你把麥子賣完了,剩下的幾個月,你能紮住脖子過日子嗎?就算你能紮住脖子不吃不喝,你家裏呢?你孩子呢?讓她們去喝西北風嗎?”

又勸:

“疙瘩呀,別再倔強了好不好。你爹能把你往火坑裏推嗎?李大蒜的家裏,在家呆得好好的,在**躺得舒舒坦坦,既沒招你也沒惹你,你幹嘛非要跟人家過不去?是你有錯在先,侵犯了李大蒜的合法權益。現在人家反過來也想侵犯一下你,完全合情合理,要求不高嘛。”

又說:

“你以為五千塊錢就那麽好掙?李大蒜每天起早貪黑,跟著包工頭幹上一個月,剔幹除淨,到頭來真正裝進兜裏能有幾個錢?難道他家就不缺錢嗎?人家之所以不要錢,一是考慮到你的錢來之不易;二呢,他娘在中間也做了不少工作,畢竟,不看僧麵看佛麵嘛。”

又說:

“我知道,李大蒜之所以這麽選擇,完全是為了挽回麵子。人活著為了啥?不就為一張臉嗎。你是個男人,人家李大蒜也是個男人,總不能讓人家一輩子抬不起頭吧。”

又說:

“你考慮到去蹲大牢的後果了嗎?一是名聲不好,老少爺們兒到啥時候提及你,都知道你是‘蹲過小黑屋的人’,將會成為你人生中的一大汙點,想抹都抹不掉。而且會嚴重影響到你的子孫後代;其二,如果你進去了,家裏沒有男人,這家還像個家嗎?地裏的重活兒誰來幹?靠誰來支撐你家門麵?第三呢,我本來不想說,又不得不說。你仔細回想一下,你所有認識的人當中,凡是坐過牢的人,他家裏有幾個是清心寡欲的?有幾個肯死守攤子苦等男人回來的?不是鬧離婚,便是跟別的男人**。唉,如今世道變了,和以前不一樣了。這改革開放啊,把農民生活變富裕了不假,同時也把人的心開放得沒邊沒際。所以說,與其等到將來與家人四分五裂,倒不如趁早答應李大蒜的條件。”

又說:

“回頭好好做做你家裏的思想工作,讓她別有啥後顧之憂。你家裏是個明白人,不會眼看著你落難而袖手旁觀的。再說,她這麽做,也是為了能有個囫圇的家。”

……

就像被陷入沼澤或泥潭一樣,王疙瘩在他爹王合理的諄諄善誘下,終於選擇了沉默。

說起來整個事件當中,最為為難的當數王疙瘩的家裏了。這女人本出自書香門第,父母都曾在小學和初中當過教師。地地道道的知識分子家庭,講究的是三從四德和禮義廉恥,做人方麵正統得不得了,家教方麵嚴格得不得了。人一旦在思想上封閉或者保守,往往就顯得木訥,愚鈍,不成熟,有點傻乎乎的模樣。說起來挺可笑。女人當初嫁給王疙瘩的時候,隻知道每晚跟王疙瘩睡一張床,對那種事卻是茫然無知。一開始,王疙瘩還以為她一個女孩家,初來乍到,害羞,怕人,也就不好意思直奔主題。遷就了數天後,看女人依然無動於衷,王疙瘩終於忍不住了,一天晚上喝大了腦袋,冒著酒後駕駛的風險,不由分說就把女人給拿下了。後來,他家裏終於羞答答地向王疙瘩道出心裏話:

“我還以為,男女隻要睡在一個**,就能懷孕生小孩呢!”

麵對如此保守一個女人,王疙瘩原本考慮很難做通她的思想工作,但是真正行動起來,也算把人逼上絕路的時候,事情便有了超乎想象的順利。他家裏幾乎沒怎麽考慮,當即就點頭答應了,並主動問王疙瘩:

“啥時候?在哪?”

王疙瘩知道,他家裏之所以答應得這麽暢快,完全是迫於無奈。他家裏最在乎的,不僅僅是錢,最關鍵是這個家。對女人來說,沒有家,沒有男人,就等於沒有了一切,錢再多頂個屁用!兩者之間,既是相輔相成的關係,也是前後呼應的關係,缺了任何一樣都行不通。多麽通情達理的一個女人!看著女人自己把自己嘴唇咬出一排暗紫色的血痕,王疙瘩心裏沉甸甸的,挺不是滋味。

思想工作一做通,好像一大堆問題全部迎刃而解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比如,王疙瘩的腦海中,這會兒所思考的問題是:他們會選擇在哪睡?是睡一會兒,還是睡一個晚上?這些問題如果不談妥的話,說不定自己就會吃大虧。鑒於此,王疙瘩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找王正義。作為一村之長,王正義既然管這個閑事了,就得一竿子插到底。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此刻,李大蒜的家也不怎麽平靜。由於意見和出發點不同,李大蒜正與他家裏鬧得不可開交。他家裏嗓子都哭啞了,卻還在力勸李大蒜:

“王疙瘩既然肯賠五千塊錢,咱就認了唄,上哪去找這等好事?你卻鬼迷心竅,偏要聽信魏永進那個王八蛋的話,放著錢不要,非要去睡王疙瘩的家裏。王疙瘩的家裏難道就那麽香?”

又拿胳膊肘捅捅李大蒜:

“你再去找王正義說說,如果王疙瘩困難,感到拿五千塊錢比較吃力,那就給他再減點,

五千不行,四千;四千不行,三千也說得過去。總之,都比反過來睡他家裏一次強得多。” 李大蒜急赤臉白地跟她解釋:

“這壓根兒就不是錢能解決的事!收了王疙瘩的錢,對咱家來說,日子是好過些,但是,以後還有臉見人嗎?還能挺直腰杆走路嗎?人們常說,不蒸饅頭爭口氣。我要爭的就是這口氣!”

看他家裏仍一個勁地掉眼淚,李大蒜沒好氣地說:

“你以為我就那麽樂意失身?你睜大眼睛瞧瞧王疙瘩家裏那膚色,黑亮黑亮的,渾身像塗了一層機油。若不是想替咱家挽回聲譽,倒找給我錢,我也不會幹。”

李大蒜的家裏低頭想了想,覺得李大蒜的話似乎蠻有道理,這才抹著眼淚問李大蒜:

“你們打算在哪見麵?是睡一會兒,還是睡一個晚上?”

李大蒜一拍腦袋,是啊,這麽簡單的問題,我咋愣是沒想起來呢?於是,他也跟王疙瘩一樣,撒腿就朝王正義家裏跑。就這樣,兩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不約而同地,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見麵了。

對於他們的到來,王正義先是感到驚訝,繼而又覺得好笑。天底下竟有如此好玩的事。接下來,他就像賽場上一位公平公正的裁判員,先讓對方握手言和,然後開始坐下來談細節。

意見很快又出現分歧。李大蒜的意思,是快刀斬亂麻,時間就定在今天晚上,讓王疙瘩的家裏到他家去,還在那張鋪著涼席的**,把事給解決了。王疙瘩卻死活不同意,理由是自己家裏臉皮薄,容易害羞,再出席一個陌生場所,心理上麵子上恐怕都難以承受。

看倆人互不相讓,王正義也挺為難,他挖空心思,絞盡腦汁,也沒想出個最佳處理方案來。最後,王正義一臉無奈地說:

“這可咋辦?總不能讓倆人到我家來做那種事吧。”

正為之犯愁,王正義的家裏忍不住湊過來,用瞧不起的口氣說:

“這點兒小事,就把你們幾個大老爺們兒給難倒了?”

王正義顯然處在有病亂求醫的狀態,急忙問他家裏:

“你說去哪兒合適?”

他家裏洋洋自得地說:

“愛情小屋唄。”

“對對對!”三個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著,又一起拍手叫好。

臨分手,王疙瘩再次警告李大蒜:

“李大蒜你給我記住了,俺家裏平時愛幹淨,你在建築隊幹活,頭發裏盡是沙灰和水泥,更別說身上了。去之前,你最好先洗個熱水澡。”

又說:

“李大蒜你給我記住了,最多一個時辰,成了就成,不成也別後悔,隻此一次,以後概不算賬。”

李大蒜信誓旦旦地說:

“有村主任給咱當家做主,你還有啥不放心?”

王正義警告倆人說:

“記住,你們都得給我講誠信。”

後續一

說來也怪,第二天剛起床,王正義便趴在桌子旁,對著鏡子照來照去,然後像牛頓看著蘋果如何落地一樣,激動得拍打著床沿,驚喜地對他家裏說:

“昨天剛處理完李大蒜和王疙瘩的事,今天我的右眼皮就不跳了。你說奇怪不奇怪?”

他家裏沒接他的話茬,隻是不滿地嘟囔道:

“掏那麽大的力,費那麽大的勁,去管他們之間那些破事,我就不明白,你這樣做究竟圖個啥?”

王正義瞥了他家裏一眼,意味深長地說:

“不明白就對了。等你明白過來呀,黃瓜菜都涼了。”

後續二

轉眼到了年底,王正義去鎮裏開會。去的時候,王正義的自行車簍裏還是空****的,回來時,裏麵卻比去時多了一樣東西:一麵鮮紅的錦旗。王正義一定是在鎮上陪領導喝過酒的,滿臉通紅,滿臉興奮,走起路來雄赳赳氣昂昂。一到村口,王正義就拋下車子,然後雙手托著錦旗,大步流星朝村裏走。錦旗原本是裹成一團的,跟我們在裝裱店裏軟裱的字畫一樣。正因為王正義擔心村民誤將錦旗當作一塊普通紅布,所以才專門把它抖擻開了。這樣,毛村人很容易就能看清,錦旗中間鑲嵌的幾個金色大字:社會治安模範村。

這且不算完畢,回到東屋,王正義馬不停蹄地開始了那套嫻熟動作:掀開蓋在主機上的紅布→擰開播音機旋鈕→打開功放機開關→左手托起馬蹄一樣的話筒底座→右手食指在話筒上敲擊兩下→清清嗓門兒大聲喊→喂,喂→全體村民注意啦!全體村民注意啦!……

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起來之後,接著轉入正題:

“向大家報告個好消息,今年,我們村又榮獲“社會治安模範村”的榮譽稱號。這是我們全體村民共同努力的結果,也是我們毛村人的光榮和驕傲!可喜可賀啊……”

說這話時,天色已近乎恍惚。毛村上空的炊煙,正一縷一縷的嫋嫋升起,人們大抵都在忙活晚間的盛宴了。廣播突然這麽一響,原本集體觀念就很強的毛村人,這時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用心的側耳傾聽。廣播裏所傳達的消息,雖然稱不上大快人心,但對兩千多口毛村人來說,至少也算利好吧!因此,大多數毛村人,先是相互對視一眼,接著點點頭,又齊刷刷地、用讚許和肯定的口氣說了聲: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