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炮口2

曾明亮

曾明亮隻是個副廳長,連“常務”都不是。但是曾明亮主管的口比較好,凡是能體現單位價值的主要業務,基本都由他一人說了算。顧之譽因為“走”得匆忙,上麵暫時沒安排正職,廳裏的日常工作,必需還得有人出麵主持。按照慣例,當由常務副廳長出麵接管才對。但是因為年齡原因,常務副廳長即將“退居二線”,不適合再接著擔此大任,他本人主觀上也懶得再發揮餘熱,就急流勇退了。曾明亮便在班子成員當中脫穎而出,成為廳裏的臨時實際掌控人。

以前,辦公室這一塊兒工作也歸曾明亮分管。也就是說,徐天明每一步的工作安排和打算,必需先向曾明亮請示的。對於辦公室的日常工作表現,曾明亮心裏最有數,也最有發言權。多年來,作為上下級關係,徐天明跟曾明亮相處得很不錯。逢年過節,徐天明總不忘提著東西,到主管領導家裏串門。徐天明手裏提的,不是錢,也不是市麵上慣用的煙酒等禮品,而是古董。古董跟古代的人一樣,也有著高低貴賤之分。徐天明送給曾明亮的,可以說全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徐天明心裏明白,曾明亮在廳裏工作那麽多年,在手握重權的副廳長位置上耕耘那麽多年,早已勞有所得根深蒂固,錢對他來說,那還叫錢嗎?充其量一串數字而已。所以,即使自己傾其所有買來的寶貝,到曾明亮手裏不過垃圾而已,所以幹脆象征性地送些所謂的古董,走走過場,略表寸心也就算了。有句古話叫千裏送鵝毛,禮輕情意重。

曾明亮喜歡收藏,而且門類甚廣,從青銅器到名家字畫,從古家具到古瓷器,無一不通,無一不精。曾明亮平時仍住在廳裏的破舊家屬院,三室一廳的房子,裏麵布局簡單,擺設也不複雜,陳列在客廳裏的那台電視機,還是以前國產的那種“大肚子”,連個液晶屏都沒有。其實不說大家心裏也明白,這樣做不過是曾副廳長故意展示給大家看的,是一種表麵現象,一種作秀或者偽裝的手段,掩人耳目罷了,並不代表個人的內心和實力。過去曾經有人傳言,說曾明亮在新東區有套別墅,歐式風格,占地一畝半,建築麵積好幾百個平米,分上、中、下三層,且裝飾豪華。下層用來住人,客廳和臥室均擺放著明清時期的紅木家具。中間和上層擱置的是清一色的博古架,架子上麵的空格裏,均塞滿各式各樣的古董,形態各異,蔚為壯觀,堪比省裏的博物館還要充實。

畢竟隻是傳言,沒有真憑實據,誰也不可能把扁的說成圓的,或者將圓的說成扁的,等於是空口說白話而已,曾明亮依然是曾明亮。

一次喝閑酒時間,曾明亮借著三分酒勁,主動把傳言說給徐天明聽。曾明亮苦笑說,都知道新東區是富人們的居住地,莫說價值連城的古董了,光是那套占地一畝半、建築麵積數百平米的歐式別墅,沒個幾千萬塊錢,能拿得下來嗎?又拿手反彈著徐天明的胸脯說,這些豈能是你我現有的能力和條件所能擁有?!又直言不諱說,你知道的,我倒是喜歡古董這玩意兒,並且家裏確實存放有那麽幾件,但是每件的價值不過千元,閑時拿來把玩兒、鑒賞、陶冶情操而已,哪像傳言中的那麽不著邊際?

徐天明主動跟曾明亮碰了杯酒,又抹了一把嘴,說,曾廳,不瞞您說,我也曾聽人說起過此事。但是我敢保證,謠言到了我這裏,便像風遇到牆一樣,立馬給刹住了。我當時是拍著胸脯、坦率地告訴傳言者,誰人沒個愛好什麽的?有人喜歡看書,有人喜歡釣魚,有人喜歡打牌,有人喜歡娛樂......就拿收藏古董這件事來說,我也曾送過您幾件哩,記得其中一件好像為漢代的瓦罐,是我花二百塊錢,從古玩市場上淘來的;另一件好像是“文革瓷”,對!文革時期的茶缸,是我在鄉下親戚家串門時,在牆角的一處廢墟裏發現的,看上麵印著“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圖案,才斷定是個老物件。不過這幾件東西加起來,也不頂一瓶好酒的價錢,應該算不上犯錯誤吧?又說,人呐,某些時候總愛誇大事實,擅長把一粒芝麻說成個西瓜,把一滴水說成一片海洋……

曾明亮複又拍拍徐天明的肩膀,歎口氣說,老弟呀,哥今天雖說喝點兒酒,但心裏清醒。那些故意製造謠言者,其實劍指的不是哥的財產,而是哥現在身處的位置。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別有用心哩!又說,也難怪,常言說樹大招風嘛。

徐天明跟著歎氣說,對嘛,是他們的嫉妒心在作祟哩。又總結說,對正常人來說,心是紅的,眼是黑的;一旦起了嫉妒心,眼是紅的,心是黑的。

說罷,徐天明仰起脖子,將一大杯酒一飲而盡。酒到肚裏雖然感覺火辣,但是心裏卻暗自得意——這也是他和曾明亮多年來達成的一種默契,也算彼此心照不宣吧,明知道是不值錢的玩意兒,卻一個樂意送,一個樂意收。今後萬一東窗事發,他和曾明亮都能為自己留條退路。

曾明亮是打農村出來的孩子,身後一沒後台,二沒靠山,在每進一步比登天還難的官場,竟能像芝麻開花一樣,順利爬到現在這個位置,除了工作能力外,個人口碑也算是立功的一大表現。從一九九八年至今,曾明亮在廳裏工作接近一二十年,由副處升為處長,再由處長提拔為副廳,可謂一步一個台階的往上爬。曾明亮當副處長的時候,團結了副處級一幫人;當處長的時候,又團結了一批正處級幹部;當上副廳長的時候,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不需要再處心積慮的去“團結”任何人。反過來,唯有別人想方設法去拚命巴結他了。但是,曾明亮並沒把自己太當回事,也沒把這個位置太當回事。平時與下屬走碰麵,曾明亮總是及早跟人家打招呼,哪怕一言不發,隻輕微的點點頭,人家就激動不已,甚至受寵若驚或者感激不盡了。地位和身份往往顯得如此重要!趕到周末休息時間,曾明亮還會安排徐天明,邀上三五個曾經的兄弟,找一酒館坐下來痛飲幾杯。作為單位的主要領導人之一,曾明亮此刻非但沒有官架子,反倒表現出一種類似梁山好漢一般的真性情。正是在他的情感渲染和精神感召下,眼前的拘謹場麵很快被打破,大家紛紛端起酒杯,慷慨激昂地說,曾廳長,來,咱們共同幹一杯。那一刻,“廳長”好像已經不再是什麽職務,而成為曾明亮的代號或者名字。曾明亮對“度”的把握向來很準確,看大家都喝得差不多的時候,總不忘亮出自己的觀點:對飲酒者來說,凡是每喝必醉之人,不可交;凡是從來沒醉過的人,亦不可交。其意是提醒大家,千萬不可因醉酒誤事。具體該喝多少,讓各自去衡量吧。

不僅如此,同事家遇見紅白喜事,曾明亮總保持著那種“不請自到”的良好習慣。貴客主動登門,原本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現在竟輕而易舉就實現了。激動之餘,主家通常會緊跟在曾明亮屁股後,免不了說上一大堆感激和感謝的話。曾明亮呢?不等他們把心跡表達完整,便立馬攔住話語,並給主家留下一句貼心貼肺的話:我們之間還客氣什麽!骨肉相連嘛。

這就是曾明亮。

因為彼此太過熟悉,讓徐天明跟曾明亮論起炮口的事,無需有太多的包袱和顧慮。曾明亮的辦公室,跟原一把手顧之譽的辦公室僅一牆之隔。聽徐天明陳述完利害關係,曾明亮同樣踱步到東窗口,伸長脖子往下瞅了瞅,然後眉頭緊鎖,出其不意地說了句官場套話:老徐呀,我們作為一名共產黨員,豈能被傳統封建迷信思想禁錮了手腳?

徐天明突然就覺得尷尬了,忙改口說,我不過是善意提醒您一下。又補充說,因為前兩任領導都專門安排我協調過此事。

曾明亮仍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說,他們是他們,我是我!又連續用了幾個排比句:他們的意誌不夠堅定;態度不夠堅決;思想不夠端正。平時總愛疑神疑鬼,到頭兒來又能怎樣?不照樣落得個“階下囚”的下場嗎?又強調說,記住,我平生隻信共產黨!

從曾明亮辦公室出來,徐天明反複在想,曾明亮真的對炮口的事無所畏懼嗎?是不是他作為下任廳長候選人,不方便開口?即便不想親自表態,最起碼也要給個信號提醒一下呀?徐天明突然聯想到去年的一件事:廳裏根據上級部署,在下麵某縣有個駐村幫扶點。一天,廳裏突然接到上級通知,說是要對各個幫扶點的工作開展情況進行抽檢。因為一把手在外出差,便安排曾副廳長帶隊下去,做好迎接檢查組的準備。那天剛好是農曆的十五,民間又有“初一、十五不出門”的迷信說法。徐天明匆忙中沒在意這個,隻管向曾明亮請示,曾廳,我們準備啥時間出發?

曾明亮沒開口。

徐天明跟在曾明亮屁股後,一直追到他辦公室,又問,曾廳,咱們啥時間動身?

曾明亮仍沒開口,卻像專家鑒定字畫的真偽一樣,手指在桌麵的台曆上點了幾下,最後定格在“15”的數字上。

徐天明突然悟出其中的玄機了,忙改口說,曾廳,要不您就別去了。我帶幾個人去應付一下得了。

曾明亮眨著眼思慮片刻,問徐天明,這樣合適嗎?

徐天明說沒啥不合適的,再說檢查組也未必一定會到我們的幫扶點上去。假如真去了,我再給您打電話也不遲。

曾明亮點點頭,說,好吧。

通過這件事,徐天明越發感覺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曾明亮隻是礙於眼下的身份和位置,不便親自表態而已。為進一步試探曾明亮,沒過幾天,徐天明故意拿一遝票據找曾明亮簽字,說是請炮校領導就餐的費用。曾明亮裝作事不關己的樣子,一反常態地迅速簽上名字後,將票據丟給徐天明,然後拿起電話開始撥號,沒給徐天明留下絲毫的講話空間。

可是時間太過倉促,沒等徐天明把炮口的事協調妥當,曾明亮就在小河溝裏翻了船。那是在他主持廳裏工作半年後,隨著欲望的不斷膨脹,曾明亮覺得自己就像一尾活蹦亂跳的黃河鯉魚,一旦躍過龍門,就成為地道的真命天子了。本來背後既沒關係也沒靠山的,但是曾明亮有錢。換句話說,錢就是他最大的關係和靠山。為盡快磨正屁股下麵的位置,盡快移駕到隔壁的辦公室去辦公,曾明亮不惜以金錢為鋪墊,從省府到京城,四處托關係找路子。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他還真的抱上一位領導的大腿。領導拍著曾明亮的肩膀,告訴他說,回去耐心等待結果吧。

曾明亮就眼巴巴地暫時屈身於自己狹小的屋子內,苦苦地等。

說他小河溝裏翻船,是在這年夏季的某一天,老天像個醉駕的司機樣,導致手中方向盤失了控,又是狂風又是暴雨,整整持續一個下午,直下得溝滿河平,到處呈現出白茫茫的一片。因為排水不暢,把某一段道路給淹沒了。傍晚時分,一輛載重的大貨車,像盲人一樣沿著模糊不清的道路緩慢行駛。不同的是,盲人行走起來,靠的是手中的竹杖打探路況;而大貨車行進起來,靠的是道路兩邊的參照物和個人感覺。相同的是,大貨車跟盲人一樣,除了眼前的迷茫外,下餘的還是迷茫。曾明亮倒黴就倒黴在這輛大貨車上。行駛到一水塘邊緣時,路麵下的基礎部分被雨水泡泛了,路麵不堪重負,身子開始傾斜,像大人走路時不小心栽了個跟鬥,甩手將肩上的孩子拋了出去。大貨車像下餃子一樣,瞬間淹沒在水塘裏。如果單純是一輛貨車側翻,也不會引發後來那麽大的轟動效應。更可怕的是,由於現場缺少旁觀者,大貨車跌入水塘時又沒留下絲毫痕跡。大貨車之後,又一輛貨車接踵而至並重蹈覆轍……

事發路段的工程項目,是由曾明亮親自安排給熟人來完成的。熟人當初為攬下這個標段,不惜花費重金,買了個貨真價實的商代青銅器捧給曾明亮。考慮到該路段位置比較偏遠,即使將來出現質量問題,頂多也就打報告申請資金重修罷了。因此在接受青銅器的時候,曾明亮從來沒像這次那麽坦然過。沒想到天不作美,一場大雨和兩輛大貨車讓那段道路很快露出原型。事故現場圖文並茂地出現在報紙上的時候,曾明亮當即就覺得頭皮發麻,立馬就預料到情況肯定不會太妙。嚴重後果來臨之前,曾明亮的動作倒是利索,沒等上麵開始追查責任,他就拎起提包逃之夭夭了。路過楊敬和顧之譽閑置的辦公室門口時,曾明亮先是依依不舍地撫摸了一下金黃色的門鎖,忽然又抬起腿,朝鋥亮的木門上狠狠地踹上一腳。

曾明亮是在中緬邊境被抓獲歸案的。此前,曾明亮曾多次帶隊到雲南旅遊、考察,還曾在那塊兒矗立在邊境線上、帶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的界碑前留過影。沒想到一次普通的留影,竟像竊賊在作案前的踩點一樣,為他本次企圖從此跨出國門作好鋪墊。

辦案人員從一個芝麻大的線索裏,真的揪出一個大西瓜來。歐式別墅是真的,巨額現金是真的,比省博物館內容還要豐富的藏品也是真的......

此乃後話,不表。

魏心安

魏心安的個人經曆,前期跟顧之譽有些近似,他也在下麵一個地級市當領導。不過,顧之譽當的是一把手,而魏心安的職務是常務副市長,上麵除了書記和市長外,還有市委副書記。真要論職排輩的話,他充其量也就是個三、四把手。同樣到省廳任職,同坐在一個辦公室裏辦公,顧之譽屬於平調,而魏心安則屬於被提拔。這方麵,他當然比顧之譽要幸運得多。

魏心安的思想內容比較豐富,考慮問題往往比較全麵。他既相信共產黨,又對民間傳統的那一套深信不疑。據傳當初魏心安在某個縣當縣長的時候,縣委大院接連出事,先是一個常委部長酒後猝死,緊接著縣委書記下鄉檢查工作時,晚宴上沒經得住勸,喝了很多酒,回來時非要借著酒興親自駕車,結果半道上與一輛大貨車相撞,造成包括其在內的兩死一傷的重大交通安全事故。

短短兩個月時間內,縣委大院接連出現幾條人命,而且都事發突然,沒有半點征兆,也是本不應該發生和出現的,不得不足以引起相關人員的借鑒、重視和思考。魏心安接任書記一職後,從形式上,接二連三地組織大家集中學習,把事故責任與幹部紀律鬆散緊密聯係在一起,舉一反三,號召大家提高安全意識,不斷增強自我約束力;從內容上,出台相關獎懲措施,譬如禁止領導幹部工作期間飲酒,禁止以職務之便接受別人宴請,副科級以上幹部必須簽訂目標責任書和承諾書等等,那種嚴格程度,跟後來中央出台的“八項規定”幾乎不差上下。

關鍵之處也是魏心安的高明之處,他又悄悄請來當地著名的風水大師,讓其在縣委大院內部查找問題。大師是個留著披肩發、麵相和善、一副仙風道骨模樣的老頭。剛踏入院子大門,大師就差點兒失聲尖叫起來,先指指裏麵那棟豪華氣派的辦公大樓,再指指前麵的不鏽鋼電控大門,異常神秘地對魏心安說,你們犯了風水大忌哩!又進一步解釋說,辦公樓與大門同處在一條中軸線上,之間沒設置任何屏障,還有一根高高的旗杆豎在大門內側。形狀像不像一把在弦的弓箭?從《風水學》角度講,這叫“一箭穿心”。不但以前出過幾條人命,恐怕今後還會接連不斷地出事呢。

汗珠子從魏心安的頭上順頰而下。

按照大師傳授的破解方法,當天下午,一堵長方形的高牆,在大門內側的旗杆後麵拔地而起。牆內不但用鋼筋紮了框架,牆體周圍還貼滿暗紅色瓷磚,在足夠的後勤保障下,把一堵牆打造成銅牆鐵壁一般。毫無來由的貿然在院內增加一道屏障,魏心安擔心會惹人非議,又專門安排人做了幾個一米多高的銅字,鑲嵌在牆壁正中央,讓所有人一進縣委大門,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為人民服務”幾個金色大字。既起到畫龍點睛、錦上添花的作用,又能體現領導幹部所固有的工作宗旨和服務理念。多好!

魏心安迅疾出手的這兩大舉措,既有效地遏製了盛行在領導幹部之間的歪風邪氣,讓工作秩序和責任心迅速恢複正常,又消除了先前的一些不良影響,打消了個別同誌對個體生命的憂心和顧慮。真乃一舉三得呀。

說來也奇,此後縣委大院果真平靜下來,不要說人命了,甚至連個劃傷手指頭的現象都不曾出現過。

魏心安這才徹底“心安”下來。

準確說,炮口的事是魏心安親自發現的。那是他剛到廳裏上班不久,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突然進入省城工作,從一個地方副職官員突然榮升為廳裏的一把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講,距離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和宏偉目標更進一步,的確是件大快人心的事。身邊的人換了,工作環境換了,當然心情也換了。一切都覺得那麽的美好和愜意。魏心安心曠神怡地坐在自己寬敞明亮的辦公室,用心地把房屋的角角落落都欣賞一遍,除了辦公用的硬件設施,比如辦公桌、沙發、空調、電腦等有點兒八成新外,覺得其它方麵還都不錯,比他在地方政府工作時,環境好多了。整體提升了N個檔次的。

外麵天氣很好,光線像探照燈一樣透過東麵的窗口撲進來,把屋裏鍍成一派金黃。隨著光照逐漸增強,魏心安好像覺得有些刺眼,便移步到窗口旁,想把窗簾再合上一些。就在他手剛剛觸摸到那串如同珍珠項鏈般光滑的拉鏈時,突然發現樓下的那一排黑洞洞的炮口。魏心安心裏咯噔了一下,握著拉鏈的手遲遲沒有鬆開。對準單位辦公樓的炮口,已經不再是四個,而是直接調整為八個——不知從啥時間開始,炮校把全部炮口都轉移過來了。

如此重要的事,怎麽沒人向自己提及呢?難道他們都沒發現?魏心安不敢怠慢,一個電話把徐天明叫至跟前。

不等魏心安細問,徐天明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分別把楊敬、顧之譽和曾明亮對此事的處理方式和態度,以及炮校方麵開出的條件和盤托出。最後又試探著說,大家都在私下議論,說廳裏之所以出現諸多不安定因素,好像跟樓下的炮口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聯係。

魏心安既沒搖頭也沒點頭,就那麽怔怔的發了一會兒呆,說,你先下去吧,我考慮考慮再說。又皺起眉頭,帶著抱怨的口氣說,這麽簡單的事,怎麽會處理不好呢?

前三任領導均未辦妥的事,現在像皮球一樣踢給了魏心安。魏心安必須刻不容緩地經過短暫的縝密考慮後,迅速拿出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所謂明哲保身。再說句自私自利的話,魏心安不會因為這等小事,影響到自己今後的前途和命運,為未來的美好仕途草草畫上句號。當然也不能再按照楊敬等人的套路和手法出牌,很顯然,他們不是沒能力處理好這個事,他們哪個人的腦子都不愚鈍,隻是犯了個相同的錯誤:思想上和骨子裏沒有引起足夠重視。這才讓問題呈愈演愈烈的趨勢,將矛盾逐步擴大化。

接下來,魏心安結合徐天明的匯報情況,分別把前麵幾位先賢對此事的處理方式,針鋒相對地一一給予認真分析和總結:楊敬之所以沒把這件事處理好,完全處於感情用事,為爭一口不該爭的氣,跟對方慪氣,結果反把自己給慪了進去;換成顧之譽後,問題尚且不至於如眼下這麽複雜和棘手。可是,顧之譽非但沒能有效地化解矛盾,反而把問題變得複雜化。對於一個重權在握的廳級單位來說,區區五百萬塊錢算個啥?九牛一毛!就因為該出手時沒出手,才導致東窗事發,落得個身陷囹圄的悲哀下場;跟前兩任相比較,曾明亮的智商顯得是多麽的不成熟?這個打山溝溝裏走出來的孩子,仰仗著自己的一副硬秉性,居然天不怕地不怕了,結果栽在兩輛失事的大貨車上。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曾明亮一定把腸子都給悔青了。假若當初能把玩古董的熱情拿出來對待炮口事件,有多少難題得不到化解?三國時期的劉備,是因大意失了荊州。而如今的他們,是因大意失掉官帽、失去前途、失了自由……失去人生中的所有和一切!

前車可鑒呐!

按照魏心安的想法,如果不是因為前任決策失誤,將五百萬當作寶貝似的遲遲不肯出手。就算窮到吃糠咽菜的地步,他也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找個理由將錢打過去。出自《易經》的警句“舍得”早已奉勸世人:有舍有得,不舍不得;小舍小得、大舍大得。更何況錢乃身外之物,失去可以再接著要,這次失去五百,說不定下次可以要回一千甚至更多。

而前途和命運呢?

當前所麵臨的麻煩是,前任沒有做到的事,魏心安現在不是不敢做,而是不能做。畢竟五百萬不是個小數字,對他這個剛上任的一把手來說,這樣名不正言不順地慷慨出手的話,一定會遭人非議的。就算不全是為了自己,但是此事一旦宣揚出去,所引發的轟動效應,絕不亞於炮彈轟炸起來所產生的巨大威力。

所以現在,魏心安不得不被迫啟動第二套解決方案。

當天晚上,魏心安就將那位衣袂飄飄的風水大師從地方縣城接到省城。大師終歸是大師,本領高強,出手不凡,僅用了一杯茶水或者一袋煙工夫,輕而易舉的就把難題給破解了。

按照大師的分析和推理,炮主火,火怕水,所謂一物降一物。火是紅色,而水呈藍色,想要震懾住炮口的威力,唯有改變辦公大樓的外部顏色,方可確保單位從此平安無事。

一棟二十四層高的辦公大樓,要將當前的米黃色改為今後的深藍色,確實不是件易事,其間所耗費的人力、物力和財力,非一般單位的經濟實力所能承受。廳裏其實一樣如此。但是卻有著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借口:牆體老化需要重新裝修。到底有沒有老化?有誰來負責驗證、監管和監督?又有誰說了算?

數月後,一棟令人耳目一新的辦公大樓重新呈現在世人麵前。辦公環境得到進一步改善,大家的幹勁似乎更足,工作積極性有了顯著提高。隻是,也無可避免有個別人在背後妄加議論,指著通體藍盈盈的、酷似深海一般色彩的大樓說,我咋看咋覺得,這棟辦公樓突然陰森得有些令人心悸呢?

……

不管怎麽說,魏心安的心確實又踏實了好長一陣子。

大概是在兩年後的一個上午,魏心安突然被紀檢部門帶走了。在他正式接受調查之前,具體原因不詳。由紀檢部門開辦的“清風網”上,隻顯示關於魏心安的寥寥數語:經省委批準,XX廳原廳長魏心安涉嫌嚴重違紀,目前正接受組織調查。

徐天明

徐天明後來能和炮校辦公室的薑主任相聚,不屬偶然卻是意外。徐天明的女兒徐嬌原本正讀大三,大學尚未畢業,某天突然告訴父親徐天明,說自己談了個對象,姓薑,小薑的父親好像就在你們單位隔壁的炮校工作……突如其來的消息,對徐天明來說不亞於頭頂震天價響的一聲巨雷,將他震得戰戰兢兢、汗毛直豎。徐天明瞬間明白女兒即使在節假日仍徹夜不歸的真實原因。按照徐天明的本意,是不支持女兒早戀的,學業尚未完成,便過早的結婚成家,尤其對女孩子來說,會影響到自己後半生的。正因為徐嬌說男方姓薑,他父親又在“隔壁的炮校工作”,才讓他怦然心動,旋即默認了這門親事。徐天明先是忍不住抱怨女兒說,怎麽不早說呢?

又迫不及待地說,眼看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還不盡快安排我和親家見見麵?

完了又以懷疑的態度悄悄問自己,世上難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就在徐天明納悶的過程中,他和親家在一家檔次較高的飯店正式會麵了。到場的除了親家和親家母外,當然還少不了一對主角——徐嬌和小薑。因為人多,又是第一次見麵,徐天明想問薑主任關於炮口的事,幾次張口,話到嘴邊又覺不妥,又被他生生給吞咽下去。此時徐天明的感覺像是囫圇吞下無數枚大棗,把自己的肚皮撐得疙疙瘩瘩、鼓鼓漲漲的。

第二次會麵,徐天明是以喝閑酒為借口,先向薑主任釋放的信號,或者幹脆說主動發出的邀請。薑主任沒帶其他人,徐天明也是孤身,倆人在一家很講究很別致的酒館見了麵。推杯換盞間,徐天明終於把持不住,終於將憋在肚裏即將發黴的話拋了出來。

徐天明吭吭哧哧地問薑主任,你們將炮口對準我單位辦公樓的事,你曉得吧?到底怎麽回事?

薑主任噗嗤一下,樂得差點兒把口裏的飯菜給嗆出來。薑主任放下筷子,坐直身子,調整下情緒,一本正經地說,我們既然都這種關係了,就沒必要再遮遮掩掩的,坦誠地告訴你吧,炮口對準你們的事,剛開始壓根兒就不是校領導所為,也不是哪個人故意想跟你們過不去。前四個炮口是學員們進行現場觀摩和操練後,因為走得匆忙,沒來得及把炮口方位複原。後來若不是你們主動找上門來協調此事,我們恐怕至今還被蒙在鼓裏呢,更不至於演變成後來的近似於“借機報複”的行為。

說到此,薑主任麵帶歉意,主動起身跟徐天明碰了杯酒,接著說,事情麻煩就麻煩在你們不該主動請客吃飯!看你們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樣子,我們也突然慎重起來了。尤其是我們那位主抓基建的領導,他大概還在為修路遭拒的事生悶氣,還在為辛苦籌集修路款的事而惱火,你們剛好為炮口的事主動找上門來。抓基建的領導靈機一動,這才報複性地提出五百萬的非分要求。其實也僅僅一句玩笑話而已,因為他明知道我們兩家單位業務上沒任何聯係,經濟上沒任何來往,你們是沒有正當理由撥款給我們的。他也就故意設置那麽一道兒門檻,看你們如何應對。

徐天明那隻握著酒杯的手,遲遲沒有放下。

薑主任接著說,看你們單位領導接二連三的出事,而且據傳把責任全部歸攏到那幾門炮口上。雖說是小道兒消息,是謠傳,但卻足以引起抓基建領導的莫大興趣,領導當時就神采飛揚地放聲說:喲嗬!想不到咱們這區區幾門大炮,無意間竟成為一把反腐利器了……於是,領導索性又將另外四門大炮一並調整了方位,全部對準你們單位的辦公樓。許是純屬巧合吧?沒想到你們的第四任領導,也就是那個姓魏的廳長吧,竟然也被帶走接受調查了。

薑主任端起水杯潤了潤喉嚨,接著往下分析。我認為,領導們之所以出現問題,是因為他們自身存在問題,跟我們單位的炮口沒任何的直接聯係。又舉例說,眾所周知,西方個別國家,一直視中國為勁敵,對我國的經濟快速發展現狀既表示無奈又深感堪憂,擔心我們會在短時間內超越他們,從而危及到他們的國家利益和霸主地位。於是對我們采取五花八門的手段進行遏製:韓國部署薩德、艦隊私闖南海、增加進口關稅、鼓動個別國家蓄意製造麻煩......哪種手段不比區區幾門大炮厲害?可是他們這些卑劣手段有用嗎?我們的人民,不照樣安定團結、生活幸福!我們的祖國,不照樣日新月異、繁榮昌盛!......

同樣作為兩家單位的辦公室主任,薑主任所處的位置和高度,足以讓徐天明汗顏,讓徐天明瞬間覺得自己至少比人家降低半格來。

徐天明愣怔了半天,逼著自己說了句,很對。

薑主任再次端起酒杯,對徐天明說,徐主任,不,親家公。來吧,讓我們共同為孩子們今後的美好生活,幹杯!

有了這層特殊關係,徐天明本想從即將成為親戚的角度和立場出發,請薑主任幫忙從中周旋一下,盡快調整那八門大炮的方位。但是這次溝通顯然是失敗的,薑主任剛才那番話,像門板一樣將他阻擋在原地,唯有退而不能進;又像間接地摑他的耳光一樣,讓他心虛,讓他覺得自己從此再沒臉為炮口的事張口求助。

按說,徐天明作為單位的辦公室主任,充其量一個中層幹部,也礙不著由他自作主張,去為炮口的事煞費苦心。但是徐天明同樣有他的個人思想和顧慮:自己雖說不是單位的一把手,但是若能夠身體力行的盡快消除隱患,撥開雲霧見青天,對所有實權派來說都是件好事。中央製定的反腐路線是蒼蠅老虎一起打,天知道下一個要倒黴的人,究竟會落在誰頭上?說不定會是他徐天明。

隱患未消,始終如一團厚重的、揮之不去的陰雲,籠罩在徐天明頭頂,讓他束手無策、寢食難安。唯一讓徐天明滿懷期待的是,他上麵還有幾位副廳長,天即使塌下來,自然有一批“高個子”頂著。皇上尚且不急,他一個太監急個啥?

徐天明絕不相信他們每個人都心如止水一般平靜!

果然,幾天後突然傳出一條爆炸性新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鋪展到兩家單位的角角落落:擺放在隔壁操場上的那幾門大炮,竟然讓人拿水泥漿糊住了炮口!

終於有人忍不住出手了。看樣子,跟徐天明有著同樣想法,有著同樣擔心和顧慮的人遠不止他一個!隻不過采取的手段卻是如此的拙劣,讓人忍俊不禁的同時,又產生更為深重的包袱和擔憂。

徐天明忙不迭地奔到東麵的窗口旁,努力探頭往下看。樓下的操場上,除了一片黑壓壓的人群外,旁邊還停著兩輛白色的、紅藍燈交替閃爍的警車。究竟是誰如此膽大包天?敢私下去堵人家的炮口!徐天明的腦袋像工地上的攪拌機一樣,翻來覆去地轉。

事件如同發酵的麵團一樣,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整倍放大。

公安方麵為此專門成立了專案組,並派人直接進駐到徐天明的單位,在那棟深藍色的辦公樓內徹底的安營紮寨了。

所幸的是,炮校那邊派人把填充在炮筒內的水泥漿清理幹淨後,隨即又將炮口方位重新做了調整——或許是薑主任從中起的作用。八門大炮的炮口,終於又按部就班地回歸到原先的位置。

這下,廳裏除了那位敢舍身堵炮眼的家夥,大概正愁眉苦臉外,其他人表麵都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內心實則如同過年過節過生日一般高興了。

(本文情節人物均屬虛構,倘有對號入座者,請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