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炮口1

楊 敬

楊敬的病,來得很是莫名其妙。他經常出現低燒,而且是間斷性的,忽然覺得渾身發燙,來不及等到醫院做檢查,熱量又突然下去了,迅速恢複了正常。這種現象已經不是一兩天的事了,準確地說,應該從數月前已經出現,而且反反複複,時隱時現,跟玩魔術一樣變化無常。

低燒似乎比高燒更為麻煩。如果是高燒,簡單化驗一下血項,再檢查一下身體各個零部件,很容易就能找到問題的症結所在,然後對症施藥,頭疼醫頭、腳疼醫腳,把炎症消除也就完事。正因為是低燒,才顯得有些棘手,任憑楊敬把全身器官查了無數遍,把省城的權威醫院、權威專家和權威設備都動用了,結果仍令他大失所望。楊敬的體溫,依然間歇性地徘徊在37℃—38℃之間。醫生告訴楊敬,低燒是最難“擺治”的,身體的任何係統出現問題,都有可能引發這種症狀,比如風濕、結核、腫瘤、細菌感染、慢性炎症、免疫力低下、心理緊張、情緒不穩定等等,都是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很難斷定啊。

這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頑疾,讓楊敬很是迷惑和擔心。所謂迷惑,是因為自己年齡尚且不大,充其量也就五十多歲,何況自己平時挺注重養生與保健,家裏備有健身器材,每天早上總要在跑步機上奔走數千步,晚上再忙也不忘去附近公園溜達散步。像“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像“冬吃蘿卜夏吃薑,不找醫生開藥方”,像“三天不吃青,兩眼冒金星”等等關乎健康之類的諺語,他張口就能道出幾十條。除了單位每年組織的定期體檢外,楊敬隔三差五,還要另行到醫院複查那麽一兩次。所謂“有備無患,以防萬一”嘛。楊敬處處小心,處處留意,時時刻刻把握著自己的健康程度和標準,卻怎會莫名地、沒有來由地出現低燒?所謂擔心,是這樣持續下去,勢必會對身體造成某種程度的傷害,低燒就像隱藏在體內的蛀蟲一樣,在悄無聲息地、隨心所欲地啃噬著某個零部件,說不定哪一天,他就會招架不住,像一堵被泡泛了根基的土牆,轟隆一下坍塌下去。

低燒的事,也成為單位很多人共同關注的焦點。班子成員每次匯報完工作,臨走時總不忘以關切和溫暖的口氣問楊敬,楊廳,還燒嗎?楊敬不語,依然用手掌托著下巴,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地吐一口氣。既然楊敬不說,大家也不便多問,隻是望著憂心忡忡的楊敬,自己也跟著憂心忡忡起來,並遺憾自己沒有孫猴子七十二般變化的本領,不能鑽進楊敬肚子裏,順著他體內每個器官,像查賬一樣挨個兒檢查一遍。那段時間,楊敬的低燒問題,宛若凝結在單位上空的一團久而不散的烏雲,讓每個人的心都糾結著,彷徨著,鬱悶、壓抑、死氣沉沉。

最先發現問題所在的,當屬辦公室主任徐天明。那天,在楊敬辦公室,徐天明捏著一份草擬好的文件,請楊敬簽閱。因為低燒,因為情緒低落,楊敬有些心不在焉,一目十行,走馬觀花般很快履行完審批手續。楊敬顯然懶得開口,把一遝A4紙往前方一推,然後丟掉手中的筆,然後捧起後腦勺,懶洋洋地倚在背靠上。徐天明並沒像往常一樣,迅疾拿起文件匆忙離去。在等待楊敬簽閱的過程中,徐天明一直站在東邊的窗口位置,輕搖著身子,似乎在漫不經心地瀏覽窗外風景。眼看楊敬都要昏沉睡去,徐天明竟然沒有絲毫察覺。這讓想睡又不方便睡的楊敬,多少有些不悅,或者說多少有些反感。楊敬輕咳一聲,意思是提醒徐天明,趕快拿文件拍屁股走人。

或許是徐天明那會兒太過投入,也可能是他聽力出現異常。雖說是一聲輕咳,但在那封閉得如同墓穴一般嚴密的辦公室,聲音便會無形中放大數倍,談不上震耳欲聾的效果,至少也會嚇人一跳的。但是徐天明卻仍置若罔聞,他踮起腳,他伸長脖子,他探著身子,他將花白的頭探出窗口,奮不顧身地往下麵瞅。

突然,徐天明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手指窗外,大驚失色地對楊敬喊,快看!炮口!炮口!

倒是把昏沉中的楊敬嚇了一跳。楊敬不滿地說,大驚小怪個啥?

徐天明像中了邪一樣,口中仍在重複著那兩個字:炮口!炮口!

楊敬這才起身來到徐天明身邊,順著徐天明手指方向往下看。辦公樓一共二十四層,楊敬身處正中間,第十二層的位置。這也叫“深入群眾”嘛!楊敬同樣踮著腳,微張著嘴,伸長脖子往下瞧。無奈樓層實在太高,距離地麵實在太遠,加上楊敬有點兒花眼。楊敬看到偌大的地麵上,綠的是樹,藍的是湖,烙饃一般大小的是廣場,飄帶一樣的是道路……對於其它星星點點的物件,他則一時難以分辨。楊敬縮回身子,白了徐天明一眼,再次埋怨道,大驚小怪個啥!

徐天明慌裏慌張說,幾門大炮一直對準咱們,不傷人才怪!說罷匆匆跑出門去,居然連桌上的文件都沒顧得上拿。片刻工夫,徐天明又回來了,手提一個深綠色軍用望遠鏡,不由分說便摁到楊敬手裏,而後指著樓下一片黑乎乎的物件說,楊廳,您瞧瞧,廣場上那四門大炮的炮口,是不是剛好對準我們單位的辦公大樓?

楊敬愣了一下,複又奔至窗口,透過望遠鏡的鏡片鄭重其事地看。在高倍望遠鏡的幫助下,楊敬很快看清楚了,樓下的廣場一角,果然擺放著八門大炮,其中四門大炮的炮口,齊刷刷地正對著楊敬所在的位置。那四個黑洞洞的炮口,就像四隻異常凶猛的、張牙舞爪的怪獸,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隨時都有飛撲過來的可能和危險。楊敬的心咯噔了一下,沒等開口,徐天明又補充說,按照慣例,槍口還不能對準人呢,更何況幾門威力無窮的大炮。楊廳,我隱隱覺得,您的低燒,會不會跟樓下那幾門大炮的炮口有關?

楊敬猶豫片刻,不屑地說,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怎麽會扯到我身上?

徐天明說,楊廳,您還別不信,有些事它偏就那麽邪乎。

避開徐天明的話題,楊敬問,隔壁應該是炮校吧?

徐天明點頭。

楊敬喃喃地說,怪不得操場上會有大炮出現。

徐天明也挺納悶,說,那幾門大炮,本來很早就有的,隻是炮口一直朝南,對著炮校的大門口方向。啥時間調整的方位呢?怎麽能將炮口對準咱們的辦公大樓?他們欲意如何?

楊敬同樣茫然,複問徐天明,你回想一下,咱跟他們是不是有過節?或者近期發生過不愉快的事?

徐天明低頭沉思一會兒,又輕輕搖頭。

楊敬愈發茫然,說你再好好想想,沒得罪人家的情況下,絕不會出現這種狀況!又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徐天明突然拍了下腦門,說,如果說有過節的話,也就是前段時間炮校送來個報告,說是他們大門口有段路需要重修。後經廳班子會研究分析,認為炮校大門口的道路,屬於他們自己內部解決的範疇,不應當讓咱們負責重修。所以就壓下了,沒再理會他們。除此之外,我們兩家一直和睦相處,誰也沒得罪過誰。

又提醒楊敬,楊廳,您忘了嗎?那個會還是由您親自主持召開的。大概是半年前的事了。

楊敬低頭思索一會兒,點頭說,嗯,是有這麽個事,當時好像是主管這個口的副廳長曾明亮提出的反對意見。

徐天明一臉驚喜說,是。

楊敬又問,那段道路很長嗎?

徐天明說不長,也就一公裏左右。

楊敬感歎說,廳裏每年所修的路,少說也有成千上百公裏,哪在乎他們這千把米?何況我們跟炮校是鄰居。又帶著遺憾的口氣說,當初就不該采納曾明亮的意見,給他人不便,就等於給自己不便啊。

徐天明說是,保障全省道路交通運輸安全暢通,本身就是我們的職責所在嘛。又說,隻是不清楚炮口對準我們的原因,是不是跟此事有關?

楊敬陷入無限的沉思之中。

徐天明接著問,楊廳,下一步我們該咋辦?

楊敬沒表態。

徐天明重複問,楊廳,我們下一步該咋辦?

楊敬終於開了金口,你看著辦吧。

徐天明以商量的口氣說,要不我回頭安排頓飯,宴請一下他們的領導,讓他們盡快把炮口轉過去?

楊敬還是那句話,你看著辦吧。

徐天明點頭離去。

徐天明很快帶回結果。徐天明一路小跑,緊張得頭上都出了汗,搖著頭向楊敬匯報說,那幫人可真難對付!請客不去,提出的條件是,讓咱繼續為他們修路。

楊敬皺起眉頭說,修路能像農村家庭蓋個雞窩那麽簡單嗎?雖說歸我們單位主管不假,但是要走程序的,要報經省政府研究審批,還要等財政撥款後才能開始實施。沒有專項資金,拿啥去修路?難道要我們自己掏腰包不成?

徐天明解釋說,我也是這麽跟他們說的,可是他們寸步不讓,並放狠話說,啥時間把路修好,啥時間再調整炮位。

楊敬微閉著眼睛說,看樣子,他們是跟咱撐上了!

徐天明繼續點頭,說,我也覺得有那意思。

楊敬忍不住拍了下桌子,說,我就不信這個邪了!我們堂堂一個正廳級單位,還能被區區幾個炮口嚇倒不成?

看楊敬徹底生了氣,徐天明以請示或征求的口氣說,要不回頭我再找他們協調一下?

楊敬立即說不用。又咬著牙說,不就發個低燒嗎?既不影響吃喝,又不耽誤工作。更何況跟炮口的事也扯不上關係。

看楊敬一副斬釘截鐵的樣子,徐天明不便多講。又忽然聯想到前段時間關於楊敬要到省政協當副主席的傳聞,心裏似乎突然明白許多。那是副廳長曾明亮告訴他的,消息應該確切。

接下來,楊敬又把幾家大醫院挨個兒跑上一遍,又對全身各個部件一一例行檢查,又拜訪了省城幾位權威專家,結果仍如百慕大三角之謎一樣深不可測,低燒依然像漂浮在水麵上的海綿時隱時現。這讓楊敬的思想多少有些頹廢,精神多少有些沮喪。楊敬躲在辦公室內,手捏細小晶瑩透明的體溫表,對著窗口的亮光反複查看。玻璃棍兒上每道細密的刻度,都像繩索一樣直接牽動著他的心。除此之外,楊敬還曾無數次背著手踱到窗口,透過潔白明亮的玻璃往下看。窗外春風和煦,陽光明媚,到處一派旖旎景色。美中不足的,唯有那四個黑洞洞的炮口,仍在直挺挺地瞄準自己,嚴陣以待,不怒自威。楊敬覺得後背發涼,似有冷颼颼的風穿堂而過,卻又無端地洇出許多汗水。

眼下楊敬的唯一希望,就是期盼組織部門的任命書趕快到來,幫他盡早脫離這個是非之地。

就在楊敬浮想聯翩的一刹那,突然有人連門都不帶敲,徑直闖入他的辦公室。

楊敬所擔心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一聽到對其宣布“雙規”兩個字,楊敬立馬蒙了頭。在沒弄明白被查原因之前,他的腦殼,比豆漿機旋轉的速度還要快出許多倍。是因為自己插手廳裏的工程項目?還是在包養“二奶”方麵出了問題?......

他捫心自問。

顧之譽

在接任楊敬的職位之前,顧之譽在下麵一個地級市當一把手。顧之譽在那個地方一連工作了十三年,先是副市長,然後進常委班子,接著副書記、市長,最後在市委書記的位置上幹了三年。三年頭兒上,顧之譽接到調令,如白日做夢一般,突然到省廳任職了。

身在異地他鄉連續工作十三年的幹部,好像還不多見。人生中相當重要的一段黃金時光,都在那裏默默奉獻了。經過長時間的淬煉和磨合,顧之譽跟那個地方感情特深,對那裏的風土人情、自然景觀、地域文化、群體特征等了如指掌,每每述說起來如數家珍。但是,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顧之譽也想進步,也想盡早脫離那個地方,哪怕隨意挪動一下位置也好。那個地方地理位置偏僻,雖農業優勢凸顯,但工業幾乎為零。一個缺少經濟支柱的城市,好比偏癱的一個人,想“動一動”都覺力不從心,或者說異常艱難。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盡管在如此窮苦的情況下,顧之譽仍不甘示弱,使出渾身解數,製定出“跳躍式、大發展”的工作思路,設計出適合城市發展的“五年”規劃,不斷加大舊城改造力度,著力打造商業經濟區……經過幾年時間的折騰,居然把一個GDP全省倒數的末流城市,名次上向前推進了一大步。

政績有了,問題也隨之而來。關停市中心的商業市場,對顧之譽來說,如同拿炮彈擦屁股,成為藏匿在他身後的最大隱患。這個名為“蓮花大市場”的商業區,曆史悠久,規模宏大,擁有數千家攤位和門店,集零售與小商品批發為一體,一度成為該市的經濟命脈和支柱。但是,因為曆史遺留問題較多,亂搭亂建現象嚴重,造成道路擁堵,交通不暢,裏麵人滿為患。一旦出現火災事故,不要說消防車,就連老頭老太們的電動三輪車都擠不進去,“火燒連營”的場麵在所難免。也正是以此為借口,顧之譽拉來一位信得過的老同學,以招商引資的名義,讓其負責在外環以外重建一個商業市場。當然,在規劃用地、銀行貸款、項目承建等方麵,顧之譽暗中給了他不少幫助。一個占地兩千多畝的大市場,涉及三個村莊需要整體搬遷。這三個村莊,以前因為離城區較遠,村民的房屋還不能體現其應有價值。自打外環路從門前修通後,眼看就要升級為“城中村”了,村民盼星星盼月亮的同時,經濟意識和理念也得以迅速提升。因為補償價格問題,引發幾輪上訪告狀的熱潮。村民的事剛剛擺平,又麵臨蓮花大市場的商戶搬遷問題。從繁華的市中心轉移至清冷的外環以外,生意肯定受不同程度的影響。商戶們一個個像踩到帶電的插板,一蹦大高,表示強烈反對。在此之前,已經有上屆領導,或許出於跟顧之譽同樣的思路,在另外一處位置,已經建好一個大市場。許是因為當時商戶的思想工作沒能做通,加之宣傳力度不到位,致使搬遷工作受阻,導致已經建好的大市場一直閑置至今。

顧之譽提倡的是堅持“兩手抓、兩手都要硬”的工作作風,一方麵,為商戶提供優越的政策,引導商戶自覺搬遷;另一方麵,授意相關部門采取停水、停電和堵塞交通要道等強硬手段,迫使商戶搬遷。又引發新一輪上訪告狀的熱潮。商戶跟村民比起來,素質、手段和表現形式均有著質的區別。他們通過各種手段,搜集到很多政府方麵的“違規”材料和信息,這些所謂的證據當中,有相當大的一部分是不真實的,很難說得過去或者站穩腳跟,當然也有個別地方,確實存在一些問題,有些問題甚至是致命的,極容易“出亂子”的。商戶將這些信息整理後裝訂成冊,並且像剛入學的孩童們一樣認真,一本正經地揣著冊子,源源不斷、樂此不疲地去省裏、進北京,就差沒遞到聯合國秘書長手裏了。

這期間,剛好趕上省裏進行幹部人事調整,擬定的考核對象有四人,除了顧之譽,另外三個好像也在不同地市擔任主要領導職務。考核結果很令顧之譽失望,他排在最後一名。那段時間,顧之譽像個即將被淘汰出局的選手,懊惱、沮喪、焦躁、失魂落魄。

競爭往往如此激烈和殘酷,命運卻又充滿造化和戲弄人。組織部門再次找顧之譽談話的時候,他去省裏當廳長的事已基本定型。這讓顧之譽格外感到意外。激動之餘,顧之譽私下裏多方打探消息,竭力想弄明白個中的奧妙和緣由。無果。後來,在一次慶祝宴會上,酒足飯飽後,有個在省城為官的朋友附在顧之譽耳邊,悄悄問他,知道後來為啥讓你出任這個廳長嗎?

顧之譽搖頭。

朋友揭秘說,不瞞你說,就因為那個蓮花大市場的事,反映你問題的人很多。根據第一輪考核結果,無論如何都不會輪到你頭上的。但是你的幾個競爭對手,後來因為涉嫌向帶隊考核的領導行賄,結果弄巧成拙,隻能擱淺了。你才順理成章,填補了他們的空白哩。朋友意味深長地輕拍顧之譽的肩膀說,老顧呀,這次你可是撿了個大漏喲!

如夢方醒一樣,顧之譽驚訝得半天沒合攏嘴巴。他一邊擦頭上的汗,一邊暗自慶幸:當時若不是自己處在倒數第一的位置,看不到丁點兒希望和光明,否則的話,恐怕自己也會步那幾位同仁的後塵。好險呐!

坐在楊敬曾經坐過的椅子上不到一個月,顧之譽就知道了炮口的事,就把徐天明叫過來,毫不避諱地跟他談論起炮口的話題。突如其來的話題,讓徐天明多少有些驚訝,也讓徐天明多少有些緊張。徐天明像似邏輯思維出了問題,先是習慣性地叫了聲“楊廳”,然後忙改口“顧廳”,再就尷尬地笑說,您也知道這事了?

顧之譽淡淡地說,本來嘛,也是無可厚非的事。但是既然客觀事實存在了,應當引起我們的重視,防微杜漸、防患於未然嘛。

徐天明忙問,顧廳,您的意思是?

顧之譽坦然地說,大炮畢竟安放在人家地盤上,炮口具體對準哪個方向,由人家說了算,我們也不好幹預。這樣吧,你不妨再去找他們協調一下,就說接下來我們一定想辦法為他們修路,但是前提條件是,他們必須立即把炮口調整過去。

徐天明說行,又補充說,我再去試試吧。

顧之譽點點頭,又強調說,抓緊時間。

一箱茅台酒加上一桌滿漢全席,總費用下來超過兩萬塊。徐天明捏著厚厚一遝票據,找顧之譽簽字報銷時,順便告訴他說,炮校那邊已經爭取到修路資金。言外之意,不需要再求爺爺告奶奶,厚著臉皮讓廳裏為他們修路了。

徐天明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喜形於色,相反卻帶著滿臉的不安和歉意。地方一把手當慣了,顧之譽不喜歡別人跟他講過程,他在乎的是結果——這也是他多年來養成的一個習慣。於是直截了當地問徐天明,對方準備啥時間調整炮口?

徐天明唯唯諾諾地說,炮校那邊讓給您帶話,說是路不讓咱們修了,但是要廳裏劃撥五百萬元的辦公經費給他們,而且要等錢到賬後才肯把炮口移開。

顧之譽此時的反應跟楊敬差不多,他狠狠地拍了下桌子說,真是豈有此理!難道說酒和菜都填到狗肚子裏去了?

徐天明緊張地抹了一把汗,無可奈何地說,看樣子,他們是打算揪住咱們的小辮子不放啊!又嘟囔說,把我們當成一塊兒肥肉了。

顧之譽鐵青著臉,背著手踱步到東麵的窗口旁,探著身子朝樓下瞅了瞅,又狠狠地將窗簾拉上。屋內頓時一片暗淡。

徐天明小心翼翼地問,顧廳,接下來怎麽辦?

顧之譽沒有立即給出指示,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先下去吧。

徐天明就下去了。

剛回到辦公室,屁股還沒挨上座椅,內線電話響了,是顧之譽打來的。徐天明接完電話,又馬不停蹄地奔向他辦公室。

其實就在顧之譽上任之前,徐天明已經通過私人關係,將他的脾**好摸得一清二楚。因此分析,對顧之譽來講,協調和解決炮口的事,應當比那個蓮花大市場存在火災隱患都顯得尤為重要。蓮花大市場僅僅是“存在隱患”而已,具體說今後能不能發生?還是個未知數。而炮口問題迫在眉睫,並且已經在前任領導身上得到應驗——盡管是傳言,或者有人在故意捕風捉影而已,但是對於當局者來說,不得不引起重視和關注的。否則的話,顧之譽絕不可能在剛上任不久,就主動找徐天明談論這個話題。所以,在隱患尚未完全消除之前,顧之譽作為單位風險指數最高的責任人之一,是不可能置之不理或者輕言放棄的。

果然,顧之譽安排徐天明,讓他抓緊時間想辦法籌集活動經費。他要親自出馬,通過私人關係來擺平此事。因為牽扯到挪用資金,顧之譽必須給大家一個合理的解釋才對。顧之譽坦誠地對班子成員說,炮口的事,可以說關乎到大家每個人的切身利益。雖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呐。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家為炮口的事所困擾,憂心忡忡甚至惶恐不安......

風裏雨裏,顧之譽前後活動有大半年之久,其間也做了大量工作,付出不少汗水和心血的。但是效果欠佳。大半年過去了,四個黑洞洞的炮口,依然像固定好的攝像頭一樣,準確無誤地日夜緊盯著廳裏的辦公大樓。這讓顧之譽多少有些氣餒和焦躁不安。在不斷的自我安慰,以及耐心等待遲來的驚喜的同時,顧之譽經常不自覺地來到東麵的窗口旁,無數次探出身子朝下看。外麵除了優美的自然景觀外,其它皆如一潭死水,亦或一張塵封已久的照片,不見有絲毫的動靜出現。唯一能靈動起來的,是顧之譽嘩啦一下把窗簾拉開,再嘩啦一下匆忙將窗簾合上。

顧之譽是在出席一次以“反腐倡廉”為主題的會議後,被紀檢部門帶走的。他出事的原因,跟廳裏所主管的業務沒直接聯係。據說還是因為蓮花大市場重建的事,如星星之火,燒出來一大堆的問題。火焰下去後,他就像一塊兒堅硬無比的石頭,從黢黑的灰燼裏凸顯出來,孤零零的呈現在監察部門的視線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