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五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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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春曉電話時,五福正滿手油汙,聚精會神地往柴油機上裝齒輪。五福平時業務繁忙,木村、水村以及附近火村的村民,誰家的四輪拖拉機出現故障,都會給他打電話谘詢或者預約。遇見小毛病、小問題,五福則會通過手機,把解決問題的途徑和竅門,毫不保留地當場傳授給對方。若出現棘手問題,比如說活塞環老化,缸頭嚴重磨損,齒輪出現裂痕等等,在外行人實在拿不嚴,收拾不了的情況下,五福才對人家說,開過來吧,需要“住院治療”。這方麵,五福倒像個專治疑難雜症的神醫。

正因為業務忙、電話多,五福才沒往春曉身上考慮,仍以為是服務對象打來的,所以並沒有立即掏手機。五福的雙手油乎乎的,黑得像一對老鴰爪子,如果直接伸口袋掏手機,會把衣服和手機全部弄髒。五福身上的衣服,本來已經夠肮髒了,按說也不差這一次,但是五福盡量保持著良好的清潔習慣,多穿一天是一天,盡可能不給自己添麻煩。五福站起身,雙眼像車燈一樣環顧四周,想找個人幫他接一下電話。平常聚在五福身邊的人很多,三三兩兩或者三五成群。但是這天不巧,恰好趕上水村唱大戲——這是“三夏”麥忙前的最後一場戲了,木村和火村的人,都像潮水一樣忙著往水村擁擠。看戲隻是其中一項內容,除此之外,他們還要遵照傳統習慣走親戚串門,順便再補充一些鐮刀、草帽、木叉、耙子之類的農具,以便在麥收時使用。

五福掃描了一圈,發現整個修理現場,隻剩下有才一個人。有才正坐在附近一輛報廢的拖拉機上,雙手抱著方向盤,拚命地轉來轉去。有才是個傻子,說傻子有些過分,有才的腦殼裏,裝的並不全是漿糊,還有幾許益智的腦漿在裏麵。很多人評價有才說,他屬於三分能、七分傻。之所以給出如此結論,是因為有才在說話方麵,很“講究”修辭方法和語言特色,他說每句話幾乎都能成為經典,都能把大家逗樂。木村是個大村,想貿然找一個人,有困難,找有才卻特別容易:隻要發現圍攏著一群人的地方,有才準在裏麵。

五福不想讓有才代接電話,怕他說起話來不著邊際,把自己的生意給攪黃了。但是現場除了有才,又無人可用。五福便衝著有才喊,喂——,過來幫我拿一下手機。又說,你別整天抱著方向盤瞎折騰,等我把這輛小四輪修好,讓你上去玩一把真格的。

有才不識字,把手機掏出來後,迅速摁了下綠鍵,卻沒交給五福,而是直接捂在自己耳朵上。朝話筒喂了一聲後,對五福說,是個女的!五福一看是春曉的名字,也顧不得滿手油汙了,一把把手機從有才手中搶過來,躲進屋內去接聽。有才不滿意地說,修個破機器,也能交上桃花運,不簡單呐。又說,找你還不如找我呢,這女的八成是瞎了眼!

春曉平時說話音量很大,倘若在木村放開嗓門,水村的人都能聽到。常常把身邊的樹葉聒噪得嘩啦啦直響,把室內天花板上的粉塵震得嗖嗖往下落。一年多沒見,春曉的聲音居然變了,聽起來似乎很柔弱,很蒼白無力。五福正為之納悶,春曉告訴他,我在醫院裏躺著。

五福心裏一驚,忙問,啥病?

春曉說,大出血。

五福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忙追問,咋引起的?

春曉遲疑了一下,直言不諱地說,流產。

五福頓時呆諾木雞,傻傻地站在原地,模樣宛若一尊被冰凍的雕像。

春曉是在前年春上離開五福,跟隨同村的豔麗一起去廣州打工的。年輕人,不像長輩們那樣對土地情有獨鍾。再說,這幾年糧食價格暴跌,就拿玉米來說,作為秋季的主要農作物,前幾年每市斤還能賣到一塊多,現在呢,價格就像插在涼水中的溫度計,突然降到六七毛。辛辛苦苦種下來,除去投入的話,一畝地的純收入也就三兩百塊錢,還不夠女人一年用的紙巾錢。再死守幾畝薄地硬撐下去,何時才能實現理想中的幸福生活?近幾年,沿海一帶企業出現用人荒,大概是物以稀為貴吧,聽說工資比以前漲了好幾倍。內地的年輕人,紛紛丟下手中的土地,包括老人和孩子,像著了魔似的往外瘋跑。

準確地說,春曉是在豔麗的鼓動和慫恿下,才決定去廣州打工的。那時春曉剛嫁給五福不久,剛名正言順成為五福的媳婦,按常理倆人正處在如膠似漆的狀態,卻突然打算閃身子走人,讓五福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接受。五福不是不想放春曉離開,他顧慮的恰恰是跟隨豔麗一同出行。豔麗這個女人,之前跟五福曾是初中同學,所謂“新光棍害怕老鄰居”,對她的品行,五福了解得很透徹:沒出閨之前便經常做“出軌”的事,先是跟男同學一起逃課看電影,後來又和社會小青年一起鬼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五福擔心春曉跟隨豔麗,將來肯定學不到什麽好的長處來。

好在五福還掌控著家裏的經濟命脈,他不明確表態,春曉就走不掉。豔麗便在暗地裏教唆春曉,讓她找理由跟五福鬧。春曉所找的借口,是嫌五福不夠講究,太髒。每次五福想要跟她那個的時候,春曉便轉過身去,拿脊背對著五福的胸膛,表示抗議,表示強烈拒絕和反對。再往下發展,春曉幹脆與五福分床睡覺。弄得五福相當狼狽,每天晚上像一頭公豬追趕一頭母豬,從這張床跳到那張床,從這間房追到那間房,累得氣喘籲籲、急得抓耳撓腮卻無法得逞。後來五福確實有些生氣,問春曉不肯的原因。春曉說,我聞不慣你滿身的機油味。這理由似乎還不夠充分,春曉接著補充說,你知道嗎?每次做完後,我三天頭兒上撒的尿還帶油花兒呢!

擺在眼前的明明是一桌美餐,五福卻無福享用。對於這些,五福曾經氣餒過,也傷心過,最終還是默默接受了。讓五福憂心的是,再這樣冷戰下去,繼續煎熬下去,究竟會出現怎樣的結局?春曉會不會跑?春曉一旦跑了,還有回來的可能嗎?真到那個地步,自己就真的竹籃打水一場空了,想後悔都來不及。一天晚上,五福扳過春曉的肩膀,默默將一遝錢塞到她手裏,說,明天走吧。

春曉又驚又喜,瞬間不再嫌棄五福身上濃烈的機油味,主動出擊,跟五福和和美美地恩愛了一場。

春曉外出打工的事,五福對誰都沒講,隻告訴了自己的老娘。父親幾年前得癌症與世長辭,如今春曉又走了,整個家裏麵,隻剩下老娘唯一一個親人。五福不告訴她,還能向誰訴說呢。

老太太一聽,勃然大怒,一巴掌便蓋在五福臉上。老太太的牙已基本掉光,一張嘴便露出兩排鮮紅的牙齦肉,另外還帶著密集的唾沫星子,像下毛毛雨似的噴了五福一臉。打完後,老太太又心疼了,又捧起五福的臉,老淚縱橫說,五福呀,你怎麽比有才還缺心眼兒?哪怕等春曉給你留個一男半女,再放她走也不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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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春曉在廣州已經出過類似這麽一樁肮髒事。

那是在春曉走後,大概有半年左右時間吧,還隔三差五往回打個電話,向五福報個平安,順便傾訴一下在外打工的艱辛與疾苦。每次耐心聽完春曉的訴說,五福就會勸她,不行就回來吧。回來後,我啥也不讓你做,還會像伺候老祖宗一樣對待你......每次通完電話,五福都少不了一陣興奮,心說,但願如此吧!等你忍受不住工廠那坐牢般的煎熬,就會乖乖回到木村來,乖乖地給我當媳婦。到那時,你就不會嫌我滿身的柴油味了,晚上也不會再拿脊背對著我了,更不會悉心地從熱尿裏發現油花兒了。五福一旦高興起來,就會親自下廚,做一盤水煮花生米,再拎瓶五塊錢一斤的鹿邑大曲,跟有才一起有滋有味地喝。

有才父母早亡,家裏原先倒是有一群姐姐,一個個像毛羽漸豐的小鳥,嗖嗖地飛出窩去,然後再不見回還。按禮節,閨女出嫁後,每年省親也好,探視也罷,少說也要回娘家個三五次。可是他的幾個姐姐,就像投到水裏的石子,沉下去便沒了影蹤。不但人嫁了,連幾畝地也沒放過,一次性變賣出去,揣上錢拍屁股走人。有才倒是清靜了,三間大瓦房,留給他一個人住。卻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一日三餐基本靠熱心人救濟。

盡管如此,很多時候有才也不願意陪五福喝酒。有才經常邊吃邊數落五福,我實在不願來你這裏,光是酒孬唄,菜也不上檔次,連個豬頭肉都舍不得割。說這話也對,有才平時愛給人家幫忙,並且隻管付出,不求回報,一天下來,誰家不備桌酒菜招待一番?有才胃裏壓根兒就不缺酒。

仔細想想,五福的生活質量,跟有才都沒法比。

五福做夢都盼著春曉回來,可是,半年以後,五福不但沒看到春曉的影子,打電話次數也在銳減,後來幹脆消失了,整個人就跟丟失差不多。這樣持續下去,可不是什麽好事。五福心覺不妙,主動給春曉打電話,結果不是關機便是不接。五福又把電話打給豔麗。豔麗安慰他說,放心吧,春曉好著呢。她上班忙,沒時間接電話。

再後來,春曉的號碼直接變為空號。豔麗又解釋說,春曉的手機被盜,換號了。丟手機跟換號有啥關係?直接補張卡不就完了。五福隱約覺得,事情遠不止豔麗說的那麽簡單。春曉不是丟了手機,也不是換號,而是徹底從他心裏走出去,將整個人都弄丟了。

五福再次接到春曉的電話,是在她失聯大半年後的一個晚上。那天五福剛修完一台機器,因為跟車主比較熟,五福沒好意思收錢。車主過意不去,拎著酒菜到五福家裏,幾個人圍坐在一起喝。五福本來就不勝酒力,這次又成為眾矢之的,很快被灌醉了,倚在沙發上呼呼大睡。春曉接連打了幾個電話,都沒能把五福喚醒。把五福憋醒的,是自己肚裏的一泡長尿,時間已經是後半夜,趁著去廁所的工夫,五福順便查閱了一下手機,看見有春曉的未接來電,五福後悔得朝著自己的臉,狠狠抽了幾下子。電話回複過去,春曉接了。五福聽見春曉嚶嚶在哭,忙問她怎麽回事。春曉沒直接回答,卻反過來問五福為啥不接電話。五福吭吭哧哧地說,喝醉了,沒聽見。

春曉哭得更凶,抱怨說,我都快死了,你還有閑情逸致跟別人喝酒。究竟有沒有在乎我?到底拿不拿我當人看?難道你的良心讓狗吃了!

五福慚愧得要死,剛想說道歉話,春曉問他,能不能盡快來廣州一趟?

五福不假思索地說,能。

春曉說,來時盡可能多帶點兒錢。

五福問,帶多少?

春曉說,萬兒八千吧。

五福問,幹什麽用?

春曉歎口氣說,等見麵再說吧。

五福不敢多問,怕問多了惹春曉生氣,為她那受傷的身心雪上加霜。從後半夜到天亮,五福幾乎一眼沒眨,腦子一分兩半去思考問題。左半拉腦子在想,春曉那邊到底遇到啥麻煩,去廣州一年多,人家都掙得盆滿缽滿,她除了一分錢沒往家裏拿,反過來還向五福開口要錢;右半拉腦子想的是匆忙之間跟誰借錢?一萬塊錢對農村人來說,可不是個小數目,沒特殊情況,誰家都不可能存放大筆現金。

天剛亮,五福就敲響堂弟六福的門。一大群叔伯弟兄當中,五福跟六福的關係最近。六福兩口子去年在外打工一年,手裏肯定窩藏有錢,隻是五福不能斷定他們有沒有把錢存進銀行。六福揉著惺忪的睡眼,問五福突然用錢幹什麽。因為不知道春曉那邊的事,五福不能盲目回答。五福歎口氣說,回頭再說吧。

六福沒有理由不借錢給五福,且不說倆人平時關係不錯,六福外出打工期間,田裏的莊稼活兒,基本上全撂給五福一個人。天旱時候,五福幫他澆水;成熟時候,五福幫他收割。春播夏收,全由五福代替他完成。到頭來,五福隻扣除實際投入成本,其餘的錢如數轉給六福。日子不可長算,今後仍需要五福出力的時間多著呢,六福兩口子焉有不感激的道理?現在,五福不讓六福問原因,六福也不便多嘴,很爽快就拿出一萬塊錢交給五福,隻叮囑他說,遇事多想想策略,別上當受騙就行。

五福揣著錢,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登上發往廣州的火車。

見到春曉,是在“城中村”的一間住室內。屋內設施極其簡陋,隻擺放著一張床和一個化妝台,狹小得連個下腳地方都沒有。五福進去時,是豔麗為他開的門。豔麗上身穿一件吊帶服,下身好像還有一條超短裙。因為吊帶服稍長了些,遮蓋了她的臀部和大腿,超短裙就顯得不那麽重要,似有似無,隱隱若現。最先映入五福眼簾的,是炫耀在豔麗胸口的,即將呼之欲出的半邊**,宛若饃筐裏兩個沒被抹布蓋嚴的饅頭,白花花地呈現在五福麵前。不過此刻五福沒心去欣賞眼前的美妙景色,豔麗具體穿什麽,穿多少,如何暴露等等,都跟他沒任何關聯,也犯不著由他操心。五福此行的主題和目的始終沒變,他心中最牽掛最惦記的人,仍是自己的老婆春曉。

看見春曉,五福大吃一驚。春曉正半臥在**,頭部裹滿白色紗布,包紮得像端午節的粽子一樣嚴實。五福的屁股剛挨住床,春曉便像個受委屈的孩子,一頭紮進他懷裏,嗚嗚地哭。五福像家長哄小孩子一樣,輕拍著春曉的肩膀,安慰說,沒事,大不了回木村去,繼續幹咱的老本行。

五福問春曉受傷的原因,春曉沒說。豔麗替她解釋說,春曉下班後,在回來的路上,被一輛小轎車給撞了。

五福問,司機呢?

豔麗說,肇事逃逸了。

五福問,報案沒?哪個派出所處理的?

豔麗支支吾吾答不出來。

五福掏出手機,想打110詢問下情況,卻被春曉一把按住。春曉拿眼認真地盯著五福,試探著問,我說出實話,你還會要我嗎?

五福重重地點點頭。

實際情況是,春曉經不住一個當地男人的死纏爛打,倆人很快好上了。不久,奸情被男人的老婆發現,便夥同自己的弟弟妹妹一起跟蹤,在賓館內捉奸捉雙。她弟弟不僅將春曉狠狠打了一頓,還一個勁兒追著春曉不放,並放話說,如果春曉不包賠他姐姐的精神損失,還會將春曉的雙腿卸掉。

五福立馬給春曉出主意說,咱們還是跑吧。一旦跑回老家,就徹底安全了。他們膽敢追過去,看我如何把他們的雙腿卸掉!

春曉對窗戶努努嘴說,外麵到處散布著他們的人,能跑得掉嗎?

五福急忙走到窗邊,鬼鬼祟祟地探出頭一看,樓下果然有兩個胳膊上紋滿圖案的年輕人,頭對著頭在竊竊私語。五福像似被滾水燙著一般,迅速將腦袋縮回來。然後背著手在屋裏踱來踱去,自言自語說,這可咋辦?

豔麗接話說,好辦,把錢給他們不就完了。

五福問給多少。

豔麗說,人家至少要一萬塊。

五福瞪著眼,吃驚地說,人都讓他給糟蹋了,不向他要錢就算便宜他了,還要反過來訛詐我們,到底有沒有天理?

豔麗用鄙視的目光看著五福,晃了晃拳頭說,這個就叫天理。

五福以接近哀求的口氣對豔麗說,你下去跟他們講講價,看五千塊錢中不中?

豔麗撇著嘴說,要談你去談價吧,我沒那能耐。又征求五福的意見說,要不,我把他們叫上來談?

五福忙不迭地擺手說,算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們就認虧吧。說著,將腰間尚未被暖熱的一萬塊錢掏出來,放在春曉**。

春曉幽幽地對豔麗說,你下去交給他們吧。順便告訴他們,給過錢以後,這筆賬就算兩清了。

五福不失時機地插話說,對,錢沒有可以再掙,隻要人沒事就行。又強調說,給了錢,我們就回老家去,踏踏實實過日子。

豔麗剛一離開,五福就猛地一把掀開蓋在春曉身上的被單,像頭餓狼一樣撲上去。春曉這次沒作反抗,隻是指著衛生間門口說,先去洗洗你手上的油汙吧。

五福這才想起,自己因為出門時心太急,竟然連手臉都沒顧得上洗。

在廣州停留了兩天,五福便坐不住了,不斷催促春曉,讓她盡快收拾行李,隨自己一起回老家。春曉嘴上答應著,手卻遲遲不見行動。五福不敢過分強迫春曉,怕自己一不小心,再把煮熟的鴨子給弄飛了。五福解釋說,家裏已經關門停業三天了,找上門的客戶,這會兒恐怕已經排成了長隊。再不開張的話,會影響咱們的信譽度的。

春曉果然不高興了,噘著嘴說,人家的傷還沒好透呢,你總不能讓我頭裹紗布回家見人吧?

五福想了想,覺得春曉的話挺在理,便又耐著性子,打算繼續等下去。春曉又說,要想等我頭上的傷完全好透,最起碼也得半個多月吧。

五福愣了一下,沒開口。

春曉接著說,傷好以後,我還要去廠裏一趟,問問到底啥時候發工資。我還有二十多天的工資沒領呢,大概有一兩千塊錢吧,不能就此便宜了人家。

五福又愣了一下,沒開口。

春曉最後以商量的口氣對五福說,要不你先回吧?等我把工資拿到手,立即回去跟你過日子。又滿懷憧憬和希望地說,等我這次回去後,你繼續修理你的拖拉機,我一天三頓負責給你做飯,替你洗衣服。外麵的事交給你,家裏的事包給我,咱們倆齊心協力掙錢,決不讓別人看笑話……

沒等春曉把話說完,五福頭上的汗就溢了出來。五福直接拿袖子在額頭上抹了一把,氣急敗壞地說,這廣州的天,真他娘的熱!

自從獨立執掌門店以來,五福的修理鋪隻出現過兩次較長時間的停業,而且每次關閉的時間,均不超過三天。頭一次是他父親得癌症去世,五福為給他爹辦喪事,破例關了三天門。三天當中,五福也沒完全停下手腳,中間還穿插著幫人家修了兩台拖拉機。用五福的話說,沒辦法,人家既然大老遠找上門來,就證明人家急用,焉有置之不理的道理?第二次停業,是因為五福跟春曉結婚辦喜事。結婚這道程序,在人的一生當中,屬於相當重要的一個環節,五福自然很重視,自然要嚴肅對待,因此又為自己放了三天假。那是多麽愜意和風光無限的三天呐!五福脫去身上那件像被毒日頭曬化的油氈樣的衣服,換上一套深藍色西服,在白襯衣和紅領帶的相互映襯下,精氣神頓時有了奇跡般的逆轉。以至於讓有才差點兒認不出他來。有才眯縫著兩隻小眼睛,像意大利的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驚奇地說,打扮得跟個新郎官樣,燒包個球呀!

一旁看熱鬧的人說,人家本來就是新郎官嘛。

有才有板有眼地說,人靠衣裳馬靠鞍,我若是穿上這身西裝,比五福還精神。

看熱鬧的人故意調戲有才說,那可真是,追你的女人,一定會成群結隊。

一提到女人,有才不好意思了,麵帶羞澀地說,一個就夠了,要那麽多頂個屁用!又說,螞蟻雖多,一泡尿便能澆死完。

看熱鬧的人一邊哄笑,一邊繼續逗他玩,給你個女的,知道從哪下手嗎?

有才依然眨巴著小眼睛說,笨蛋!誰不知道從肚臍眼兒進去。

……

這次去廣州,五福卻一連用了五天時間。其中三天留在廣州陪春曉,另外兩天消耗在火車上。五天時間對五福來說,突然感覺很漫長,又猛然覺得極短暫,猶如進入夢境一般。

剛進村,五福發現大門口簇擁著很多人。大家似乎都在交頭接耳悄悄議論,都在揣測五福長時間關門的原因,都在琢磨五福失蹤的意圖和目的。有才的眼睛雖小,視力方麵卻絲毫不比別人差,用他的話說,眼小聚光啊,濃縮的都是精品。有才置身人群外,最先發現步入村口的五福,急忙失聲尖叫,五福回來啦!

經受過一場旅途的車馬勞頓,五福身心皆憊,走起路來步履難免有些蹣跚,精神狀態也大不如從前。趁著五福拿鑰匙開門的空當,有才問他,你到底死哪去了?我正打算給你請幾個響器班呢。

人群中突然一陣哄笑。

有才越說越來勁,我請的響器班子,保證個個都很賣力。即使喇叭掉地上摔八瓣,還能繼續響三天呢!

眾人比剛才笑得更厲害。五福悄悄返身走過去,趁有才不備,朝他腿肚子上狠狠踢了一下。有才頓時疼得像殺豬一樣嚎叫起來,剛想抬腿還擊,五福早已麻溜地鑽進屋去,插上門。

晚上,六福提著酒菜來看五福,名義上是為他接風洗塵,內心實則是忍不住想打探一下,五福這次帶錢外出的真實原因。對他們來說,五福此時就像個尚未破解的巨大謎團,引發所有木村人的好奇。六福同樣如此。

五福不打算將春曉的事告訴任何人,包括他那牙齒基本掉光的母親。畢竟春曉的出軌,對五福來說不是什麽光宗耀祖的事,說出去隻會讓外人嘲笑,令家人擔心,讓所有人瞧不起。等於自己打自己的臉,屬於豬八戒照鏡子自找難看。所以,在整個喝酒過程中,無論六福如何絞盡腦汁,妄圖從五福口中套出實話,五福卻始終隻字不提。實在被逼無奈了,五福隻端起酒杯對六福說,喝酒吧。

五福原以為自己的保密工作已經做得相當精細,接近於滴水不漏了。沒料一向消息靈通的木村人,最終還是知曉了此事。真要追究責任的話,這筆賬應該記在豔麗頭上。五福猜想,一定是豔麗把這件事告訴了自己的丈夫,她丈夫又說給自己的親朋好友,親朋好友再傳遞給身邊熟知的人......讓這件本來說不出口的事,極不光彩的事,同時也是有趣的事,令大家津津樂道的事,像個大喇叭口似的,呈遞進和倍增的方式迅速向外擴散,並且無限放大。

大家雖然私下談論五福,卻並沒直言告訴五福,就跟五福刻意向他們隱瞞這個秘密一樣。於是,一直被蒙在鼓裏的五福,依然像平常一樣,該說說,該笑笑,好像任何事都沒發生。後來想想,那是一幅多麽悲涼的畫麵啊!五福覺得自己就像個跳梁小醜,像個故作聰明的猴子,“活波可愛”的在眾人眼皮子底下跳來跳去,刻意地表演著,竭盡全力掩飾著。殊不知,在大家的眼裏,自己的言行舉止是多麽的荒唐可笑!

如果不是有才,五福恐怕愚蠢得到死都不可能知曉此事。那天五福正一邊忙碌,一邊與圍觀的人開玩笑。有才匆忙跑過來,大老遠就衝這邊喊,春曉在外麵找男人啦!五福花了一萬塊錢才把事給擺平。

周圍的人聞言,頓時像啞巴一樣噤聲不語。五福的臉滋啦一下,瞬間從頭頂紅到脖根兒,怔怔的不知該說什麽好。五福內心既感激有才,又憎恨有才:沒有有才的直言不諱,五福恐怕今後仍像傻子一樣,連個屁都聞不見;惱恨的是有才說話不講方式,不應該當著大家的麵,把這樁醜事吆喝出來,讓他猝不及防,顏麵盡失。

這時,有才又像個高明的預言家一樣,提醒五福說,趕快把春曉叫回來吧!不然的話,以後還會出事。

又說,一旦等大火燃燒起來,豈能靠一泡尿就能澆滅?

4

五福修理柴油機的手藝,是跟他爹學來的。他爹在世時,經常為幾個村的農用拖拉機搞服務。剛開始,他爹並沒打算讓五福深入這一行,因為修理農機具確是個掏力不掙錢的營生,沒必要為這個搭進去一輩子光陰。平常他爹彎腰幹活,五福隻站一旁看,間或幫忙遞個螺絲刀、鉗子、扳手什麽的。技術隔張紙,一點就透。何況五福在不經意間得到他爹係統的言傳身教。時間長了,不知不覺便演變成“上陣父子兵”了。同樣是修理工,同樣跟油汙打交道,但是修小四輪和修小汽車相比,卻有著天壤之別。即便是把小四輪渾身零部件全換一遍,也未必能頂得上小汽車簡單保養一次的利潤收入。盡管如此,五福還是選定了這門手藝,還是鐵了心把這行當,當成畢生事業傳承下去。這麽說,並不代表五福的思想境界有多麽高大上,也不代表他有多麽崇高的樂於助人和無私奉獻精神。說白了,五福是想在不耽誤照顧自己農田的前提下,又能留守在家門口額外掙一份收入。五福何樂而不為?

果然讓有才說中了。現在,春曉那邊重新燃起熊熊大火。五福不知道僅憑自己的一泡尿,究竟能不能把火澆滅?滅不滅是一回事,澆不澆又是一回事。接完春曉的電話,五福首先發愁的是錢。早在他爹治病期間,五福已經把親戚朋友借了個遍,加上前不久自己結婚的開支,以及上次去廣州為春曉破財消災的費用,家裏早已七窟窿八透氣,哪有錢二次往廣州去送?但是春曉再次有難,作為她的親人,至少是她名義上的合法丈夫,五福又怎忍心撒手不管?

五福停下手中的活兒,同樣以最快的速度,來到六福家門口。這時天已過午,胡同裏的風,大得能夠把人從地麵上吹起。六福正躲在廚房,像條狗一樣,蹲在灶台旁邊吃麵條。聽五福這麽一說,六福立即丟下碗筷,邊抹嘴邊譏諷說,上次的錢還沒還上,今天又找上門來,成了無底洞了。你還打算去救她嗎?

五福毫不猶豫地點頭。

六福搖頭歎息說,天底下恐怕隻有你這一例!依我看,你還沒有才的腦袋瓜好使。

五福來不及跟他爭辯,隻說,你到底借不借吧?

六福說,既然都屢教不改了,還管她幹啥?讓她自作自受吧。

五福不想繼續聽他囉嗦,閉著眼睛說,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六福隨即不客氣地反擊說,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往外拋灑錢。

眼看借到錢的希望渺茫,五福不想再等,也不敢再等,每耽擱一秒,說不定春曉的生命幾率就會降低若幹個百分點。大出血可不是鬧著玩的,五福曾聽老中醫講過,人吃上幾枚雞蛋,尚不能培育一滴血呢,哪經得住春曉這麽呼呼往下流!五福又聯想起殺豬或者殺雞的鏡頭:那些豬呀雞呀正活蹦亂跳著,隻需一刀下去,脖子上的血便像水龍頭一樣突突往外淌,雙腿緊接著彈騰幾下,一個鮮活的生命就此終結。人雖說比動物頂折騰些,但是在無休無止的情況下,又能夠支撐多久?

五福以最快的速度,賤賣了結婚時的摩托車,還有一輛四輪拖拉機,加上手頭暫存的一點兒積蓄,一共湊夠九千塊錢,立即風風火火地奔向遙遠的南方。

“好了傷疤忘了疼”這句話,用在春曉身上恰如其分。剛跟以前那個當地的男人徹底劃清界線,旋即又和一個湖南籍男子好上了。湖南籍男子有個嗜好:不喜好戴套。為了盡可能說服春曉,男子經常操著一口文縐縐的語言,對她進行思想疏導和情感溝通:用那玩意,等於在你我濃濃的愛意中間,故意設置一道屏障,讓我們如何傳遞血脈之親?如何體驗真摯情愛和肌膚之親?......

春曉拗不過他,隻能聽之任之,由他在自己身上恣意放縱。等春曉覺察到身體出現異樣,醫生告訴她,腹中胎兒已經三個多月,猶如梨子或者鵝蛋一般大小了,人流存在很大風險。

春曉當即就蒙了頭。

按照春曉當時的想法,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幹脆直接嫁到湖南去。何況湖南籍男子先前曾多次對她山盟海誓,許諾說隻要春曉願意嫁,他就樂意娶,並且不惜放棄家中的老婆。可是,沒等春曉將刀“架”在他脖子上,男子就軟成一灘爛泥,勸春曉,還是先流了吧!又解釋說,我跟她還沒離呢,一旦有了孩子,就構成重婚罪,要坐大牢的。我坐牢是小事,你今後怎麽辦?小不忍則亂大謀啊!

把春曉忽悠進醫院,男子交完兩千塊錢的費用後,一聽說“大出血”三個字,隨即便溜之大吉,從此再不見蹤影。

故事是由豔麗代替春曉講述的。望著病**奄奄一息的春曉,五福不住地搖頭歎息,說,春曉啊!

幸虧五福到達及時,他口袋裏的錢,很快轉變成新鮮血漿,源源不斷地輸送到春曉身上。性命總算保住,倆人卻都為之付出沉重代價。五福所付出的代價,是再次損失了上萬塊錢,而春曉則被切除了子宮,從此再與“寶寶”無緣。

醫院大門口的陽光格外燦爛,空氣也分外清新。五福生怕春曉再惹是生非,在汲取上次經驗教訓的基礎上,緊緊拽著她的手不放,說,我們回家吧。

春曉用另一隻手,使勁將五福的手從自己手上掰開。五福滿麵驚慌,臉部肌肉像烤電似的在劇烈顫抖。春曉反倒異常鎮定,抬手捋了捋額頭散亂的秀發,平靜地說,你是家裏的獨生子,今後不能沒有後代。我們分手吧!

五福的淚順頰而下。他再次緊握春曉的手,臉憋得像一塊兒即將變質的豬肝,大聲對春曉說,我不!

春曉盯著五福的臉,半真半假地問,如果我還想繼續留在廣州打工呢?

五福毫不猶豫地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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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五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