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地盤

真實情況是王老五確實已經閑置很長時間了。王老五原先做化妝品生意,地點就在市中心的一個十字路口。在那裏,王老五一口氣拿下四間門麵房,專營化妝品,批發兼零售,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生意做得如日中天。那些年,在市中心的十字路口,在化妝品經營領域,提起王老五,沒一個不由衷讚歎的。何等風光啊!然而好景不長。僅僅幾年時間,因為賭博,因為嗜酒,因為貪圖享受……徹底把王老五給整垮了。隨著化妝品市場競爭力的日漸激烈,王老五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眼看快撐不下去,王老五又想出個孬點子——賣假貨。那時間,假貨才剛剛由沿海城市進入內地,剛剛有自己的生存空間,就讓王老五給趕上了。他不曉得其實賣假貨跟賭博一樣,眼下可能會撈上一把,但是時間不長,整個兒便陷了進去。血本無歸不說,還差點進了局子。那個慘哪......

賭癮雖然戒掉,但酒卻陪伴著王老五,從輝煌一直走到落魄。起先王老五老以為自己在走背運,既然是背運,那麽風水輪流轉,總有“到我家”那一天。王老五經常一邊嘬著小酒,一邊翹首以待,期盼那呼啦啦地飛速旋轉的大轉盤上,刻著“好運”字樣的指針能對準自己停下來。一等就是數年。眼看往六十歲上數的人了,眼看連生活都難以維持,有人勸他,找個事做吧,大的做不成,小的也行呀。王老五這才點點頭,一副願賭服輸的樣子。

可是,沒技術,沒學問,做什麽?王老五一直問自己。

正找不到答案,他老婆吉鳳仙一句狠話:不行就拿棍子要飯去!如醍醐灌頂般把王老五給澆醒了。於是,一頂破草帽、一身舊衣服、一個大茶缸、一根雞毛撣子,瞬間成為王老五賺錢的工具。裝扮完畢,王老五對準鏡子照了照,不自覺地嗬嗬笑出聲來。吉鳳仙很詫異,問他,這是要做什麽?王老五擠眉弄眼地說,剛才你不說讓我拿棍兒要飯嗎?咱這就走。說完還一瘸一拐地在吉鳳仙麵前轉了個圈。吉鳳仙沒好氣地說,怎麽還瘸上腿了?王老五強著鼻子說,你就等著瞧好吧!

王老五選擇的地點,正是原先他賣化妝品的那個十字路口——王老五一直認為那是他的地盤。那地盤對他來說,實在太重要了。王老五的想法是,自己從那個地方跌倒,還要從那個地方爬起來。做人就這樣,如果沒個性格,那還叫人嗎?所謂的不蒸饅頭也要爭口氣。就王老五所選擇的生意而言,那地盤有著絕對的優勢:地處市中心繁華地段,來往車輛多如魚群。趁著對麵橫杆上紅燈亮起、車輛停下來喘息的那一會兒,他隻需拿著雞毛撣子,挨個兒在車玻璃前胡亂劃拉幾下,再晃一晃手中的大茶缸,然後單等著司機們搖下玻璃,乖乖地往茶缸裏投錢了。

初開始幹這行,王老五對業務相當生疏。打個比方說,譬如遇見熟人,王老五要麽拚命往下拉低草帽,讓帽簷盡可能遮蓋住他的廬山真麵目。要麽幹脆扭頭就走,把熟人的車繞過去就是。譬如遇到個別難纏戶,盡管已經幫車主掃過玻璃,王老五也不在乎,看人家沒有掏錢的意思,王老五趕忙走向下一輛,絲毫不去糾纏......最讓王老五感到尷尬的是,有很多次,王老五光顧著伸手向司機討錢,卻忘掉了自己的腳——他會不由自主地奔跑起來。看到這場麵,那些已經給過錢的司機,往往會再次搖下車窗,吹胡子瞪眼對他大聲嗬斥,裝孬孫哩不是?不是殘疾人,幹嘛裝殘疾人,不是騙錢是什麽!就連掛檔走人的那一刻,嘴裏還在罵罵咧咧嘟囔個不停,他媽的,啥雞巴玩意兒。

王老五心裏清楚,幹他這行,掙的不是力氣錢,是同情心。如果不偽裝成失去勞動能力的殘疾人,如果不能贏得司機們的憐憫和同情,他恐怕連一分錢也別想掙到。所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王老五特別注重在偽裝上下功夫。平時上下班,王老五一般選擇兩種交通工具,要麽騎自行車,要麽坐公交。從離開公交車的那一刻,哪怕離工作崗位再遠,王老五也總是踮著腳,一瘸一拐地走。之所以這樣,一是鍛煉了右腿的耐力,讓它工作起來更加堅韌不拔遊刃有餘,同時也使自己走路的姿態更加逼真甚至趨於完美;還有一層意思,就是順便告誡路邊行走的那些熟知或者不熟知的人:看著哈,同誌們,我王老五的左腿現在已經殘疾,不管你們認不認為!

天才在於勤奮。一個月後,王老五將這套業務掌握得滾瓜爛熟。熟練以後他才明白過來,原來車與車之間是有著很大差別的。相對來說,越是高端車,投到茶缸裏的票子麵值往往越大。那些豐田本田別克帕薩特,一般都是五毛或者一塊,再想多給一分都不可能。而奔馳寶馬路虎凱迪拉克就不同了,他們發起善心來,對待零錢簡直就像打掃衛生一樣,一股腦全丟進王老五的大茶缸。最讓王老五不感興趣甚至討厭的,是那些披著綠色外衣的出租車和麵包車,不要說拿雞毛撣子掃玻璃了,你就是伸出舌頭去舔,他也絕不會大發慈悲慷慨激昂地拿錢給你!王老五最喜歡的,是個別的情侶車。一看副駕駛座位上坐著個長頭發的,王老五就來了勁,就會搖頭晃腦的,滯留在車窗前拚命抖動手中的大茶缸。茶缸內的硬幣,也跟小孩子見到家裏來了客人一樣,那個興奮勁,東一頭西一頭,上躥下跳,大有一番爬胡子上臉的樣子。一枚硬幣的分量其實很重,在王老五的蠱惑下,像蹦蹦**玩耍的孩子,在不鏽鋼大茶缸內拚了命地上下跳躍,叮叮當叮叮當,把車內美好的氛圍都給破壞了。這時間,司機往往也是最慷慨的,二話不說,極其瀟灑地打開錢包拽出票子,幾乎看都沒看就丟到王老五的茶缸內。看著鮮豔的鈔票像粉色花朵在茶缸內綻放的那一刻,王老五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充滿著興奮和激動。

再回想起自己過去那幅單純和幼稚的鏡頭,王老五禁不住搖頭暗自竊笑。

每天都有幾百塊錢的固定收入,王老五的日子很快充實起來。晚上睡不著的時候,王老五開始盤算,大約多長時間,家裏那台電視機就能換成超薄的了;再過多長多長時間,冰箱一定要改為雙開門......接下來,全自動洗衣機、家庭中央空調、豪華家具甚至高檔別墅,對他來說也未必可望不可即。從時間上講,幸福是來得晚了些,但總比以前很茫然的癡癡等待要強上許多倍。

超薄電視機的夢想剛剛實現,問題就來了。有一天,王老五猛然發現,對麵的紅綠燈下,出現一個跟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身影。那人頭戴草帽,手拿雞毛撣子,在車輛中間來回穿梭。一定是有人眼氣他的收入,來跟他爭搶生意了。王老五身上那股血液呀,如同失控的高壓水槍般差點將自己衝倒。王老五像個魔術師,臉瞬間變得烏紫爛青,也顧不得自己的生意了,徑直走過去,一巴掌拍在那人肩膀上。王老五本來想抓他的胳膊,手伸過去,才發現他袖管內空****的。原來是少了一條臂膀的殘疾人。王老五顧不得這些,悶著臉說,兄弟,啥時候過來的?不等那人開口,又說,過來也不打聲招呼,不問問這是誰的地盤?

那人說,哥呀,說起來都不是很遠的人,我叫宋福利,原先在機械廠上班,這不,一不小心讓衝床把胳膊給吞了。宋福利說著還扭動一下身子,專門將空空的袖管在王老五麵前抖動幾下作為展示。接著說,下崗多年,一直靠政府補貼。眼下孩子大了,花錢的地方多,實在沒辦法了,這才跟你一樣,出來混口飯吃。說完,又騰出手從口袋裏摸出包煙來,迅疾塞到王老五手裏。小弟初來乍到,今後還得煩請老兄多指點。

王老五又把煙填進宋福利的口袋,慎著臉說,我再重複一遍,這是我的地盤!我的地盤我做主。又說,一個大城市,十字路口和紅綠燈多了去了,幹嘛非要跟我搶生意。宋福利說,哥呀,我就不明白了,我在路口南,你在路口北,你掙的是南來的錢,我掙的是北往的錢,咱倆可以說是井水不犯河水,我咋會搶你的生意。

王老五頓時無話可說,索性耍起無賴,少給我扯淡,識相點,趕快哪遠去哪。又說,信不信?等我發起脾氣來,那根胳膊也不會給你留。

宋福利的臉登時變了顏色。看宋福利仍然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王老五從口袋裏摸出手機,大拇指在上麵滴滴滴按動幾下,便放在耳邊,喂,老弟嗎?哥地盤上有點麻煩,你們幾個過來擺平一下。掛了。

宋福利一看情況不妙,夾著雞毛撣子一溜煙跑了。

王老五微笑著舒了口氣。事實上,王老五本沒什麽老弟,隻是略施小計,嚇唬一下宋福利而已。果然湊效。

華燈初上。王老五正準備下班,身後冷不丁有人輕拍他的肩膀,回頭一看,是宋福利。王老五以為宋福利要對他實施打擊報複,心像被人一把抓住似的,猛地揪了起來,壯著膽說,你想幹嘛?宋福利嘿嘿笑著,將腳下的編織袋款款打開,是兩瓶酒。宋福利說,哥,認識你是小弟的榮幸,走,咱倆找個酒館,噴噴去。

王老五趕緊借坡下驢,說,抬手不打笑臉人,既然老弟識相,哥給你這個麵子。

最終結果是,宋福利可以在對麵上崗,但是每月要給王老五買一件酒外加兩條好煙。

生意正興隆著,突然殺出個宋福利,讓王老五始料未及。所幸的是,王老五不僅沒損失什麽,反而平白無故多了兩項收入。讓王老五在擔心之餘,心裏同時增添幾許慰藉。話說回來,王老五的擔心不是沒道理,十字路口假如就他一個人,不顯山不露水,即便警察看見,嗬斥上幾句,他要麽有所收斂,要麽裝出可憐巴巴的樣子,打一下馬虎眼就能過去,一切全在自己掌控之中。如果人多了,四個路口各有乞討者,樹大招風不說,更容易引起過往司機的反感。那樣的話,自己的生意無形中就會大打折扣,好日子也不會長久啊!王老五又想起原本離自己很近的全自動洗衣機、雙開門冰箱、高檔家具以及豪華別墅,就更加堅定自己的信念,如果不鞏固好自己的地盤,這些東西恐怕隻能成為夢想。

王老五暗暗告誡自己。

怕鬼偏有鬼。沒多久,十字路口的東麵,又多出一個叫王拐子的老頭。王拐子也是左腿殘疾,走起路來左右搖擺不定,像個不倒翁。

由於不清楚王拐子的底細,王老五沒敢貿然下手,他先去找宋福利商量對策。王老五極其嚴肅地告訴宋福利,我們得想個辦法,不能讓王拐子在這兒生根發芽,這樣下去,我們都得完蛋。又說,要不你先出馬提醒他一下,告訴他這是我王老五的地盤,在我還沒發脾氣之前趁早滾蛋。否則的話,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宋福利並不腦殘,一聽這話,心裏直犯嘀咕,王老五啊王老五,老子每月給你送著煙酒,為了啥?不就圖個平安無事嗎,現在問題出來了,你不身先士卒,卻拉我來替你頂缸。當我是傻子了不是?門兒都沒有!於是一下子將皮球踢給了王老五,哥呀,這不是你的地盤嗎?你看著辦吧。

王老五問怎麽辦。

宋福利說,給你那些老弟們打電話,讓他們過來擺平不就是了。

王老五說不能大小事都麻煩人家嘛,我們自己的事自己解決,真是不行的話,再叫那幫弟兄過來也不遲。

宋福利說,哥呀,你的地盤你做主!小弟沒啥能耐,隻能靠你庇佑了。

王老五見說不動宋福利,隻能硬著頭皮朝東邊走去。

王老五以為,王拐子一條腿不便當,應該輕而易舉就能拿下。但是找到王拐子的時候,才知道王拐子的態度遠遠超過他的想象範圍。王拐子不但不買他的帳,還帶著挑釁的口氣說,你的地盤?你的地盤怎麽不搬到家裏去?你辦理這兒的土地使用證了嗎?哪個路口寫有你的名字?

一連串的質問,讓王老五很生氣。王老五又像對付宋福利一樣故伎重演,掏手機給他所謂的“老弟”打電話。電話打完,又指著王拐子的鼻子說,既然不識相,咱就走著瞧。又說,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不知道馬王爺有三隻眼。

王老五氣哼哼地回到工作崗位上工作不久,就被幾個年輕人給團團圍住了。王老五一下子蒙了,自己僅僅是虛晃一槍,嚇唬嚇唬王拐子而已,哪曾想王拐子卻動了真格,反過來找人收拾他王老五。此時,王老五心中那份懊惱啊,簡直無法用語言去描述。王老五硬著頭皮問年輕人,你們想幹啥?年輕人附在他耳邊說想揍人。王老五說我招你還是惹你了?年輕人指指東邊的王拐子,你招惹他了。王老五攤開雙手,裝作無辜的樣子說,他在東邊,我在北邊,誰不礙誰的事,我幹嘛去招惹他。年輕人說,少給我裝蒜,看在身殘誌堅的份上,這次饒了你。又說,你們最好誰都別得罪誰,否則的話,先問問弟兄們的拳頭答不答應。

年輕人一走,王老五才發現自己已是滿頭大汗,於是趕忙撩起上衣,沒頭沒腦地胡亂擦拭一番。

有了王拐子這個活生生的例子,王老五一下子謹慎了很多,也清醒了很多。眼下,四個路口已被占用三個,僅剩下西邊路口暫時無人操守。照此速度下去,估計西邊路口很快也會被人占用。所以,他必須化被動為主動,先下手為強,搶先把西邊路口的經營權控製在自己手心。

這天,王老五開了個先例,沒等天黑就主動下了班,騎著自行車匆匆離開工作崗位。

一路上,王老五的腦子轉得比腳下的自行車輪子都快。王老五一邊行走,一邊物色著合適人選,親戚或者朋友當中,究竟拿誰去填補這個空缺?王老五最先想到的是自己的老表,但是這想法隨即像放映幻燈片一樣,一閃就過去了。老表這些年一直開麵包車替別人送貨,掙錢多少暫且不講,至少還算風光體麵。而自己幹的行當,風刮日曬不說,最關鍵是沒麵子,丟人,估計白送給老表老表也不會幹。話說回來,畢竟一天能掙好幾百塊錢,幹啥生意能賺這麽多?現在的錢,雖然不算錢了,掙起來還越來越難。過去一毛錢的東西,現在一塊錢都買不住。就說大家愛喝的胡辣湯吧,前幾年還是一塊錢一碗,現在呢,都漲到五塊了吧;還有羊肉燴麵,由以前的一塊多一直飆升到幾十塊,弄得工薪階層們淨剩下瞠目結舌的空了;青菜漲得更是厲害,幾毛錢一斤的東西,現在都趕上肉價格了......所以說,如果換作外人,王老五還舍不得給他留哩。既然老表不行,其他還有誰呢?總不能把自己年過八旬的老父親推到風口浪尖上去吧!正發愁無人可用,老婆打來電話。一瞧見手機屏幕上寫有吉鳳仙的名字,王老五興奮得一拍大腿,激動得差點從自行車上滾落下來。王老五悄悄對自己說,俗話說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回家跟吉鳳仙這麽一說,吉鳳仙當即表示反對。吉鳳仙說,得了吧你,我才不幹那些缺德事。又說,我還想給子孫後代積點德呢。

王老五說,沒有錢,你積再多的德有啥用!又說,就說眼下吧,孩子要結婚,必須給對方下彩禮。就按你說的,咱不送錢了,直接送“德”,你去問問親家母答不答應。

你這叫強詞奪理,胡攪蠻纏。吉鳳仙尖叫著說。

王老五也不再繞彎了,很幹脆地問吉鳳仙,你到底去還是不去?如果不去,明天我也不去了,咱還繼續過原先的苦日子。又用無比傷感的口氣說,接連辛苦了好幾個月,節假日都沒休息過,唉!我也該好好歇歇啦。

見吉鳳仙沉默不語,王老五又苦口婆心,鳳仙呐,如果你肯跟我一起風雨同舟的話,你掰著指頭仔細算算,我一天掙幾百,你再掙幾百,加到一起是個啥概念?又說,我們做的事是不怎麽光彩,但至少還算不上什麽傷天害理。又說,說現實點,與其給孩子們積德,倒不如給他們積錢。將來,孩子們有車有房,少奮鬥多少年呐!

吉鳳仙猶豫大半天,終於咬咬牙說,我去。

王老五高興地一把拽過吉鳳仙,擁抱,親吻,折騰得她一夜沒能安生。

天還沒亮,吉鳳仙就起了床,開始翻箱倒櫃,找她自認為合適的舊衣服。又在王老五的幫助下,弄來一頂破草帽和一個大茶缸。一切準備就緒,王老五開始催促吉鳳仙趕快上路,天已經不早,太陽都竄到樓頂了,如果仍是王老五單槍匹馬上陣的話,這會兒恐怕已經創造幾十塊錢的收入了。然而吉鳳仙還在為擔心熟人認出自己而磨磨蹭蹭。吉鳳仙懷著複雜的心情,把家裏所有化妝品都拿出來,對著鏡子,像拿膩子批牆一樣,抹上再洗掉,洗掉再塗上,直到把臉妝扮得跟黑包公似的,這才坐上王老五的自行車,倆人一起緩緩地向目的地開進。

哪想來得快,回去的也急。

問題仍出在王拐子身上,這家夥比鬼都精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夜找到合作夥伴李有福,一大早將他安排在西邊路口。這下,王老五徹底傻了臉,連腸子都悔青了。王老五盡管怒火萬丈,卻又找不到地方發泄。他惱恨王拐子,恨得咬牙切齒,但暫時又不能把他怎麽樣。隻能默默地對吉鳳仙說,你先回去吧。

吉鳳仙說,就這麽完了?

王老五氣急敗壞地說,都怪你,隻顧喬裝打扮,把時間給耽誤了。要不怎麽會讓他搶了咱的地盤。

吉鳳仙哼了一聲,挖苦他說,自己沒能耐,反倒怪起我來了。臨走又說,有能耐的話,把地盤給我搶過來。

還沒等王老五騰出手去搶,麻煩事一樁挨著一樁,幾乎不給他喘息的機會。這次,跟他過不去的是老搭檔宋福利。一向溫順謙和的宋福利,突然緊跟著變得調皮搗蛋起來。這個月月底,宋福利隻撂給王老五兩包煙。王老五起初還以為這是宋福利額外孝敬他的禮物,還誇獎了宋福利,老弟呀,跟哥太客氣了。交上你這個朋友,哥覺得值!今後無論哥走到哪,保證把你帶到哪,我們也算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宋福利沒往下接王老五的話茬,隻冷冷地說,剩下的煙和酒,我給了王拐子,想要的話,你得到他那裏去取。

宋福利說完抽身就走。

宋福利的話雖不多,卻像一把炒麵強行塞到王老五嘴裏,噎得他半天沒緩過來勁。本來兩包煙已經裝進了口袋,王老五又把它掏出來,對準宋福利的後背奮力投過去。煙砸在宋福利身上,又掉在地上,宋福利卻連頭都沒轉一下。

反了,反了,真他媽白眼狼的家夥!王老五氣得一屁股蹲在地上。

雖然宋福利沒親口說出來,但是王老五知道,宋福利之所以這麽對他,一定是聽信了王拐子的讒言,或者投靠了王拐子。若不是王拐子在背後給他撐腰的話,即便借個膽子給他,相信他也絕不敢這麽肆無忌憚膽大妄為,竟然騎在王老五頭上拉起屎來。

接下來,問題越來越顯得複雜和棘手。

有那麽幾次,王老五無意中看見,王拐子老遠擺著手,在召集宋福利和李有福,三個人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像接頭的地下特務一樣,湊在一起竊竊私語。盡管不清楚他們的談話內容,但是王老五還是為此感到惴惴不安:他們三人會不會擰成一股繩,然後聯手把自己從這裏趕走?

王老五深知居安思危的道理。當務之急的是,“安”字已經開始受到威脅,已經搖搖欲墜,如果再不采取手段的話,市區十字路口這個原本屬於他的地盤,就要徹底失守了。其結果就像某地的豆腐渣工程一樣,轟隆一下便是一片廢墟。

王老五還明白,想降服宋福利,必須先拿下王拐子。所謂擒賊先擒王。一旦擺平了王拐子,像宋福利李有福這些人,原本就是跳梁小醜,屬於牆上草隨風倒的家夥,完全可以不足為慮。麻煩的是,王拐子、宋福利和新來的李有福,仨人已經同穿一條褲子,同往一個夜壺裏尿尿了,想擺平他們,單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做到。不可能做到的!

一連幾天,王老五都寢食難安。即使在夜晚騎到他老婆吉鳳仙身上的時候,還在絞盡腦汁想主意找方法,思忖著究竟用什麽手段對付那幾個人?

辦法最終還是有了,隻是有點狠,甚至接近於殘酷。

晚上,王老五找到他那個開麵包車送貨的老表。除了禮品之外,王老五還極其奢侈地請他老表吃了頓飯。

第二天上午,十字路口發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輛麵包車,不小心把王拐子給撞了。王拐子被送進醫院,麵包車讓交警暫扣。事情如此簡單。

看著宋福利和李有福那般驚慌失措的樣子,王老五笑得很開心。

然而,事情瞬間又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本來一起很正常的交通事故,經過地方晚報大肆渲染後,問題的嚴重性立馬凸顯出來。記者所關注的,並不僅僅是一起簡單的交通事故,而是較為深刻地挖掘出隱藏在這起交通事故背後的深層次的東西。簡單地說,王老五宋福利王拐子李有福這些人的所作所為,既影響到一個城市的文明形象,還會造成很大的事故隱患,並呼籲相關部門盡快嚴格管理和有力打擊。

報紙發行後的第三天,王老五剛到十字路口,就被值班警察叫去。警察對他狠狠批評教育了一番。

那一刻,甭說被批評教育了,就是將一口濃痰吐在他臉上,王老五也不會覺得有絲毫過分——他心裏隻存在一種想法,隻要允許他在這塊兒屬於他的地盤上繼續掙錢就行。然而,結果很是令他失望,警察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領導專門開會安排,從今天起,堅決取締你們這種不文明的乞討行為。從此以後,不準任何人再在紅綠燈路口伸手向司機要錢!王老五知道,警察所說的“任何人”,不但包括他王老五宋福利王拐子李有福,還涵蓋了其它路口那些從事相同職業的人!

王老五仍抱著幻想,想試探一下警察那裏的水之深淺,看看此事究竟還有沒有回旋的餘地。王老五從口袋裏掏出兩包上等煙來,沒等遞過去,就被警察給製止了。看警察那副斬釘截鐵義無反顧的樣子,王老五知道事情到此為止算是徹底黃了。他想哭,卻最終沒有哭出聲來。

不久,王老五又有了新的職業:洗車。跟他一起洗車的,還有他的老婆吉鳳仙。王老五主要負責給車打肥皂泡,吉鳳仙負責握水槍衝洗汙物。倆人有分工有合作,配合得倒也天衣無縫。隻是王老五每每幹起活兒來,仍然一瘸一拐的,嚴重影響了洗車的速度和質量。氣得吉鳳仙有好幾次都抬起腳,狠踢他那條有毛病的左腿。

每逢如此,王老五總是苦笑一下說,瞧我,咋老是改不過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