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沿著老路奔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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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長找我的時候,我正聚精會神地端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胡亂寫一篇小稿子。這時,局長的專職通訊員小馬,不聲不響地推門進來了,這小子故意踮著腳,蛇一樣遊到我身後,然後悄無聲息地掄起巴掌,啪地一下擊打在我肩膀上。巴掌下去很重,打出我一肚子的怨氣。但是,我一時半會兒還真不能把他怎樣。老實說,這家夥一直令我生厭,別看他人瘦得跟個猴樣,卻整天西裝革履,頭抿得明晃晃光溜溜的,想趴上個蒼蠅都異常困難,而且身上還經常噴著女人才可能有的香水。一個人想積攢所有的優點很難,想集中所有的缺點也不容易。然而,像“狐假虎威盛氣淩人趨炎附勢溜須拍馬”這樣的詞用在小馬身上一點都不為過。局裏上百號職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兒,惟獨這家夥,整天跟在局長屁股後麵溜溝子。局長的體態比較豐盈,腰粗如桶,肚大如盆,來回行動起來不怎麽方便,也正好用上小馬這樣的人,一會兒見不著小馬,就挺著大肚子站走廊裏“馬——馬——”地喊叫。我們科室的人,都看不慣小馬那副下作樣,背地裏都親切地稱呼他“掂尿罐兒的”。
一巴掌打在我肩上,確實很疼,但是我卻沒搭理他。因為我擔心他背地裏會向領導打我的小報告,這叫“寧得罪一個君子,不得罪一個小人”。我隻能強忍怒氣,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皺著眉頭冷冷地問他,有事嗎?
小馬嬉皮笑臉地說,黃局叫你。說其他人找我我信,要說黃局叫我,打死我都不敢想。黃局來我們這當局長已經三四年了,還是初來時把我們叫到他辦公室,開了屈指可數的一兩次會。以後的幾年裏,一直都是他忙他的,我們忙我們的,有點井水不犯河水的味道。即便有工作安排,他也是一個電話打到主管副局長那裏,從來不直接在我們這些科員身上下任務。現在小馬說局長找我,我當然不會輕易相信,要知道,這現象恐怕在全局也是個先例。
我說別給我亂了小馬,沒看見我正寫材料嗎。小馬哼了一聲,立馬把我的老底揭穿了:明明在寫小說,還說什麽材料?忽悠誰呀!局長真的叫你呢,信息我是傳達到了,信不信由你。看這家夥說得一臉莊重,不像是和我開玩笑。我連忙收起手裏的家夥,從六樓匆匆忙忙下到二樓。
局長並沒像我一樣火急火燎。我推門進去的時候,他正坐在一把棗紅色真皮老板椅上悠閑地吸著煙。進門的那一瞬間,我陡然發現局長又比以前胖了許多,老板椅的空間已經很大了,但還是被他一身贅肉填得滿滿的,因為胖,那肉已經不成個肉了,就跟蒸饅頭時和稀了的酵子麵一樣,勉強捧起來,一鬆手它又立即癱下去。牆角的立式空調在不遺餘力地大口大口往外吐著冷氣,與外麵熾熱的空氣相比,三間屋子已經冷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我禁不住打了個冷戰,發現自己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正迅速隆起,而且相當的大,而且相當的密。
局長仿佛沒有覺察到我的存在,依然臉對著窗外想心事。我輕輕地踱到他跟前,小心翼翼地問,黃局,小馬說您找我,有事嗎?
一支煙吸了不到一半,局長就狠狠地把它摁滅在白瓷煙灰缸內。局長把存留在嘴裏的那股白煙緩緩地吐出來,然後又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兩口水後說,坐吧。
我就坐在局長麵前的旋轉式凳子上。
局長說,上次跟一個縣領導一起吃飯,聽他說咱單位出了個作家,經常在北京上海的一些刊物上發表作品。回來一問小馬,他說這個小有名氣的筆杆子是你。甭說,來局裏幾年了,我真沒看出來,咱局還真是藏龍臥虎啊。
我說哪裏呀黃局,僅僅個人愛好而已。
局長隻管接著說,既然是個人才,我就得當人才使用。在我手底下幹活,決不會埋沒任何一個兄弟。這幾天那,我一直在考慮你的個人問題,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讓你到下麵鍛煉鍛煉,一半是實踐,一半是鍍金,三兩年回來,保證提個“副科”沒問題。
緩了口氣後,局長又說,咱縣南半部有七、八個鄉鎮,經濟發展得都很不錯。現在敞開著大門盡你挑選,挑住哪個所,就讓你到哪個所當所長。
局長說的一點兒沒錯,局裏的科級以下幹部,做夢都想下去“深造”。到鄉鎮工作,路程上雖說偏遠一些,跟縣城相比確實有諸多不便,但畢竟實惠得多。所長的權利雖然不大,卻也算得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好處費還能少得了?隻要大錯不犯,老老實實蹲上個三年五載,就算是脫胎換骨了,肉體凡胎立馬就能煥發出熠熠光輝。再回到局裏,至少能撈個“班子成員”沒問題。可以說既發財又升官,屙屎放屁一舉兩得。例子不用多舉,局裏現有的四個副局長當中,有三個都是從下麵鍍金後提拔上來的。
我知道局長之所以能做出今天這樣的決定,肯定是經過一番思慮的,也一定是打心底想幫我一把。但是,我並沒有像局長想象得那樣欣喜若狂。局長等我表態的時候,我反倒猶豫起來,因為我知道,基層的工作很忙,一旦到那裏去,筆杆子流出來的水,就不再是優美動人的文字了,會變成“同意”和名字日期什麽的。再說,我講話沒有方式,性格耿直得一張嘴能看見肛門,這樣一個人去當所長?連門兒都沒有。一定會失敗而歸的。
於是,我婉言謝絕了局長的美意。
局長笑笑說,先不要忙著給我答複,回去好好想想,也可以參考參考家屬的意見,等徹底決定了,再來找我不遲。
我沒有走,依然賴在局長的辦公室裏。我說黃局,我真的不想去!
啥原因?
我覺得我不適合!——我沒敢把影響寫作的顧慮說出來。
別傻逼了!不瞞你說,就這個消息,如果敢在局裏透露半點風聲,我相信晚上提著禮品到我家去的人成群結隊。
您說這個我信,但是我就是不想去。我一臉難為情說,黃局,您的心意我領了,我覺得現在的崗位挺好的,很適合我。
局長手指敲打著桌麵,帶著遺憾說,得,得,我原以為舞文弄墨的人智商一定很高,一定很聰明,沒成想“狗咬屙屎的——不識人敬”的家夥大有人在。
一看局長生氣了,我內心帶著歉意,頭像麵葉子一樣耷拉下去。
局長不再給我辯解的機會了,挺操蛋地衝我擺擺手說,就算我把香燒在菩薩屁股後了。出去吧,趕緊給我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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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婆杜玉英做手擀麵最有一套。她能把一個麵團擀得薄如白紙,大似床單,晶瑩剔透。一起生活好多年,我發現她惟一的長處就是擀麵條。她擀麵條的技術跟別人有著不同之處。人家一般是把麵片裹在擀麵杖上,然後使出吃奶的力氣,咚咚擀幾下,再攤開撒些麵粉,以防止麵皮粘到一起。而我老婆杜玉英則是把麵皮像疊被單一樣折疊成一個長方形,然後直接用麵杖在上麵來回滾動。說起來,這裏麵的訣竅不僅跟和麵有關,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杜玉英擀麵時用的不是麵粉,而是粉芡。這樣擀出來的麵條,首先是口感好,筋道,滑溜,而且耐煮,盛到碗裏很久都不至於坨成一團。這才是我老婆杜玉英的擀麵秘訣。
中午時間緊張,我們一般把吃麵條的時間安排在晚上。杜玉英在縣城一所小學當教師,我們上下班時間基本一致。放在以前,做晚飯我是從來不去伸手的,都由杜玉英袖子一挽一個人單獨操作。但是今天,我卻主動圍了過去,蹲在廚房門口抓起一把韭菜剝了起來。杜玉英顯然發現了我的不同尋常之處,一邊撅著屁股擀麵條,一邊不時回過頭來打量我。我笑了。我說老婆,今天發生的事很的很可笑!接著就把局長找我談話的內容,演變成一個極富喜劇色彩的傳奇故事給她講。
故事剛講有五分之四,杜玉英猛地轉過身,飛起一腳差點踢到我腦門子上。幸虧我還年輕,很麻利,雙腿一用力,噌地一下猴子般跳開了。我把遺留在手中的韭菜狠狠往地上一摔,然後一屁股蹲在客廳的沙發上,開始給她慪氣。
杜玉英依然不依不饒,一手握著胳膊粗的擀麵杖,一手卡在腰間,怒氣衝衝地指著我說,我活了大半輩子,還從沒見過你這麽傻逼的人!
我平時最討厭誰給我動粗。尤其是杜玉英,動不動就給我指手畫腳,每次都讓我十分氣惱。於是我故意氣她說,別動別動,一定要保持好這個姿勢。我下樓到對麵照相館給你請個攝影師,這麽優雅的動作,怎麽著也得留個紀念嘛!你現在的動作,特優美,特動人,以後堅決不再叫你杜玉英了,幹脆喊穆桂英得了,至少也算得上個巾幗英雄嘛!
杜玉英把擀麵杖一扔,一雙白花花的麵手來不及清洗,捂住臉哭著跑走了。完全可以肯定,杜玉英百分百是去了她娘家,自打成家以來,家裏不能發生屁大一點事,稍微有點動靜,她就毫不猶豫地往娘家跑,對女人而言,娘家好像永遠都會成為她們的保護傘。這不得不讓我為女人發出由衷感歎:既然對娘家這麽依依不舍、情有獨鍾,當初何必折騰著嫁過來呢?
說起來,我和杜玉英的大媒,還是她娘家爹當初從中撮合的。那時間,我剛走出大學校門,分配到局裏上班不久,在文學圈內已經小有名氣了。我們當地的報刊雜誌經常選發我的作品,用我嶽父大人的話說,“已經成了氣候!”我嶽父當時在縣城一所中學當校長,他也喜歡文學,並且也像喜歡文學一樣喜歡上了我。他經常約我到他們學校,給學生們講寫作課。大概是講的次數多了,無以回報吧,就把他惟一的女兒介紹給了我。那時我父母都在鄉下務農,隻有我一個人在城裏,像沒人要的孩子一樣孤苦伶仃,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接近於流浪似的生活,正巴不得早日有個家呢。沒成想好事說來就來了,區區幾節創作課,就把人家城裏生城裏長的女孩領回了家,這也不能不算得上是一件幸事。
結了婚,問題接踵而至。就像做生意一樣,杜玉英首先感覺嫁給我這個剛剛脫胎換骨的鄉下後生相當的虧本。像我這樣的人,手裏沒錢家裏沒房官場沒人,跟了我注定要倒八輩子大黴的,一生不可能再有揚眉吐氣的機會了。我知道她為此沒少抱怨她糊塗得近似愚蠢的父親,同時也把孤傲和清高留給了我,想方設法給我置氣,而且一生氣便拔腿去了娘家。好在我嶽父是個通情達理之人,每次我老婆去他那裏後,他一半是安慰一半是規勸,最後還高高興興地把杜玉英給我送了回來。類似這樣的節目,已經上演過好多場,同樣一出戲,演的場次多了,不管是演員還是觀眾,都會覺得膩歪,我也不例外,都有些心不在焉了。
杜玉英一走,我也該去找方達成了,最起碼要尋覓個吃飯的地方呀。
多年來我已養成個習慣,每次路過方達成家門口時,總想拐進去坐坐,哪怕是進門後隨即再退出來,也算了卻了心願彌補了遺憾。見不著方達成,內心就好比一對相愛多年終又失散的戀人,不免留下幾多的惆悵和眷戀。直到後來我才曉得,像我這樣留下惆悵和眷戀的,又何止我一人?說起來,這一切都緣於方達成的為人,他不僅僅擔負著我們縣作協主席的重擔,關鍵是人好,無論男女老少都能玩到一塊去。我和方達成是名副其實的忘年交。方達成今年接近八十歲了,比我們這幫小青年整整大出一截子,論興趣和愛好,我們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聊到一塊去。這就充分彰顯出方達成的人格魅力!方達成通常喜歡跟三種人交往:一是年輕人,用他的話說能改變心態,使自己不斷的年輕化;二是文化人,聊天的過程也是學習的過程,能促使自己不斷進步;三是女人,跟女人接觸最能增強活力和**。方達成說他年齡已經八十周歲,可是心卻像十八。年輕得很哩!方達成七十五歲那年再婚,師娘比他小一、二十歲。婚禮當天,我們一大幫弟子都去鬧洞房。喝著喜酒,有人私下悄悄議論,擔心方老師那麽大年齡,到底能不能弄成事?其中一個還相當為難地搓著手說,你看這事整的,又不能代替方老師,如果能代替的話,我們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另一哥們兒說,我們必須得提醒一下方老師,讓他多想想辦法,要麽多吃些滋補的食品,要麽準備些偉哥之類的藥物,總之一句話,關鍵時候咱不能掉鏈子……正合計著,沒注意方達成已經輕手輕腳從後麵偷偷繞過來,呯呯幾巴掌打在我們的後腦勺上。我們臉一紅說,方老師,學生們實實在在在替你分憂啊。方達成咧著嘴笑了笑,擺擺手說,你們該忙啥忙啥,完全不用看三國掉眼淚替古人擔憂。實話告你們,老師一點問題都沒有!你們不是不知道,老師平時最喜歡打攻堅戰,越是碰到難題,越是要堅決拿下。
除此之外,方達成還應該是我們縣惟一用高粱和紅薯幹自己釀酒的人。他家的院子一角,擺放著幾口大得已經很少見的紅釉土缸,高粱和紅薯幹等原材料都是現成的。方達成通常這缸沒喝完,那缸又釀上了。方達成家經常彌漫著一股子撲鼻的芬芳,惹得不光我們,就連蜜蜂都跟著在他家院子裏翩躚起舞。有時候,我覺得這老頭挺犯賤,你若正經八百地說到他家喝酒,他的頭搖得像撥浪鼓,擺著手說沒了沒了。你若見麵故意不提這事,他倒是開始主動邀請你,這一缸酒又好了,香得都按不住了。晚上有時間嗎?過來品嚐品嚐。這時候你就要跟他一本正經了,說,不行啊方老師,最近忙得很,實在是騰不出時間啊。你隻要一推辭,他就開始跟你急了,咦咦!別給臉不要臉啊,幾天不見,尾巴啥時候翹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