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沿著老路奔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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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我接到市裏一個協會負責人尚主席的電話。該協會隸屬文化部門,論級別應該屬於副處級單位,內部還辦了份文學雜誌,各項活動不斷開展,倒也紅紅火火。尚主席說協會要組織召開一個常姓文學作者的散文作品研討會,問我能不能按時參加。我本不想去,感覺自己從沒寫過一篇散文,很多地方是不便發表言論的,所以說參加這樣的研討會毫無意義。看我想推辭,尚主席又說,就算給我一個麵子吧,就這樣定了,希望你能按時參加。電話就這樣掛斷了。
我隻好坐上了開往市裏的班車。
平時讀書看報比較多,雖然不寫散文,但並不代表我對散文一竅不通。老實說,眼前這個要開作品研討會的姓常的家夥,散文寫得確實讓我不敢恭維,首先是體裁很難辨別,小說不是小說,散文不是散文,有點四不像的味道,就像產房裏抱出來個怪胎。很多地方還是病句,讓人讀起來像咀嚼青蘋果一樣,有種酸澀的味道。居然結集成書,在一家國家級出版社出版了。
盡管事先沒作好發言的準備,但是尚主席還是點名讓我發言。當著大家的麵,我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按照研討會的慣例,我先是胡謅了一些所謂的優點後,接著又開始指點文中不足,除了批評他缺乏審美觀點外,我還毫不客氣地把軟刀子直接捅到了常作者的軟肋。我的發言,贏得了大家如雷般的陣陣掌聲。我看到許多人都在用驚奇或讚歎的眼光看著我,也看到坐在發言席上的常作者麵紅耳赤,如坐針毯。
畢竟在開人家的作品研討會,吃著人家的喝著人家的又拿著人家的,嘴也軟心也軟手也軟,象征性地點一下毛病就成。我的發言顯然是重了些。我一說完,大家都不再言語,一個個緊繃著臉傻愣愣地坐著,正瞌睡的也不瞌睡了,目光如探照燈樣在空中胡亂地掃射,像似有處放又像似無處放,有幾柱甚至在會議桌前麵的空地上打起架來。最後還是尚主席站起來打圓場,“我覺得當今文體的邊緣越來越模糊了。”
散會後我才知道,這個叫常先鋒的作者,原來是市裏一家挺不錯的單位的會計。怪不得咋咋呼呼地張揚著開這麽個作品研討會,用趙本山的話說,“原來是吃飽撐著地行!”
沒等到吃飯時間我就跑了。突然間,我為自己的發言而深感懊悔,人家好心好意掏腰包請你吃喝,臨走還送著紀念品,哪點對不住你?大家都不吭聲,你充什麽大頭?
我沒有立即回縣,出來一趟不容易,我想借機拜訪一下我的老師王之民。說起來還是在師專上學的時候,王之民任我們中文係的副主任。那時間王之民就一直在寫小說了。除了給學生傳道授業解惑外,王之民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傾注在寫作上。在他那位於教學樓樓梯下麵不足五平米的辦公室裏,到處堆的是書,桌子上僅僅空出很小一片地方,勉強能趴下一個人。每次從樓道口經過,我都會看見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趴在昏暗的燈光下在埋頭苦幹。
由此我想到一位名家的一句話:雞要想下蛋,必須先臥下來。我最佩服王之民老師的這種精神,覺得作家吃這種苦是理所應當,飛來飛去的雞,是下不出蛋來的。如果奈不住寂寞,怎能寫出好作品?正是在王之民的幫助和引導下,我的小說處女作在協會主辦的《中州》文學雜誌上發表。捧著那期雜誌,我的心和手都在劇烈地顫抖,我俯下身去,像熱戀的情人一樣對著雜誌花紅柳綠的封麵吻了又吻。王之民似乎比我還要激動,一有空閑就捧著雜誌如饑似渴地看,都看了幾遍了,還是愛不釋手。並且不止一次地高舉著雜誌在班裏炫耀,了不起呀!真是了不起呀!才二十來歲一個年輕人,竟然發表中篇小說。雜誌在同學們手中像魚兒一樣來回穿梭。其中有一個同學,接過去輕描淡寫地隨意翻了翻,然後說,唉,就這呀,還是內刊。不知怎麽讓王之民聽到了,王之民立即很生氣地走過去,從眼鏡片後麵射出威嚴的目光,不錯,是內刊!有本事你也在內刊上發一個,讓我們全班同學也跟著風光一回嘛。
說得我那同學當場麵紅耳赤。
我師專即將畢業那年,王之民老師調走了,被協會借調到《中州》編輯部當編輯。因為是內刊,雜誌隻能是“編輯部”,而不能光明堂皇地稱“雜誌社”。當時因為缺人手,就調王之民過去幫一段時間的忙。沒想到王之民一進去就不打算出來了,他人在給協會幹活,嘴卻伸到師專的鍋裏吃飯。這樣維持了不到兩年,校領導有意見了,找人給王之民捎信,三條路任他選擇,要麽回來任教,要麽把關係轉走,要麽停發工資,讓王子民看著辦。
一篇小說把王之民害苦了。那時王之民剛好在省城一家雜誌上發表一個中篇,正勁頭十足牛氣衝天,把誰都沒放眼裏。王之民去找協會主席,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見,主席說要不想走就不走,好好幹,等以後有機會了,把關係轉過來。王之民心裏算有了底,也就沒再搭理師專領導的臉。見王之民天天在編輯部上班,我以為他早已是協會的正式人員了,誰料一問他,他卻歎口氣,無比沮喪地說,唉,年齡超限,沒機會了-說著,王之民背過臉去,眼裏亮晶晶的東西足以讓我心酸。
後來,主席一調走,王之民的頭發不長時間就白了許多。
這次見著王之民的時候,他正反鎖著門,一個人趴在屋裏寫小說。梆梆敲了幾下門,要不是有人在裏麵應,我就要轉身離去了。王之民擱下筆,把眼鏡摘掉,兩手開始沿著眼眶周圍使勁地揉,把本來就顯得十分鬆弛的臉皮拉扯得時緊時緩。然後他又把雙手轉到背後,咧著嘴用拳頭一上一下重重地錘打。我說王老師你怎麽沒去參加上午的研討會?王之民呷了一口泡得烏黑的茶葉水,說去如何,不去又如何?尚主席早起倒是通知我了,但我琢磨著沒意思,反而耽誤一天的時間,還不如坐下來寫點東西。
我說我也沒打算來,後來想想早沒見過你了,就順便來看看。
中午我和王之民到街頭一家快餐店吃飯。我讓王之民點菜,王之民說什麽都不肯,並且囑咐我一定要厲行節約,越簡單越好,千萬不能鋪張浪費。我要了一碟水煮花生米,一盤涼拌牛肉。還要往下點時,王之民已經說好了,再多就吃不完了。沒辦法,我隻好又要了兩碗麵食,一頓飯就這樣打發了。
王之民一邊拿餐巾紙擦嘴,一邊滿臉歉意地連聲道謝!又說,到這裏,原本我應當請你吃飯,沒想卻讓你做東。
回到編輯部,我問王之民這幾年搞創作收獲怎樣。王之民的臉色又暗淡下來,搖頭說難,實在是太難了。王之民站起來,打開背後的書櫃,裏麵碼著一尺多厚的書稿。書稿像是很長時間沒動過,下半部分都有些發黃了。王之民紅著臉說,銷路不暢啊。
我說天天在寫嗎?
王之民說由於缺少經費,撤地設市後不久,雜誌就停刊了。好歹我還是個省作協會員,不寫點東西,還能幹些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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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確地說應該是開完常先鋒的研討會後不久,我的一篇新作在北京的一家大刊物上發表。很多朋友打電話向我祝賀。接到尚主席的電話是在一個秋日的午後,陽光好得有些特別,刺得人難以睜開眼。電話中,尚主席簡明扼要地說,經過他一番努力,雜誌重新複刊。為提高辦刊質量,想把你借調過來,負責雜誌稿件的編撰工作。我問王之民老師呢?尚主席輕描淡寫地說,“被我們趕走了。”
我的心像被煙頭猛地灼了一下,感覺異常難受。
尚主席說,最近我把你的問題協調好,下月正式來上班吧。單位給你發著工資,協會再給你補助幾個錢,滿可以了。
我幾乎沒有怎麽考慮,很爽快地同意了。心想,這下可好了,該和那些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的日子徹底告別了,借助這個平台和優勢,我可以堂而皇之地寫出更多的作品。
離開單位的頭天晚上,在局長的安排下,副局長、辦公室主任、科長,還有那個挺不是玩意的小馬共同設宴為我送行。一坐下,黃局拍拍我的肩膀,很江湖地說兄弟呀,出去好好混,給咱局也爭爭光揚揚名,啥時候不想幹了,我們隨時歡迎你回來。至於工資,幹不幹都不少你一個子。
我挺感動,連聲說謝謝黃局。
酒喝到一半,局長接了個電話就匆匆走了。臨走時又安排小馬,讓他替他多端兩杯酒,說今後怕是喝酒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說“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這話一點不假。局長一走,再沒人敢惹小馬。小馬也的確沒安好心,非要喝兩個給大家端四個酒。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支聲,我說話了。我說小馬你這是不平等條約,我們可以不接受。我一說,小馬立馬像粘稠的狗皮膏藥樣粘住了我,非要單獨跟我論個高低。我噌地一下站起來,喊服務員重新拿來兩瓶酒,打開,遞給小馬一瓶,自己留一瓶,然後兀自倒上一碗,一飲而盡。
又把碗斟滿,我說,喝吧小馬!今天我陪你個夠。小馬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再幹一碗我才喝。我二話沒說端起碗一仰頭又幹了。
小馬仍然不喝。
我感覺酒在我肚子裏像驚濤駭浪般翻滾、湧動、燃燒。盡管如此,我仍打著酒嗝說,小馬,我可以再喝一碗,你要不喝我可不饒你了。
小馬說行。
又一碗下肚。小馬看不喝不行,隻端起碗象征性地抿一口又放下了。我上前一步,說你不太了解我的性格,小馬!爽快點,到底喝不喝?小馬說他確實不勝酒力。我說那好,就讓你的身子替你喝吧。一揚手,一碗酒順著小馬的頭澆下。我雙手抱拳,對在座的同事說,對不起了弟兄們,小弟先告辭一步。然後揚長而去。
出了這口惡氣,盡管肚裏熱得像燃著火爐,但感覺心頭卻是無比的愜意。我絲毫不擔心小馬今後會不會從中作梗,畢竟,他不過是局長的一個狗腿子罷了,卻沒料到事情會出在尚主席身上。
要說尚主席也是一番好意。
尚主席到省城參加一個創作研討會,晚上住賓館的時候,遇到一家媒體的記者前去采訪。聊起眼下文學作者生存環境和現狀之類的問題,尚主席深有感觸地把我當例子給舉了。尚主席像講故事一樣說,我們市有一個文學青年,在xx局上班時很受約束,搞文學創作被認為是不務正業,無奈,這名青年隻能偷偷摸摸地寫作-當協會了解他的情況後,想盡一切辦法,終於把他借調過來-
第二天,報紙在顯著位置刊登了尚主席努力改變“作家生存現狀”的報道。
月底,我去銀行取錢時,發現我的個人賬戶上麵竟然沒有工資。我一麵抱怨財務人員辦事不力,一麵把電話打到局裏的財務室。那邊說,黃局說了,不上班快一年了,發給你這幾個月的工資,局裏對你已經仁至義盡了。
我險些暈過去。我知道,一定是那篇該死的報道惹的禍。電話打給同科室的哥們,哥們對我也很有意見,說,你走就走唄,局裏給你發著工資,夠意思了,幹嘛還要在背地裏拿軟刀子捅局長?造成那麽惡劣的影響,想挽回恐怕很難啊!
我真是百口莫辯。
我暫時還不想把這件事情告訴杜玉英,因為以杜玉英的性格,一旦知道這事,非得給我鬧個你死我活不可。但是雪窩裏埋不住死孩子,不久,杜玉英還是知道了。那天上午我剛開完尚主席組織召開的內部會議,杜玉英就風風火火地從縣城匆匆趕來了。來協會這麽長時間,杜玉英可是從來沒踏過這個門,準確地說,她連協會門朝哪個方向開都不知道,能徑直找上門來,也不得不承認這娘們兒確實有些本事。看見她,我心裏咯噔了一下,心說壞菜了,大老遠從縣城跑來,肯定不是什麽好事。為防止她在大庭廣眾之下鬧事,我迅速上前,一把拽住杜玉英的手,強行把她拉進我的辦公室,然後飛起一腳,砰地一聲把門給踢上了。
再出來的時候,我故意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出了門。這時,我突然發現同一個樓層的幾個同事,都把門拉開一道小縫,頭伸得像沒出巢的燕子,正瞪著溜圓的大眼往我這邊瞅。一見我出來,頓時驚慌失措,像老鼠見貓一樣,一個個哧溜一下將頭縮進屋去。倒是在隔壁文藝科值班的小劉,迎著我走過來,神秘得幾乎趴在我耳邊細聲說,多長時間沒回家了?把嫂子急得都主動找上門來。
我很尷尬地笑了笑,有些語無倫次地說,別、別、別亂了,我還有事!
杜玉英來的目的,是讓我立即辭掉這邊的工作,繼續回原單位上班。不管怎麽說,那邊是旱澇保豐收的鐵飯碗。大不了拎著東西去向黃局賠情道歉。但是,任憑杜玉英怎樣說,我是決不能再回縣城上班了,既然當初風風光光地走出來,哪有再狼狽而歸的道理?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呢?我敢說,就這樣夾著尾巴回去,不讓單位的同事笑掉大牙才怪,更別說那個令人厭惡的小馬,指不定會笑出什麽毛病來——如果回去的話,今生今世,我想我是永遠甭想在他麵前抬起頭來。
但是,也像當年師專給王之民老師提出條件一樣,杜玉英一共給我提了倆條件,第一是卷鋪蓋回縣城的單位繼續上班,用杜玉英的話說“洗心革麵重新做人”;第二是離婚。我猶豫了,據我回憶,自打從娘肚裏生出以來,我還從沒像今天這樣猶豫過。
我去找尚主席。尚主席一副很憐憫的樣子說,你奮鬥到今天這個地步,著實不容易呀!如果就這樣回去,說心裏話我真替你感到惋惜。尚主席說著,還輕輕地搖了搖頭。
搖了幾下,尚主席突然不動了,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說,先別慌,我跟你們縣一個主要領導是同學,關係挺不錯,有時候彼此還走動走動。我這就給他打電話,看他能不能幫你從中周旋一下,讓原單位繼續給你發工資。這是其一。其二呢,協會也得盡快向相關領導匯報,抓緊時間把你的關係轉過來。
聽了尚主席這番話,我心裏總算塌實了許多,於是又趕快馬不停蹄地回到縣城。老實說,我一時還真舍不得和杜玉英說拜拜。那樣的話,不但對不住我熱心的嶽父大人,而且也沒法跟自己的父母交代。盡管父母都在老家務農,但是老人家對於兒子能娶到杜玉英這個城裏的媳婦一直引以為自豪。如果要離的話,他們首先不會答應,我甚至相信他們極有可能會跪倒在杜玉英麵前為我求情。
回家後我才聽說,杜玉英被她父親狠狠地打了一記耳光。她父親已經年邁,都白發蒼蒼了,還在孜孜不倦地為文學而努力。就這一點,很讓我佩服而且感動,我一直為擁有這樣死心塌地為我的幸福作出巨大犧牲和堅強後盾的嶽父大人而深感慶幸。
杜玉英的父親氣得渾身顫抖,手指著杜玉英的臉說,有道是好女不嫁二男。膽敢再說出半個“離”字,你就不是我杜九成的閨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