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麵
素青用毛巾擦去鏡上的水汽,仔細端詳自己,歎口氣。原來緊緊實實、纖纖一握的腰肢,現在鬆鬆的兩把有餘,摸到後腰和摸到前胸感覺一樣了。素青又歎一口氣:“歲月像把殺豬刀。”
“那誰是豬呢?”素青吃一驚,回頭看到雪嬋,瘦骨伶伶地站著,用毛巾擦著頭發上的水。在這種集餐飲、洗浴一體的中檔休閑中心洗澡,碰到熟人是常事。
“你這腰,跟妙齡少女似的。你怎麽也胖不起來呢?”素青由衷地羨慕。
雪嬋找到優勢,矯情起來:“我也沒法,我從來不減肥。也從來不化妝。”
素青笑了:“你應該倒飾一下,祛祛斑,打上粉底霜,化個淡妝。”
雪嬋不以為然:“不都說男人喜歡不化妝的女人嗎?”
“男人喜歡的是不化妝也漂亮的女人,不漂亮,又不倒飾,不是討人嫌嗎?”
雪嬋望著素青的臉,不服氣:“如果妝化“過”了,像一張唱戲的假臉,也不好看。”
素青自信地說:“我習慣了化妝,如果不化妝,就出不了門,心情特沮喪,什麽事也做不好,像男人犯了煙癮一樣。”
雪嬋想說什麽,張了張口,沒有說出來。
她們同歲又同鄉,都嫁給在新疆部隊當兵的老公,隨軍。幾年後都隨著轉業的老公安置了工作,在“供銷社”做人人羨慕的售貨員。後來,“供銷社”轉包給個人,雪嬋承包了服裝櫃台,素青趕了個鮮,低價租下“供銷社”的一間門麵,開起第一家紮啤店。再後來,供銷社改建成大酒店,雪嬋組合進去,做管理員。素青的啤酒店紅火過後,她又趕上另一項最熱門的生意:銷酒。
素青的丈夫是一名警官,做文字工作,高高帥帥的戴副眼鏡。當初相親,他看到她在河邊洗衣服,天熱出汗,她撩起水來洗臉,清水出芙蓉,美如畫中人。部隊上的那場集體婚禮,她把所有新娘都比下去了,就連幾裏地外的“巴朗子”都趕來看河南美女。素青聽了丈夫的話,就去看鏡中的素顏,她痛苦地發現,一天天,那美麗的顏色在不知不覺中遞減消散。於是,消散一分,她就用脂粉加倍補上。她的臉一年比一年白,唇一年比一年紅,底妝漸漸像豫劇戲妝一樣厚,真實的麵孔隱藏在一張假麵下,她隻是想永遠保持那段光彩,丈夫理解,所以從不製止她。
按說,素青和雪嬋互相見證了對方的青春美好,又有相似的經曆,應該非常親密,可是,她們卻總是小心地保持著適當的距離。
二人取了自助餐,麵對麵坐下,慢慢吃飯,互相問近況,雪嬋想說賓館工資低,她一到五十就退休了,大女兒在北京買房需要錢,兒子正上大學,花銷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靠兩個人的死工資,根本不行。她到北京給閨女伺候月子,完了就成了月嫂。照顧月子,可不是容易事,累、操心、責任大。但她一張口卻誇起外孫女的乖巧伶俐。
素青想說當年賣酒是賺了不少錢,後來酒業整治,小廠酒刷總廠標簽被抓,罰了一場後,她洗手不幹,跟著一幫南方人開起服裝廠,卻被騙走資金賠得血本無歸。她為了還欠帳,賣了宅院,在郊外租下一處地皮,辦起養豬場。她每天一早起來,總是先洗臉,化妝,打扮得唱豫劇似地從街上走過。中午下班時間,她又洗幹淨,化好妝。優雅地走過大街。但她卻伸出手,讓雪嬋看腕上戴著的翡翠手鐲,講著鑒賞常識,誇耀實力和見識。
吃完飯,雪嬋低調地收拾齊東西,說:“我先走一步。”
素青潄了口,又補了妝。她有些累了,渴望像雪嬋那樣休休閑、帶帶孫子;但她必須買好豬飼料,送到養殖場。她就是這樣的個性,自己惹下的虧空,無論吃多少苦,一定要自己補上。
雪嬋正躲在大堂門後打電話:“哎哎,少了一萬二不行,這是北京月嫂的行情,我做的多,經驗豐富,還專門上網學習,和國際接軌……”雪嬋抬頭看到素青,愣了愣:“公司來電話請示工作,我真是一步也離不開,明天就回北京。”
素青笑了一下,走上來握住雪嬋的手,使勁搖搖,一種溫暖和默契就在兩個人之間流通了。
來到街上,陽光照著兩張臉,她們都看到對方眼角無處逃遁的細紋,靜默了一會兒,同時說:“其實,我……”,她們又同時轉了口:“再見著,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