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裏的老牛

德叔把插在窗邊磚縫裏的鐮刀取下來,看到滿是黃鏽,他舉起來,對著西斜的陽光瞄了瞄,然後在門口的磨刀石上淋上水,“嘶溜”“嘶溜”地磨起來。

拴在老槐樹下的老黃牛停下吃草,扭過頭看著德叔,大大的眸子閉了閉,咧了咧嘴,似乎在嘲笑德叔。

德叔沒有回頭,就知道老牛心裏想的什麽,騰出手把叨著的煙拿下來,咳了一聲,說地裏頭哪有麥可割,入冬到立夏,一直旱,雪沒有雪、雨沒有雨,麥子長得都跟黃草芽似的。沒麥子,要聯合收割機做什麽!

老牛聽了,轉過頭去,依舊默默地嚼著草料。

德叔一直單身,早年,相過不少對象,可人家一看他雙手都是“六指”,就嚇得連連搖頭。隔壁天明爹是德叔的親哥,不僅人長得“全乎”,還是一把好莊稼把式。天明娘接二連三地生下三個兒子,個個虎仔樣喜人。天明娘每一次懷上了,就許諾說生下來送給德叔養老,可一生下來,就舍不得了。

沒有兒子,德叔就養牛,德叔這院裏,牛養了一茬又一茬。

一來二去,德叔跟天明娘就較起勁兒來,天明娘不讓孩子們理德叔,德叔也把“牛錢”攥得緊緊的,不肯接濟天明家一毛錢。小侄子天明買本子要一塊錢,天明娘為難半天,賣了生蛋雞才湊上。

這幾年,德叔人老了,身體也弱起來,對這頭老牛越來越生出相依為命之情。他坐在院裏陪著老牛說話看星星,涼氣上來了,給牛加了草料,才進屋歇下。

第二天窗戶才剛透出白色,德叔就起來了,煮了五隻雞蛋,烙了兩張餅,裝了一塑料飯桶茶水,把這些和鐮刀、繩子一起放到人力車上,給老牛上了套,老夥計倆就出門往西坡麥田去了。

擱往年這時候,大小的收割機早在地裏連明趕夜地奔忙著,在外打工的青壯們都回來了,三兩天時間,收了麥,入了倉,點玉米、撒豆子,人曬黑一圈。一眨巴眼的功夫,這些人又都四散到天南海北賺大錢去了。家裏清清靜靜地剩下一幫老幼。今年這時候,地裏依然靜靜的,黃焦焦、稀拉拉的麥子,像又醜又怪、發育不良的小媳婦,沒有姿色,也沒有內容。打工的人都沒有回來,天明的兩個哥和兩個嫂也都沒回來。

德叔說:一直不種不收,有多少糧食不也得吃完?鱉孫們掙再多的錢,你買不來吃的,也活不成!老牛哞地應和一聲,逗得德叔嗬嗬笑起來,坐在地頭吃了些烙餅和雞蛋,咕咕灌下一碗水,喘口氣,跟牛說:你歇著吧。便彎腰割起麥子。

天將中午的時候,麥地熱得像烤爐,德叔把牛牽到西溝底吃草,自己往草地一倒,就睡著了。人接了地氣,一覺睡到太陽偏西,才醒來。睜眼不見老牛的影子了。

叫了幾聲不應,德叔站到高處,不遠處的公路上一個人影也不見。德叔有些心慌,他聽說城裏人吃牛羊肉都吃盡了,逮著老鼠、貓肉都充牛羊肉呢,這要是看到老牛,還不得剝洗一番下湯鍋。德叔就急了,奔上大路,往城裏方向走去。山間的公路九曲十八盤,散落著的村村寨寨裏也都是老人和孩子,幽僻的嶺上原始生態園這會兒卻如同集市,一座座休閑帳篷搭在林間。燒烤的香味撲鼻而來,嗆得德叔打個噴嚏。耽心老牛早成了案板上的食材。

轉悠了一圈,也沒見老牛的蛛絲馬跡,德叔覺得口渴,胸口發悶,眼前一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朦朧中感到有人喂他喝水,睜眼看到一幫城裏人圍著他問長問短,聽說德叔丟了牛,領頭的就讓一個女孩發微博尋牛,自己開車送老人回家。

離麥田老遠,德叔就看到老牛在溝外的一棵歪脖棗樹上拴著,一個單薄的身影在田裏幫著收攏麥捆,仔細一看,是天明。天明在城裏重點高中讀書,周六晚上回來,周日下午返校上課,看叔家的牛在溝口徜徉,叫不應德叔,就把牛拴上,幫叔收起麥子。

有股暖流在德叔心裏一拱一拱,他摸索著解開褲腰,從褲衩上的暗袋裏掏出一卷錢,抽出一張紅票子,仔細看了看,又抽出一張,卷到一起,拉過天明往他褲兜裏塞:“趕緊走吧,別耽誤了考大學。咱家就你有學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