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
麥子是割麥時節生的。娘從地頭回家做飯,就把她生在灶間了。爹從隊伍上逃回來,到三家村做了上門女婿,三十出頭得了頭生女,歡喜得把一張鐮使得如風輪。
爹和娘寵愛麥子,也不讓她學針線,也不讓她纏腳,任著她跟村裏的娃子閨女們在地裏瘋跑。
麥子八歲時,村裏十二歲的孔少爺,娶了臨汝鎮十七歲的富家小姐,嫁妝從臨汝鎮直排到三家村裏。少爺戴著大紅花,手把大門不讓鬧新娘的孩子們進院。麥子擠在娃子堆裏,一忽拉衝過去,把少爺衝個仰八叉,腦袋嗑在石板上,起了一個核桃大的疙瘩。少爺嘴一撇就大哭起來,管事婆娘忙叫抽旱煙的倒出一鍋煙油子,抹到疙瘩上,給少爺擦著淚哄他:“今個是你大喜日子,可不能哭。看你媳婦笑話你。”
新媳婦穿了紅緞襖紅綾裙,坐在紅帳子裏。臉白裏透紅,交叉搭在紅裙上的雙手,跟西塘剛出水的白蓮藕似的。麥子悄悄摸一下新娘子的衣角,那裏就留下一個黑指頭印。她忙伸手看看自己的皮色,黑黃黃的,割麥時節還沒到,就在地頭瘋跑曬黑透了。
麥子自慚地收回手,沒精打彩地往家走。
黑牛和八豆在後麵喊:“麥,麥,黑地裏唱大戲哩,《薛仁貴征西》。”
麥子也不理他們。
黑牛衝八豆叫不平:“你看看這種人,外村唱戲時,她不敢去,叫咱跟著她護駕。俺誤了喂牛,回來叫爹好打一頓。這會兒用不著咱們了。”
麥子咬著嘴唇,忍不住哇地一聲就哭起來,越哭還越傷心。黑牛、八豆看勸止不住,怕遭大人訓斥都嚇得跑了。
麥子哭著走到村外麥田邊去了,麥子熟了,一種幹燥的熱乎乎的麥香被風吹進鼻子裏。麥子臉色發紅:“哭什麽呢?”她不知道,像丟了什麽東西似的。
搶收麥子,是最辛苦的時節,連孔家地主、地主婆和新娶的娘子都下地來了。割好的麥子用人力車拉到場地裏,鋪成長溜,用牛拉石滾碾壓,人用木杈、木鍁在後麵翻整。麥子見到孔少爺,怪怪的感覺,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可又覺荒唐:“當過家”扮新郎新娘是不做數的,他咋就對不起咱了?
就這樣收收種種,麥子也長成了大姑娘。那天,在外讀書,久沒回村的少爺,出現在地頭上,白綢褂、黑綢褲,頭發精短,是個時新的樣兒。麥子正割麥呢,一抬頭兒,眼睛就定住了。鐮刀刃從手指上劃過,血珠珠像紅瑪瑙一樣沁出來一串,然後就在她黝黑光滑的手背上流成一條小溪。少爺呀地一聲,三步兩步跑過來,拿出一方白帕子,三下兩下幫她紮緊了傷口。少爺用一種好聽的腔調說:“別怕,手指上就那麽多血,包上,就不會再流了。你歇著吧。”
麥子就隨著他走到樹蔭下,他拉她坐下來,兩人便隱在一望無際的麥海裏了。
少爺說:“麥子,你也熟了。”
麥子胸口悶得喘不上氣來,她呻吟似地說:“你媳婦像畫兒一般呢。”
少爺什麽也沒說,一把就抱過她,抱得那樣實在,手在她黑緞子般濕滑的背上撫摸:“麥子,我想要你當媳婦。”
麥子說:“我要跟你喲。”
少爺說:“我帶你出走,我們一起離開這村子吧。”
正是麥子上場,大豐收的時候,少爺帶著麥子跑了。那天早上,人們都盼著少爺來分糧,他是多麽善心,生生地,就把一堆一堆的麥子說給哪家就給哪家了。而地主婆,一斤斤分完了,還要從你本不充滿的糧袋裏抓個尖兒下去。
可人們盼來的卻是地主婆的哭聲,她罵著麥子娘養了一個不要臉的騷狐狸,把少爺給勾引走了。那已經二十六歲的少奶奶,始終沒有露臉,是她把少爺留下的信讀給地主婆聽的。
不久,解放軍就來了,孔家的雇農租種的地都歸了自己,孔家地主老夫婦和少奶奶也分到一份田,讓他們自食其力。少奶奶出不動力,村小學辦掃盲班,她自請與孔家劃清界線,當了老師,獨自住在學校裏。
麥子跟著少爺跑到南陽,在那裏鬧革命。後來到一個鎮子上一個做了婦女主任,一個做了區幹部。領導說:“你們該辦喜事了。”
他們便放了鞭炮,散了糖果,結婚了。
新婚夜,少爺與麥子又實實在在地抱在一起。麥子輕聲問:“你跟那大小姐是怎麽過的呀?”
少爺說:“她夏天打扇,冬天暖腳。”
嘩啷——屋外聽房的絆倒了腳下的矮凳兒。幹脆一陣大笑,一起向遠處跑,一邊喊:“要想美,嘴對嘴,摟住胳膊摽住腿……”
麥子就迎上去,一下子含住少爺的唇。
三家村裏,少奶奶—-李老師嫁了一位解放軍幹部。剛出了月,李老師就不停幹嘔,要酸要甜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