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秀五道峽

一次又一次,去五道峽。那裏的山水,逐漸由JPG格式變成GIF,儲存進腦海,點擊記憶的鼠標,那方山水,就會在眼前魚一般遊動起來,賞心悅目。

五道峽的山,一座連著一座,典型的荊楚味,巍峨,陡峭,堅挺,像一把把刀,刺向天空,刻出一個個輪廓蒼勁的圖像,冷峻而剛毅。

從小生活在荊山,我不像江淹,僅僅望見荊山,便開始感歎:“奉義至江漢,始知楚塞長。”其實他看到的,不過是荊山一角。真正的荊山,李商隱似乎比他清楚一些:“壓河連華勢孱顏,鳥沒雲歸一望間。楊仆移關三百裏,可能全是為荊山。”雖然語氣不那麽肯定,畢竟感覺到了荊山的雄偉與浩瀚。自然,這裏的“三百裏”,是文學化了,像畫畫,以少勝多,一筆為峰。千裏荊山,都隱藏在這短短的“三百裏”裏,像掩映在茫茫煙雲中的五道峽,逶迤婉轉中,濃縮著荊楚山水最美的姿態與容顏。

五道峽在山城保康之南,乘車前往,不過半小時的長度。景區的大門,鑿在一座高聳的雄峰下,緊貼著223省道,像熱情好客的主人,等候在路邊,迎接著遠方來客。“五道峽”三個大字,鮮紅的鐫刻在峽穀另一側的峰岩上,筆力遒勁,入石三分。穀口,一道高仿天然的滾水壩截斷潺潺澗水,掛出一簾丈許銀練,急墜直下,氣勢磅礴,先聲奪人。壩上,一座風雨廊橋如虹橫跨兩岸,紅牆金頂,在峽穀之間橫空勾出一弧清新與浪漫,點綴著綠水青山,映襯著兩岸雄峰。

至此,你可能就感覺到了荊山的雄偉與險峻——還沒進門,兩座順溪綿延而至的大山就直壓過來,氣勢懾人。

山的中間,一溪柔水憑借一身堅韌闖關奪隘,硬辟出一條蜿蜒生路,曲曲折折,赴著一場牽腸掛肚的亙古之約。她能否如願走進海的懷抱,我不知道。但她不畏艱險千裏迢迢而去的堅貞與信仰,誰也無力阻擋?

沿澗順山而入,一小段景區公路懸在崖邊,雖闊,卻也不敢輕易靠邊俯瞰筆直淵深的穀底。若有心,可沿路邊一處陡峭小道,小心攀援到穀底,玩玩溪水,戲戲小蝦,與壩前參差而落的瀑布留個合影,曬曬山野情趣。早些年我下去過多次,每次都感受不同。或感歎荊山雄偉,含露掬華,捧出這條清澈澗水;或體味山水清涼,滌**肌膚,快意心胸。倘若能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這穀底,看看頭頂群峰偉峙,聽聽流水無悔,在一片澗水轟鳴的寧靜中,你會忘了許多世間紛擾,真想拋開一切羈絆,就此結草為廬,歸隱山林。人這一輩子,生活在哪裏,都是一生。在這裏,山清水淨,反而更純樸,更自然。有時,我非常感佩在竹林裏生活了一生的那七個“瘋子”,還有和他們一樣不把都市當回事,始終心係山水的人,仿佛,在他們心中,山水,才是人生最好的皈依。

折返前行幾步,穿過一道人工開鑿的穿山小隧道,眼前峽穀豁然開朗,穀前大壩截溪而成的凝玉池碧綠如玉,平滑如鏡,晶瑩反射著天光,一條鋼索軟橋晃晃悠悠倒影於鏡麵之上,一頭係住路邊柱礎,一頭纏住通往左山溶洞的台階,像牽了一條千年紅線,牢牢地係住此山與彼山的姻緣。這是一道峽。

軟橋不寬,顫顫悠悠,但兩邊都有一人高的線網防護,即使跌倒,也不用擔心掉進湖中。興高采烈的年輕遊客和淘氣的小孩一走上軟橋,就會故意使勁晃動橋麵,帶動整個吊橋秋千一樣左右擺動,引來一陣尖腔細嗓的驚叫和家長的嗬斥,劃破幽穀,許久才會平靜。然後,再來一波遊客,再來一次擺動,再來一片吵鬧……如此往複,攪動著山野的清寧,宣泄著旅遊的粗放。

相對這種喧鬧與動態,兩岸青山卻異常沉穩,像入定的老僧,依次排列盤坐溪邊,一個接著一個,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有老有少,延展而去,看不到邊際。在他們胸懷鬧騰的人們,看不到這種安寧、闊大與寬懷,就像許多時候,我們看不到親人對我們的好一樣。直到領悟過來想去珍惜時,那些時光,那些恩愛,可能早已無法挽回。

離軟索橋不遠,有一座山叫楚寨峰,雖不是主峰,卻也高聳險峻。峰後有寨,住過2千年前的熊氏楚人,那段篳路藍縷的生活,尚有蛛絲馬跡可尋。峰上,有條石砌小道蜿蜒修到山頂的望楚亭,年輕氣盛時,和同樣年輕氣盛的同事攀過一回,那真叫一個難。路窄坡陡,一時急轉直上,一時又涉險攀援,曲折迂回,如縱天梯。待到山頂,清風徐來,爬山掙來的一身臭汗和疲累頃刻煙消雲散。放眼望去,對麵楚峰聳峙,竊語相聞。周圍群山波瀾,綠浪如海,頓時幾分豪邁,幾分意氣,仿佛我就是山,山就是我,高大,偉岸。這種心情,與南朝鮑照確有幾分相似。這位與顏延之、謝靈運合稱“元嘉三大家”的文學家,在其《代陽春登荊山行》中記道:“旦登荊山頭,崎嶇道難遊。早行犯霜露,苔滑不可留。極眺入雲表,窮目盡帝州。”

詩裏,他還記了很多,有描景狀物,也有詠懷抒情,對應今日五道峽,遊走一遍,亦不失寫真。比如“日氛映山浦,暄霧逐風收。花木亂平原,桑柘盈平疇。攀條弄紫莖,藉露折芳柔”,都很貼切生動。

原路下峰,比上山還要驚險刺激,探步落腳,都要細之又細,如臨深淵,生怕一失足連千古恨都無法生出。險要處,手足並用,一身冷汗。荊山之險峻,一峰盡出。

此峰之下,峽穀溪水蜿蜒依舊,遊覽路線卻在此分叉。原路而前,過山穿林,沿溪而行,進入二道峽。此峽山水相應平緩,沿路看珍樹異木,小橋流水,行走山水的風情野趣盡收眼底。過軟橋,拾階而上,隔溪麵對的峰腰,有一條穿山溶洞,如腸似隧,在峰腹曲折迂回,上下盤旋。除了我們這些常來常往的本地人,到五道峽的外地遊客,無不當一回齊天大聖,在“鐵扇公主”的肚腹裏鬧騰一趟。

典型的喀斯特地貌,讓荊山多溶洞,楚峰多地穴。許多的山洞,被獵人樵夫發現後,所有人都成了這些洞穴的主人,他們承襲了祖先勇猛無畏的精神,手持鎬鋤闖入洞穴。不同的是,我們的祖先是去居住,去生活。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別無選擇。剛從爬行中直起腰來,能積極利用自然資源,我們的祖先已經夠聰明了。他們剔除洞中的阻礙,安營紮寨,生活繁衍,這才有了我們。可我們有些人進洞,是去盜挖石筍石柱,把那些地下水千年萬年析出的碳酸鈣懸掛物和堆積物搬回家,做假山,當裝飾,完成一次次自私而且公開的采挖行動。

沒有人,或者機關對這種極度自私、短視、違法的行為進行懲罰,這越發助長了鍾乳石采挖的歪風。保康的許多溶洞,發現早的,裏麵基本都被亂采濫挖一空,徒有四壁。五道峽的這個溶洞,靈巧地隱蔽在半山絕壁的茂林之中,荊棘密布,直到整個景區被發現,人們才在後來的勘探中,窺得門徑,保存完好。

對於洞穴,人類不是最初的所有者。即使按那種誰先發現,誰就擁有的通行規則,洞穴的擁有者,也應該是蟲蛇、蝙蝠,或者那些知名不知名的生物。在沒有人類之前,它們就開始以洞穴為家,生活起居其中。是人後來霸占了它們的家,想盡一切辦法驅趕出它們,讓洞穴向人類開放,敞開了神秘的廳堂。那時候,文字還沒出現,野蠻比文明更為時髦,為了爭得一方棲息之地,自然有無數次驚險而慘烈的爭鬥與拚殺,人和蟲蛇都互有死傷,但在不斷的爭鬥中,人慢慢學到了經驗教訓,擁有了智慧和思想,掌握了爭鬥的方法與技巧,逐漸占據了上風,直至主宰整個洞穴。

這個過程極其漫長,遠不是穿越一次山洞可以感知或者領悟。五道峽的這個溶洞並不長,差不多半個小時就可以走到另一頭,重見天光。

洞叫探玉洞,傳說當年卞和尋玉時走過。循著卞和的足跡,我走過四次,玉是沒找到一塊,但每次都有種穿越時空的奇妙感受,仿佛走進了祖先的老宅,去尋祖覓宗,一種原始而悲愴的情緒會在心中激**到走出洞口。

人對洞穴的迷戀,有種遺傳的情愫。我不知道,洞口那個滴答滴答淌著泉水的石台,是不是我們祖先睡過的石床。還有,那一池池沁涼的清水,是否在篝火裏映照過一群樹葉蔽體的身影。

不知為什麽,人從不會安分,欲壑難填。追根溯源,這種“貪婪”,某種程度上,應該源自祖先:當他們有了比露宿更舒服的洞穴居住之後,又不滿足洞穴的陰暗潮濕,開始尋找比洞穴更舒適的家。時間一長,洞穴漸漸被他們拋棄,房屋在荒山嶺野出現,人類大步邁向文明。然後,稍顯富裕,又開始尋覓各種奇珍異寶。而洞,總是傳說中最容易藏寶的地方。

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影片結束時,一句“芝麻開門”就開啟了一洞珍寶,想想真美。可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保康發現的一個又一個溶洞都一再顯示,世上沒有真正的“芝麻開門”,沒有天外之財。所有的幸福,都要靠奮鬥。

走進探玉洞,五光十色的燈光把幽暗的洞穴裝飾得富麗堂皇,明明滅滅,閃閃爍爍,如螢火,似星光,燈影婆娑,身影朦朧。一群群前來觀賞溶洞神秘與美麗的遊客摩肩接踵,遊魚一樣一波又一波穿梭在曲折盤旋的荊山的肚腹裏,恍如隔世。

洞內陂陀,柔腸百結,奇形怪狀的鍾乳石一如狼牙犬齒,上下交錯,穿行其間,上有鍾乳石倒懸如劍,下有沉塘暗流,石尖如筍,每個人都在石筍石劍與岩石的縫隙間穿插,坎坷跌宕,崎嶇起伏,一會兒開闊似廳,行人可以伸臂展肢;一會兒狹窄如腸,僅容一人側身低頭而行;一會兒爬坡上坎,需要手腳並用;一會兒轉折直下,剛剛一起的人,一轉身,可能就不見了身影,掩進一排排石柱之後,或者折向另一段通道。各種形狀神態的鍾乳石,在燈光人影裏交錯變幻著不同的色彩,五光十色,吸引著遊人拍照,也阻滯著行人的前進。仿佛,洞中的日子放緩了,三步一停,五步一等,咫尺天涯。

我多次陪親友在洞中穿行,與那些石筍石柱算是熟悉了,它們對我也算友好,從未碰過我的頭,絆過我的腳。經過一段險峻洞穴後,中間有段相應平直的通道,沒有石筍石柱,也沒有梯田般層層疊疊的蓮池輝映燈火,所以燈光把這段打扮成時光隧道,沿洞壁形成一圈圈閃爍明滅的五彩光環,一圈圈水一般從一端流向另一端,人行其間,真如穿越,亦真亦幻。

不難想象,當初裏麵沒有燈光,該是怎樣一片黑暗。深邃的洞裏,隱藏著多少未知與危險。我們的祖先,是多麽勇敢,也是多麽的無奈。為求一息生機,給活下去找個好的棲息之地,人類走進洞穴。億萬年之後,他們的後代,也蜂擁而至,擠滿洞穴。一前一後,形式不曾改變。改變的是,洞穴裏燈光璀璨,不再黑暗,不再愚昧。

走過時光隧道,石柱林立裏幾回轉折穿插而下,於石隙岩縫裏拓出一條道來,文明之光穿越溶洞,抵達彼岸。

穿山而出,和入口一般,溶洞的出口,亦在半山腰間。洞前平台上,一條鋼索橫空而下,係住對岸楚寨峰。一心尋求刺激的年輕人,競相乘坐滑索,如一道閃電,尖嘯著劃空疾馳而下,像當年尋玉的卞和攀繩援藤飛躍在此山與彼峰之間。

傳說,五道峽是卞和尋得和氏璧之地,一道峽至五道峽的溝溝嶺嶺,都留下過他疲憊孤獨的煢煢身影。那時這裏沒有路。路是卞和與後人趟出來的。卞和不僅曆經獻玉之災,兩次三番,削足斷腿。尋玉的過程,也充滿無比艱辛與苦難。和氏璧不過是一塊凝聚了天地日月精華的石頭,卞和的心血和汗水,才是它成為名動天下美玉的根本。

與膽敢滑到對峰的年輕人相比,我自然更敬佩卞和。勇氣和無畏可嘉,但沒有理智的無畏,換個名詞就是魯莽,或者冒險。卞和顯然是智慧的,更是崇高的。千辛萬苦地尋玉,執著,堅韌,慧眼,靈氣,一樣都不可少。尋玉之後,又舍身獻給國家,大愛無私。換作我,早就拿美玉換錢去了。

和氏璧終歸下落不明,湮滅於歲月的煙塵,讓曆史為玉好一陣遺憾難過。玉的出處五道峽卻光芒四射,八方客來。

下峰順路前行,漱玉瀑像一道飛舞的銀練自峰岩石隙中暗湧而出,迎麵急墜直下,跌入溪澗,雄偉氣勢,不遜“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廬山瀑布。五道峽之秀,與廬山三分相近,山占三分,水占三分,餘下四分,溶洞林木平分秋色。十裏五峽之內,玉女瀑,慢玉瀑,玉龍瀑,不老泉,落玉瀑等五泉六瀑,穿岩過嶺,越澗飛石,匯入一條自峽穀深處淺吟低唱而出的溪水之中,纏纏綿綿,輾轉逶迤,不絕於峽。

走進五道峽,水就是繞不開的“路”,繞著山,纏著石,像一根飄逸的絲帶,銀白透亮,忽左忽右,與荊山楚壑糾纏了千年萬年,至今仍苦苦斯守,用情極深。新修的這些路,這些橋,這些懸於峭壁的當代棧道,反而像鍾情於山水的傾慕者,跟著山,隨著水,不離不棄,逢隘開路,遇壑架橋,什麽都阻攔不住追隨的步伐。

路和橋的上麵,印著追隨者的腳印,反反複複,一行疊著一行,已看不清大小多少。就像雪地上行走,最初三兩個人,尚能留下完整的腳印。走的人多了,踏出一片平整的雪地,就什麽也看不見了。

漱玉瀑之後,越過楚風苑、引玉橋一路行去,路勢平緩中,漸入二道峽,山勢陡峭險峻一如之前,峽穀轉折回旋露出淺灘溪水。“潺湲如噴玉。雜芳被陰岸,墜露方消綠。”自此至四道峽,隨時都可以親近明澈溪水。若是濃夏,褪去鞋襪和矜持,踏入溪中,清涼爽快透肌沁心。進五道峽,最美的就是回歸山水、親近自然的那份暢快。現代社會發展太快,城市開疆拓土與立體化建設的速度,遠超曆史與人們想象。住厭了生硬冰冷的樓房,見膩了車水馬龍的喧囂,困在圍城中的身心,憋屈和厭倦無形滋長,濃鬱熱烈的鄉愁和山水戀情自然衍生。在五道峽,就可以把身心安放進山水,與草木同呼共吸,零距離與花草、樹木、溪水肌膚相親,洗滌一身困頓、倦乏和心裏那份難言的累。

路與溪水在茂密樹木掩映下,仿若一對濃情蜜意的小戀人,相互依偎著、纏綿著向峽穀深處挺進,旁若無人。溪水頑皮,是那個俏麗又略略任性的女生,忽兒挽臂相依,親密無間;忽兒又跑向遠處山林,去看一朵花開。一會兒繞著那棵巨樹旋上幾圈,轉得老楊樹雙眼昏花,不知所措;一會兒又悄悄躲進一方山石的背後,再笑盈盈地從石上滑下……路始終穩中有變地默契配合著,有時扶她一下,有時拉她一把,更多的時候,就遠遠地站在那兒笑,像我們每個在五道峽裏卸下了身心重負的人,心裏隻有幸福和甜蜜。

玉女瀑、慢玉瀑、不老泉、暖玉泉交替懸掛在一路而前的峽穀裏,有的身段婀娜窈窕,有的仿若匹帛白練,有的在青枝綠葉間若隱若現,有的在路邊懸崖上輕輕地流淌,一伸手,就可以掬一捧,嚐嚐山泉的清涼和甘甜。說真話,如果不是這些瀑,這些泉,這些纏纏綿綿不離不棄的清澈流溪,走著還真有點累和乏味。偶爾偷懶,想在林下小憩,一道懸泉又引誘得人趨之若鶩。我就想,荊楚那麽多山,怎麽唯獨這裏的泉瀑如此之多?難道真像傳說的那樣,是山天在此養玉?卞和尋得的和氏璧,真就出自五道峽的落玉潭裏?

泉水轟鳴漸聞中,一個轉折,身影從岩石突出的山嘴轉出來,就赫然看見了落玉瀑。她從峽穀盡頭兩山合攏的山崖間飛湧而出,似乎每一滴水都抑製不住奔流的**,用盡積蓄了一生的力量和生命之重,衝出山崖絕壁,就此完成生命的壯麗。那氣概,像狼牙山縱身一躍的五壯士,心無雜念地把生命交付給這山,這地,這家國。

與漱玉瀑相比,落玉瀑落差不大,也就五六米之懸,但氣勢更雄偉磅礴,飛珠濺玉,聲振幽穀。那些競相奔湧而落的流水不顧一切地轟然砸向堅硬的岩石,砸向碧綠的深潭,碰撞,衝擊,激**,又揚起如雨飛霧,遠遠的散開,幾十米之外,水煙霧氣彌漫飄**,難以近人。傳說,潭中原有千年滋養的璞玉一方,卞和曆經艱辛,終於日暮鳳落之時覓得,後成和氏璧,傳頌天下。我無力考證故事的真實性,但鑲嵌在這方山穀間的碧綠深潭,何嚐不就是一方晶瑩碧玉呢?

為方便人們觀賞,山崖的一側,建有一座觀瀑亭,木欄木柱,遠遠觀瀑觀潭,可攬全貌之餘,天涼之日,亦可免去濕身之虞。正應了唐代詩人張九齡的《故刑部李尚書荊穀山集會》之句:“結宇倚青壁,疏泉噴碧潭。”

至此,綿延十餘裏的一脈清泉,在落玉瀑飛散的水汽中留下不盡的餘味,但五道峽的俊秀,可圈可點的事物,依然一言難盡。往往,來時驚詫於山水秀美,目不暇接,許多景色與厚重滋味,都不及一一品味。從五道峽原路返回,那些濃淡不一的人文痕跡,那些傳說中的荊楚故事,和那些根植於荊楚大地的珍貴草木、飄**在山水之間的楚風古韻,些許倦意中走走看看,也不失為一分提神風味。

落玉瀑對麵空中,橫著一條新建不久的玻璃橋,一端搭著荊山,一端搭著楚峰,壯觀透明,在半空中明亮的展示著現代景區的人為力量。這是人的習慣,老想著改變自然,讓山變得更俊,景變得更美,從古時修亭築樓、摩崖石刻,到今天在山頂架橋、穀底築路,從未消停。我不想過於述說這個當代時興的遊覽項目,除了驚險與刺激,玻璃橋的人文價值,或許,千百年之後,如果它還存在,當或是了不起的古跡。而現在,它給我的感覺是,挑戰恐高人的勇氣。我不恐高,張家界那高懸孤峰上的玻璃棧道,都輕鬆走過,這座懸空最高128米,長198米的玻璃橋,小菜一碟。

從玻璃橋上下來,人差不多都有些倦怠,似乎峽遊完了,精力興趣也都隨之消退。我也如此,選擇了從峰頂坐旱滑下山。屁股上墊塊厚帆布,順著山間彎曲滑道一溜到底,輕鬆快捷,一下子就滑回四道峽,像小時候在山野滑草溜冰,憑添幾多情趣。

四道峽的風情,照玉壁最有意味。這堵光滑如鏡的石壁,似乎映得出每個從它麵前經過的身影,頎長的,豐腴的,瘦小的,健壯的……無須不文明的鐫刻“××到此一遊”的文字,就能留下自己旅遊五道峽的萍蹤俠影。如果對卞和尋玉的曆史故事有興趣,還能從天光鏡影中,瞥見當年卞和抱玉而歸時的隱約身影。

從落玉瀑得玉而歸,卞和當然興奮,曾經極度的勞累、疲乏、失望、低落、消沉都一掃而光,滿心欣喜中,多年尋玉而略顯佝僂的身子輕快而敏捷,一晃而過。照玉壁光敏感應,用千分之一的快門速度,照出了那個人,還有那塊璞玉。

與此壁相反,再往前返,在二道峽,有一處狀若飛鷹的巨大崖壁,留下的是卞和獻玉的酸楚故事。傳說兩次獻玉無果後,斷腿失足的卞和曾懷抱璞玉在此岩痛哭,數日不絕,直到哭聲“打動”文王,派人取回寶玉,琢成和氏璧。“抱玉岩”由此成為五道峽最讓人銘記,也最讓人傷感的地方。胡曾入山,也無限感慨:“抱玉岩前桂葉稠,碧谿寒水至今流。空山落日猿聲叫,疑是荊人哭未休。”

這位以關心民生疾苦、針砭暴政權臣著稱的唐代詩人,大概也是同情卞和的遭遇的。隔著千裏山水,隔著幾個世紀,卞和的哭聲猶自讓他惆悵和感傷。

再往回走,那些釘著寫有樹木名稱木牌的樹,和那些散落其間的花草,在路邊招搖。有的伸展枝葉,牽一下衣角;有的橫生一枝,攔住去路,仿佛成心挽留似的。五道峽最珍貴的樹木,是三道峽內的香果樹,國家一級保護植物,再有就是金絲楠木,仿若隱士,藏身於眾多珍貴樹木的峽內。傳聞,還有人發現了“鴿子”樹,不知真假。此峽與神龍架近鄰,有珙桐生長,一點也不奇怪。

回說卞和。屹立二道峽內以楚厲王、武王、文王命名的三座山峰,與卞和峰,作為曆史典故的人文附會,以山水的真實,銜接著卞和尋玉獻玉的生動故事,讓這段朦朧的曆史,披上了幾許浪漫而貼切的色彩。

記得30多年前第一次到五道峽,我像這裏的山水一樣,芳華初裎,自然,本真,帶著原始的懵懂與羞澀。從懸崖峭壁間的荊棘小路與兩根圓木並連的棧道上一路艱辛地爬到厲王峰時,腿肚子都打顫了,仰望這座雄峙偉嶽、霸氣衝天的山峰,似乎再沒勁往前行了。據《韓非子·和氏》記載,卞和從峽中尋得玉璞後,無私獻給楚厲王,玉工卻認為隻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厲王乃以欺君之罪下令砍掉卞和左腳。武王繼位後,卞和再獻,玉工仍然鑒定是普通石頭,結果卞和又失右足。每讀至此,我都覺得世道不公,卞和不幸。之所以如此,不完全是兩位楚王昏庸無能,那玉工,實在不專業,沒本事。放著一塊曠世奇玉,有眼無珠。

武王峰比厲王峰雄渾,一旁還緊傍著鄧曼峰,那是武王的夫人,能文能武,為楚國強盛起到了重要作用。曆史上,武王是個有作為的君王,帶領楚國由弱變強。不過對卞和來說,文王才是賢君。二道峽盡頭那兩座彼此相對的山峰,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雄一弱,算是一種呼應,也可看作君王與草民的區別。

卞和最終完成了獻玉之誌,文王與卞和也在五道峽的山水中,佇立成兩座擬人化的山峰。

去得次數多了,這兩年不再去五道峽了,聽最近去過的朋友說,“光豬跑”“楚韻戲”等一些時興的和帶傳統楚風荊韻的活動,以一種與山水、與旅遊、與典故、與時代相適應的形式,在幽靜而深邃的峽內悄然興起。山水的寧靜是打破了,但一種新的人文風情卻也在峽內開始飄逸。

一方水土,養育了一方人民。反過來,山水也需要人文滋養,不然,名山大川就沒了底蘊。五道峽之美,在山水,在自然,也在故事,在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