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墨 大 畈
秋波約了我,還有顏、宋三家一起,去大畈。說,那裏的周末,比小城恬淡、寬鬆,一湖的水,盈盈地,**得去許多煩和愁。
大畈的水脈
從寺坪鎮往南,過一座陳舊大橋,就是大畈。
大畈原本沒有那麽多水,甚至,看得到水,卻吃不到。那條一年四季埋伏在穀底的南河,成心慪人似的,拖著潔白的裙裾,故意從山腳下施施然緩緩走過,就是不到各家各戶和坡上那些田裏去。大畈,就在這條水脈兩邊,籌備好一村的畫紙。水脈卻一扭細腰,變成一筆寫意,煙一般飄出畫外,揚長而去。
若依“畈”的本意,村名委實有些勉強。那些掛在山腰,或者繞著山丘圈成的田地,東零西落,沒有氣候,形不成以鄉村幹道為軸的對稱,也當不上一個“大”字。可曆史就是這麽戲劇,三人成軍,五步千裏,方寸沃野,咫尺天涯,幾麵坡的水田旱地,硬是讓一個山間小村落,擔當起“大畈”的氣勢,千年延續。
認識這個村子,現在說來,已經老早老早了。彼時,正是基本國策執行異常嚴厲時期。不知為什麽,縣裏好多村子,點兵點將,竟然數不清自己的人口。常住的,流動的,新生的,好像都欠準頭。上級考核,每次都會冒出一兩個讓人心驚膽戰的意外。不是戶口未遷而遠嫁他鄉的馮家姑娘沒有了統計,就是張家新娶的媳婦還沒辦證就生了小孩。天天扳著指頭數的人,一到紙上,總也攏不了堆,像一群打了敗仗的螞蟻,四散潰逃。我們這些坐機關的人,臨危受命,被調遣成“救生”隊員,分別進鎮駐村,協助完善那些基礎數據。大畈就這樣進入我的視線,在心中一駐經年。
那時大畈還不像現在這樣通暢,僅有的一條黃土公路在山嶺一側崖壁蜿蜒崎嶇,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農用貨車在泥路上碾出兩道深深的車轍,單位的小車在路上驚險顛簸,任何一個小坑或者土包都可以擋住它的去路,勒令它停下。張支書坐不住了,屁股一扭,從車裏下來,提著從路旁農家借來的鋤,使勁刨著路麵,平整著那些車輪碾軋的“溝壑”。車上隻剩下司機,更多的手幫著搬運路上的石塊,填坑補凹,疏通著簡陋寒磣的鄉路。路旁,那些被稱之為“畈”的田地,一臉漠然。
我們也不是神。那些村裏都搞不清的人口與數據,我們這些村外人,自然也摸不著頭腦,隻能隨了村裏的幹部,挨家挨戶的清理、核對、記錄,把一張張的表格、一個個的冊子,翻來覆去查個清楚。這個過程中發現,村裏吃水,都很困難,在山上挖個坑,埋上水管,就是一個簡易的蓄水池。天旱了,就得下河挑。要不就是從那條河的上遊,用長長的塑料水管老遠老遠引過來。而腳下,深穀幽澗裏,河水扭腰擺臀,妖嬈而過,不沾一絲煙塵。
群山抬高了村子的地位,卻也讓經年徹流的水脈,落入腳下,白白流走。千年的大畈,多少有些困惑,沉澱出濃濃的不甘。能不能鬥轉星移,能不能滄海桑田?群山在構思,幽穀在沉吟,那些潦草著勾勒出“畈”意的田野,也敞開胸懷,鋪好桌案,備好畫紙。
一切都好像是深思之後的水到渠成,那一線水脈,在我認識大畈多年之後,開始疾風驟雨地變化。2008年,水電巨擘葛洲壩集團在這裏築起一座水壩,截斷原來逶迤而去的河水,關住八百裏水流,水漫荊山,九梁十八彎的大畈村,不幾日就蓄出一個繞山逐峰的人工湖泊,峰島交織,水澤連綿。
大畈,自此洇進水裏,鋪出一村水墨。
湖光山色
水在這裏紮根,迅速生長,165米的高度,也拓展出一片浩**湖光山色,連篇累牘,在大畈這個村落逶迤動**。
壩,給了她生命。山,為她塑出婀娜體形,水靈靈的,柔滑而豐盈。
水也是有生命的。我一向這麽認為。水沒了生命,我們居住的這個星球,也就沒了生命。走過一些地方發現,水在快速的衰老和死亡。那些河,那些湖,那些浩渺的水澤,呈現給我們的狀態,總是水在退,岸在進。而那些**的山體與河床,明晃晃地證明著這個事實或過程。並且,一退一進的速度,有不斷加快的趨勢。
在山村,許多的山村。水也開始變得珍貴,那些曾經遍布村落的泉湧不竭的老井,那些輕輕流淌於溝壑幽澗的山泉,也在不斷的湮滅與枯萎。我們隻能歎息!然後用更多更長的塑料水管,毛細血管一樣伸向遠處。我總喜歡杞人憂天,會不會有一天,我們也會吸光遠處的江河湖水?
築一道壩,就是想把水養起來,希望生生不息。就像供養我們日漸衰老的父母,那粼粼的波光,就是父母的皺紋,撫不平。但我們心裏,卻很滋潤。
天藍得發亮,雲濕淋淋的浮在水裏,水在壩裏恬靜憩息。我們乘了舟,在水麵上劃出一條明晃晃的水線,奔向水脈深處。舟是那種非常簡易的鐵皮薄殼船,不大,能容十幾人的樣子,一台舊時手扶拖拉機用的小功率柴油機發出震耳的突突聲,載著船和船上的人慢騰騰地行進。也好,免得走馬觀花。
壩和山圍出的湖麵遠沒有洞庭湖開闊雄壯,倒有些千島湖的靈秀與婀娜,彎彎曲曲,分支汊流,在這片方圓二三十公裏的山裏,左纏右繞,溫情綿綿。山倒映在水麵,峰尖倒插進水下,上綠下黛,被浮在水上如棉如絮的雲襯著,美麗極了。隻看一眼,心就醉了。那些閑愁淡恨,都隨波光斂去。
水的下麵,淹沒著大畈的過去。那些溝溝嶺嶺,那些花花草草,那些散亂錯落的田疇,那些土夯的老屋,還有那些我曾經行走的足跡,和許多許多真實地存在過的事物,都淹沒在水裏。我向同行的朋友訴說著那些足跡的曆史,目的是想告訴大家,我曾不止一次地到過這個湖底。水可以隱藏起那些羊腸小徑,卻隱藏不了我的記憶。新舊對比,人們總是喜歡懷念過去。
先平領著我從湖底走過時,沿途小塊的、分散的、平整的鑲嵌在小山腳下的稻田裏,已經長出綠油油的稻苗,擠擠攘攘,一片忙碌。五月的山村,割麥插秧,每一寸光陰,都不容錯過。“這麽忙,縣裏還派人來村裏入戶調查,大家掂量著,好好配合。”先平的宣傳鼓動十分簡潔,道理卻明白透徹。意思是,明知是農忙季節,縣裏還專門派人來幫忙摸清村裏的計劃生育底數,大家應該知道這事多麽重要。那些年,計劃生育是天大的事,所有的數據容不得一絲錯漏與失誤。我們幫著一家一戶的清理人口基數,統計流出流進,擰幹水分,讓那些原始的數據,水落石出。最終發現,不是村裏統計不準,是口徑的把握,令人左右為難。嫁出去的姑娘,戶口沒有遷走,算村裏常住人口,還是流出,還是什麽也不應算?這些不厘清,一錯九誤,怎麽也算不準,難為了村裏的計生幹部。
風輕快地撫過湖麵,搓出碎銀般的粼粼波光。記憶中那些隨先平入戶調查的行走已被湖水掩埋,一度糾纏不清的數字,複又沉進湖底,變得撲朔迷離。船在突突的吼聲裏順著彎曲的水道平暢前進,一會兒拐進一道山坳,一會兒扭向一處水汊,從容劃向湖水流來的方向,仿若在寬大的水麵,練習著書畫,一撇一捺,水墨淋漓。遠處水平如鏡,沿途青山變化著形態照著鏡子,像一群妖嬈的女子,顧盼生輝。
同行的女子們嘰嘰喳喳,像一群歡快的小鳥,在船上雀躍。她們是水做的,最喜歡的,莫過於水。大畈的水清澈、溫柔、透明,盛在這片連環相串的山穀裏,一層層疊起來,藍得像天,深邃而神秘。風掀起她們的衣襟,她們在船上擺起姿勢。和那些明星一樣,她們要把最美的自己,裝進這片湖光山色,留下一瞬花開。
湖水映出大畈蔥鬱山色,一坡一嶺落進水裏,仿若一幅水墨淋漓的山水畫。大畈在水裏,風姿**漾。沿著湖麵突出的山體,村裏人築出一個個釣魚台,老長老長的釣竿,斜斜地伸向水麵,在陽光下炫耀著鄉村野趣。或許,這是他們的一種閑情。也或者,還能改善他們的生活。許多城裏人慕名而來,租了他們的釣魚台,連同山坡上的小屋,一住就是幾天,釣多少魚並不重要,能夠在這片山水裏小憩,生活自然多了許多浪漫與愜意。
船叫得厲害,發動機老大的聲音帶著歇斯底裏的咆哮的意味,行走卻相反,慢條斯理地,船舷劃過水麵,波瀾不驚。我們在這種平緩中安然佇立船的頂層,貪婪地欣賞著一重又一重的山水。伸進水裏的許多山脊,猶如半島,隔離出一條條水道,八卦一般複雜著整個水麵,讓湖光山色,更添變幻莫測的魅力。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築壩成湖,應該是大畈之福。傍著這片水域,大畈完全換了一種容顏。在這裏,我已經找不回當初的印象。抬高的南河水位,讓老村吃水不再困難。接一段水管,就可以引水入戶。田園的春秋,映在湖水眼裏,成了秀麗的點綴。三山五嶺的人戶,集中到壩前崗上,囤出一村現代氣息。高大氣派的村委會,再也不怕風吹雨淋。盈盈的湖水,胸懷坦**,敞開著開放的熱情。如果有人放眼長遠,在湖中那些尚顯貧瘠的半島上,再增添些景色,修建一些休閑觀光設施,引來八方佳客,大畈定會變得更加美麗富饒,動**出更迷人的風光。
老村新院
20年前我去時走過的那條蜿蜒起伏的土路,受到冷落。它的對麵,隔著那片湖的另一坐山嶺上,一條更寬更平坦的新路盤旋而上,繞來繞去,隱約於草木和田疇交錯的濃蔭裏。站在船頂望去,貼著刷黑的道路的山崗和田野,猶如一塊巨大的布紋紙,大畈全新的村落,在畫裏鋪開。
船在接近尾水的地方調頭返回,從船上下來,正是一天好風日。暮春下午兩點鍾的陽光,明媚而不焦灼。我們走進村裏,一片全新而敞亮的房屋一棟緊挨一棟,分布路的兩旁。這是我在村子裏時沒有過的景象。那些過去黃泥夯築的老土房,在水色中融化,還原成泥土。高崗上,鋼筋水泥砌築的小樓,聳立出當下鄉村的時代風貌。潔白的牆麵,在陽光下明亮。
過去的大畈,沒有如此集中的村落。通往村子裏的路,狹窄、顛簸、泥濘。破舊的老房子,棋子似的散落在三山五嶺。從協助村裏弄清計劃生育數據到後來改為駐村扶貧,我們在大畈一住幾年。印象中,從沒進過村委會,也不知道村裏有沒有辦公的地方。吃住和辦公,都在張支書小兒子家裏。這是當時村裏為數不多的磚混房子,兩層小樓,擠一擠,完全能夠滿足我們五六個人工作和生活。可惜時間久了,忘了他們的大名,隻知道支書人稱“張幺爺”,蠻厚道樸實的一個老人,至今猶記他的模樣。後來打聽過一回,說去世了,心裏一緊,不免惋惜和惆悵。時光總是匆匆,一些人和事,來不及挽留,它就一閃而去。張支書小兒子一家也很和善,小兒媳婦勤快能幹,我們的飯菜,都是她做的,不停地變換著花樣,噴香可口,我們都很感激。
在一座有著假山池沼的農家小院裏,我們暫時安頓下來,喝喝茶,嗑嗑瓜子,聊些無聊的話,靜待光陰從身邊如水流過。這是一種很可愛的周末休閑,湖邊的田園風光和山村野趣,都如花開在眼裏,讓人寧靜,也讓人滿足。小院是全新的,潔白的磚混牆體,取代了過去那種黃泥老牆。巨大而明亮的玻璃窗,將室外的陽光全放進來,照得屋裏一片明媚,再不像舊時那種尺許大小的老舊窗棱,關著一屋子的昏暗和沉悶。
我們在陽光裏爭論起老村和新院的價值,或者說意義。有人說還是鄉村老院子好,有泥土的親切氣息。也有人不同意,說時代在進步,舊東西總會被新事物取代。是的,這是一種很難判斷與界定的討論,分不出優劣。老房子破舊、低矮,但有我們的過去。過去都值得懷念,無論酸的、苦的,過去了,都發酵成甘醇。新房子寬敞、明亮,住著更加安穩舒適。我們留念曾經居住過的黃泥老房子,是懷念舊時光。在每個人的記憶裏,舊時光都是美好的。而新東西呢?無疑也充滿美好,朝氣蓬勃,欣欣向榮。那些百年千年的古物,當初不都是新的?是時光打磨了它們,裏麵浸進了日月的光華,有的甚至在經年的民族苦難裏浸泡過,有過屈辱,有過磨難,強壯的身軀裏生長出一種叫做不屈靈魂的精靈。而後,它們超凡脫俗,在時光的磨礪下,傲然卓立。
我們離開的時候,大畈已斂盡光華,像位看淡世事的老人,安詳地溶進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