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雨過劉家坪

山巒圍起一圈黛綠屏障,劉家坪在雨中暢快沐浴。滿樹的葉,濕淋淋的,油亮青翠,嫵媚之極。我們撐了傘,在淋漓中碎步前行。手中的傘,在風中晃來**去,像一葉扁舟,飄浮不定,遮不出頭頂三尺晴空。整個天空都淋漓濕透的時候,一葉小傘撐不出小天地的晴朗。

源溪溝的小徑長滿野草,每一腳下去,體重都會在草地裏踩出渾濁和滑膩。天空中雨水在匆匆忙忙地趕路,細密地滴在青草上,泛著晶瑩光亮。我們小心地循溪而上,眼裏落滿雨中山水。小段的平緩之後,山勢變得陡峭,狹窄小徑布滿危險和刺激,每邁出一步,都像是在探險。一股山泉在林草間忽隱忽現,有時隻聞嘩嘩水響,有時又見它衝出斷崖,變成一截一截細小的瀑布,白練似的掛在綠意密布的林間,清泉石上流。清新的空氣在荊山野林如泉流淌,我們貪婪地呼吸,也無法減少它們的流量。

在初夏這樣一個雨天走進這座小村,與之前的約定和天氣的突變有一定的因果與比例。遊玩總是選在一些晴朗的天氣,沒有人願意冒著雨水的淋漓去遊山玩水。如果不是不好改變,此時,我更願意取了一本書,或者一本剛到的雜誌,坐在雨水打不濕光線的晴朗空間裏,靜靜地咀嚼一段文字。文字總是那麽美好,像一壇壇窖藏多年的老酒,永恒散發著芬芳的魅力,吸引人細品淺飲。

“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這個渾身充滿婉約、浪漫與悲愁情緒的女子,預見和才情一樣,讓人敬佩。小酌是很美的事,自然要趁溫柔天氣。來不來,在你。約不約,在我。在她的詞裏,時光、天氣與世事一樣,總是變幻不定,何不“詩酒趁年華”?就像今天這場雨,半周前預報的天氣裏,本來是沒有的。就是前一天,溫度計裏的紅線,還一度攀爬到37的高度。一夜之後,竟淅淅瀝瀝起來,涼風冷雨突然一起翻臉。

雨越下越綢密,留給我們的縫隙越來越小,山勢也趁機險峻,逼迫我們不得不終止探索的腳步。原路折返,下山的步伐,遠不如天空中淋漓的雨流暢,一步一挪,一步一探,唯恐失足滑進路邊深澗,恨都恨不起。好在我們深入不多,這段小徑,沒有太過為難我們。

繼續前行,俊楚駕車穿越著重重雨簾。路邊匆匆閃過的草木,在風雨中迎接,像好客的劉家坪人,熱情而赤誠。不知道是這些雄偉的大山養成了山裏人的寬厚,還是這些樸素的草木教會了人們慈善。在這方山水中,每個人都如草木,純樸,自然,本真。這種敦實的民風,在我們隨後的走村串戶中,也一次次應驗。

美麗鄉村的妖嬈風情,在峽穀沿路展開。一路隨河穀而上,重山疊嶺的荊山,在路的兩側峻峭。荊山的美,在這裏似有集中體現。遠處,波瀾不驚的群峰浪穀,安詳篤定,繚繞著煙一般濃淡不定的雨霧,連綿起伏,愈遠愈濃,仿若水墨山水。近前,驚濤處處的斷崖危岩,如削如劈,奇石聳立,構築起小村隱身世外般的神奇,似乎,每一方山石,都藏著無窮的故事,艱辛的,苦難的,輕盈的,沉重的……淚痕風幹在**的石麵上,皴出一道道夢回千年的皺折。

我們的山水該是多麽堅毅啊,還有我們的草木。淒風冷雨,電閃雷鳴,曝日烈焰……每一次經曆,對它們都是一場撕心裂肺的傷痛。而地下,潛伏和醞釀著的洶湧、激**、振動和危機,時刻都會成千倍萬倍地放大這些苦難與傷害。可它們,依舊安然若素。

車在雨幕中緩慢下來,思緒戛然停在路邊。一塊刻有鮮紅篆文“劉”字的巨石打斷行車的流暢,留住我們打量的目光。巨石是一塊放大的鵝卵石,沒有特別神似的形狀,材質似也平淡無奇,應是附近河道的饋贈,省下一筆不小的開支。它的腳下,一圈圈零散著無數不同形狀的大小石頭,上麵刻著各種書體的“劉”字,如眾星拱月,在路邊的一片青草坡上,擺出寓意劉家坪村的豐饒靚麗姿勢。看這些石頭,也都出處不遠,既服水土,與周圍山水血脈相承;也節儉樸素,沒有追逐虛榮。不知何時起,鄉村興行起樹村名石。攀比之下,許多村遠遠近近搜羅奇岩異石,紅鬆石、花崗岩、漢白玉……連本帶運,一塊石頭,嗖嗖長出不菲身價。保康山大,有的是石頭。劉家坪村就地取材,化腐朽為神奇,也立出了此村的簡樸和智慧。

離巨石不遠,有塊相應較小的岩石,墨色沉穩流暢地線描出“劉累”的畫像,如我一般瘦骨嶙峋。下麵幾行紅色宋體小字介紹,說他是史學界所認同的劉姓曆史上第一位名人。劉家坪村引以為傲,樹碑立傳於路邊。回家上網查找發現,老先生是華夏先祖黃帝子孫陶唐氏首領的後裔,善豢龍,故土偃師離劉家坪這兒並不遙遠。我們的方言,包含著不淡的中原口音,出門在外,常被誤為河南人。想必應該沾親帶故,脈博之中,流有中原氣血,吃苦耐勞的秉性,也如出一轍。

前行幾步,河上道邊又一片小閑地,安放著一組野牧閑弈雕塑,兩名玩童邊放牛邊對弈的鄉野情趣,鑄牢在青青草坪上。那黃牛,看上去像溫馨和藹的一家子。倔強的公牛也溫情脈脈,扭頭與對麵的母牛深情互望著。一隻小黃牛,緊偎在母牛身旁,津津有味地吃著奶,像溫馨和睦家風的演示,充滿隱喻的意味。“牛”“劉”諧音,劉家坪淳樸和善的民風社情在這組雕塑裏,如雨淋漓。

牛的氣息之外,一對童子正在一塊石板刻成的棋盤上開心對弈,笑容和時光一起凝固在彼此臉上,看不出誰輸誰贏。或許他們並不在乎輸贏。那對他們不重要,重要的是快樂時光。農家的孩子,沒有公園可去,沒有玩具可玩,偌大的田園山川,便是他們的公園;石子石板或者樹枝,都是他們的玩具。借放牛之閑下下五子棋、田字棋、山字棋,方寸爭霸,輸贏無虞,是鄉下孩子常態化的樂趣。此時,雨淋濕了他們全身,他們還沉浸在歡樂中。也許,這點雨水,對山裏的孩子來說,算不了什麽。

我們小時候也淋過雨,放過牛,常常隨了牛的腳步,滿山遍野流浪。這兩個孩子身上,正折射著我們當年的青澀。土裏土氣的布衣布褂,還原著那時生活的艱難。我家沒有牛,覺著放牛好玩,常跟了村裏的夥伴,穿林鑽山,吃野果,喝野風,快樂得一塌糊塗。人這一生,有多少快樂時光可以追憶?無非少年。

再往前,雨水淋濕了路邊一座叫“春澗”的廊道。廊的中央,兩具茶台居中而臥。俊楚和太學興趣盎然,停車步入廊亭,臨案落坐,一身意氣,仿若把酒臨風,豪邁而灑脫。也是,平常上班,辦公室裏,差不多都是正襟危坐,臉繃得莊重嚴肅,心捂得緊緊的,做什麽都循規蹈矩,即便走路,腳步也是輕拿暗放,哪有如此自然與坦**,開懷與放肆?

雨緊緊地下著,一滴緊跟著一滴,絲絲縷縷,如梭如織,絲毫沒有放鬆的跡象。撐傘走在劉家坪的山水裏,可能感覺有些不便,要觀賞的太多,要拍攝的也太多,遮風擋雨的傘,反而成了妨礙和累贅。可也正是這雨水,洗去了鄉村的鉛塵,讓滿山的樹木,更清新水靈。滿眼的風土和人情,清水芙蓉,**懷**。世上任何事或物,都有對立。就像這雨水,好的一麵是哺育萬物。壞的時候,久雨成澇。若性子再暴烈一些,更會洪災滔滔。可世上哪有那麽多風調雨順呢?既想遊泳,又怕嗆水。最難滿足的,永遠是人。

車到兒童樂園,雨亦濃,地上流淌的水,已有幾分渾濁。“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劉家坪的雨水,行走在天空的清兮,滋潤肺腑。落進土地裏的濁兮,滋潤草木。清兮濁兮,流進眼裏,已不分彼此,是這方山水的需要,我們的需要。

小園占盡河畔楊柳叢生的風情地利,袖珍而精致,亭、台、池、閣俱全,於雨水淅瀝的曠野路邊,秀出幾許園林意境。小石鋪築的小路和原木排列的回廊在園中立體交叉蜿蜒,巨柳細楊在一片蔥鬱中交錯分布。雨水穿透密密地枝葉落進清澈小池,在池麵布下密密漣漪,像有無數的小魚在水麵嬉戲。一棟小樓閣聳立小園中間,透林而過的光影在一片玻璃牆麵投射出四周婆娑的樹影,優美之極。此時,執一卷詩書,靜坐於蕭蕭鄉風村雨的閣中,讀書賞景,該是多美的事。倘若,再有紅袖添香,鶯歌燕舞,一杯平淡清茗,也定能讀出千古清麗,萬世浪漫。

原本的楊柳之外,園中也移栽了一些其他植物,看上去,很多似乎都是就地取材,火棘、黃櫨……劉家坪的山上多得是,移過來,就是一片新景致。隻是,“風住塵香花已盡”。我們去時,火棘花已開過,原本還有些花絮的黃櫨,也被雨水衝淋得七零八落,禿萼細莖可憐兮兮的掛在枝頭。不禁有些遺憾,也生出些同情。黃櫨的花是很美的,絲絲絮絮蓬鬆得雲蒸霞蔚,像一簇簇蓬勃燃燒的火焰,又像素潔卻無法掩飾嫵媚的鄉村少婦,美豔不可方物。現在,卻在一片雨水中零落,忍不住一聲長歎,寂然墜入池中。

竹應該是外地移植的,截去了頂,苦著臉立在雨中,都沒怎麽發芽,修杆枯黃。再多的雨水,似乎也激不起它的信心。是它對這片陌生的土地感到畏懼,還是搬遷對它來說是多麽心不甘情不願的事情?就像稀疏孤獨的精準扶貧搬遷戶,村裏幫忙蓋好了新房子,也不願搬過去。似乎,那些高磚大瓦的新房,抵不上他們生活了多年的貧寒破舊老土屋。人對故土故物故人的眷戀,永遠夢回神縈。

離開小園,我們去訪鍋巴。雨微收,稀稀落落。進戶的水泥路在田園間蜿蜒,如枝開杈,伸進一家一戶。這些年的鄉村路網建設,在每個村都留下了足夠便捷的道路,改革開放的紅利,分享到了萬家千戶。劉家坪的鍋巴,在小城保康和方園附近小有名氣,電商的網絡上,也有他們的鍋巴熱圖。嘴饞了,點一下鼠標就行。現代通訊的發達,讓遠在深山的小村,也插上網絡的羽翼。許多別具風味的農產品,走出大山,走向城市。我們的車辨了下大概方向,就輕鬆馳進了智和家。

和村裏許多家院一樣,智和的樓房也按村裏統一式樣,在外牆立麵加裝了青瓦木廊,翹簷飛角中透出古色古香氣息。“智和鍋巴”幾個大字在牆上招人眼目,一樹枇杷,黃豔豔地在院角妖嬈,仿若唐宋人家,在煙雨中縹緲。這是村裏兩家鍋巴作坊之一,所有的鍋巴都是精選玉米純手工炕製,香脆可口,很是暢銷。我們似乎欠缺一些口福,加工的鍋巴都送去銷售了,家裏沒了存貨。歉意在女主人柴普英俊俏的臉上閃過,熱情又迅速占領麵頰。這是個開朗大方的農家女子,一身白色的衣服襯托出幾分灑脫與精幹。關於鍋巴的加工和銷售,她有問必答,許多農家事,也句句在行,言語間透出當代農村女性的精明與自信。

隨手采了幾個枇杷,清香中帶著幾多酸甜的滋味隨即在雨簾中化開。總算彌補了沒嚐到鍋巴的缺憾。房前鄰家院子裏,幾樹枇杷也燦燦的,采下幾棵,一樹嚐嚐。劉家坪的滋味,清心潤肺。“空山雨過枇杷樹,黃顆累累不知數”。還以為枇杷是劉家坪的產業哩,誰知下午聽支書介紹,山後那幾百畝的桃和李,才是村裏的致富樹。

雲散雨歇的時候,天光已是下午,支書王智文侃侃而談,向我們介紹村裏的建設與發展情況。在這個中年村支書的心裏,似乎藏著一個遠比劉家坪龐大得多的鄉村振興計劃,一些已經落實,一些正在建設或者規劃中。當下,桃、李、菊,已成為主導產業,桃有核桃,黃桃,水蜜桃。李有脆紅李,玫瑰李。菊是黃金菊,既觀賞,是秋日美麗鄉村的一片豔陽天;也可曬製成藥出售,致富鄉民。還有鍋巴和“神豆腐”,荊山玉石,也都是村裏很有特色的產業。未來,隨著美麗鄉村的開發與建設,鄉村旅遊在王書記心裏,有一片美好藍圖。他的目標,就是要讓鄉村變得山更青,水更秀,景更美,仿若世外桃源,留得住人,引得來八方來客。

這裏的山水資源很豐富。王支書說,七溝八嶺,五峰二羊,每一處都有獨特景致,也有故事傳說,挖出來,串起來,就是一片美麗奇異的山鄉風情。

時光把這裏的山崖打磨得有棱有角,風雨濾去了包裹山石的泥沙,顯露與堅守的,都是堅毅無畏的勇士。河對麵青峰山上的背架石,就是這樣一塊岩石。丟下傘具,在王支書帶領下,我們興致勃勃地踏上尚在建設初期的登山路,向這塊神奇的岩石攀去。

雨後的山中小路,粗糙,狹窄,崎嶇而濕滑,在林間七彎八繞,盤旋而上。一截截路段臨崖貼壁,危險重生。一截截又缺沙少石,有些泥濘,人走在上麵,像承載不起身體的重量,不由自主的飄移。王支書走在前麵,我們在後麵跟隨。很多時候,他需要停下來等等我們。山路難行,難不住走慣了的人。林中空氣異常清新,充滿氧氣、濕潤和生機。所有的植物都鬱鬱蔥蔥,葉嬌草柔,沾雨帶露,仿若仙境。

背架石孤傲地立在一座山嶺的肩頭,一橫一豎兩塊岩石構成“T”字形狀釘子一般釘在峰上,頭大腳小的一立就是千百個年歲,像守望這片山水的哨兵,盡職盡責地堅守著崗位,冷峻,堅韌,偉岸。風化的痕跡在石上劃下一道道皺紋,石表皸裂而粗糙。一豎也明顯的頭大腳小,直接頂著突兀而橫的巨石屹立。

我們在石前徘徊,崇敬在心底滋生。倘若不是親眼所見,我很難相信,還有這樣兩塊巨石,在荊山之中組合成這樣一種姿勢,用不變的信念,在天地間塑造永恒。

背架石之旁,峰嶺疊嶂,奇崖危岩處處顯露崢嶸。像這樣獨特的景致,劉家坪還有許多,每一處,都足以打動遊人。江山如此多嬌!一處山水,一份妖嬈。荊山深處的劉家坪,也用自己的山水姿勢與風情,精彩著我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