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野果

冬去春回,林野綠意盎然,穿行在林中,感覺比走在城中灑脫。看到一些灌木和矮樹,總會想起那些有名無名的鄉間野果。從小吃著野果長大,那些甜甜酸酸的滋味,便沁入記憶深處,和年少的時光一起,始終溫暖著美好的舊夢。

羊卜奶

早春的風剛吹過山林不久,一片嘩嘩吐綠的嫩葉展臂伸腿聲中,羊卜奶悄然開花,在大大小小的枝上,掛出細小亮白的花朵,搖晃著春的節奏與風情。

小時候我就喜歡這樣的花,樸實、素潔,不喧嘩,不妖媚……最重要的是,用不了多久,它的花下,還會長出酸甜的果實,滿足我們的饞嘴。那時山裏雖然常有牡丹和麻杆花(蜀葵)妖嬈惑眾,但我從不喜歡,覺得她們既不香,也不長果。就想,是不是不結果的花,都開得大而妖豔;而那些能長果的花,都開得這般簡單純樸,小巧含蓄?

羊卜奶守著一份千年的野性,一年又一年在淒風苦雨裏自然地生長。春來發芽,夏來結果,秋去葉落,冬時還很有可能被砍來當成柴火。早些年代,山是集體的,地是集體的,樹也是集體的。長在林中的喬木,是絕對不允許私自砍伐的。隻能在冬天農閑時,由村集體統一間伐,按人頭分配到戶,一兩年也就那麽一次,根本滿足不了人們日常生火做飯,燒火取暖。這種嚴苛精細的管理,使山林得到了很好的保護,成片成片的山林中,老樹密布,古木參天。可惜後來一放,那些原本保護得好好的粗樹巨木,被大片大片地砍去,化成紙漿或者縷縷炊煙。

缺柴少材,一年四季,家家戶戶都在為燒柴發愁。大人們每天都在起早貪黑地種地掙工分,弄柴的艱巨任務,就落在孩子們身上。不管大小,隻要提得動一藍,扛得了一捆,都要去山上撿那些掉在地上的幹柴枝。僧多粥少,撿完了,就隻有去砍灌木,砍著砍著就砍到這些野果樹上了。或許被人欺負慣了,羊卜奶在反複被人砍伐與頑強生長的進化過程中,也生出了自我保護的本領,渾身長出堅硬的粗刺。如果不是實在砍不到燒的,人們也不輕易下手。

天氣一天天變熱,羊卜奶開始急匆匆地生長,生怕晚了季節,對不起暖風。掛在枝頭的串串果實逐漸由小變大,從青灰的米粒很快就變成枸杞大小,再脹大轉紅,一路小跑著奔向初夏。當燒出滿枝的紅霞時,羊卜奶就熟了,色紅如血,晶亮如玉,紅彤彤地於一片綠色的山林裏,顯眼地撲入我們的視線,惹得我們歡呼雀躍不止。要知道,那時我們小孩唯一可大快朵頤的零食,除了野果,還是野果。所以大家對長在林中的羊卜奶,早已垂涎三分,夢中都流過好多口水。

隨手采片桐葉卷成漏鬥,用細竹簽一別,就是我們盛放羊卜奶的天然容器。踮起小腳尖伸出小手攀住樹枝,一粒粒通紅通紅的羊卜奶就落到綠漏鬥中。性急的夥伴,常常等不及摘好了再吃,一邊摘一邊放入嘴裏,嚼得嘴丫子汁水直流。一起的夥伴就問酸不酸。酸就說明還沒熟好,少摘點,等過些天再摘。不酸就多摘點,回去慢慢吃。小孩子不知道生活的滋味,其實再甜的羊卜奶,都有一絲酸酸的味道,就像那時的生活。

和許多野果我不知道為什麽要叫這種名兒一樣,我同樣不知道人們為什麽把這種野果叫做羊卜奶。看她的樣子,既不像羊奶子,也不像蘿卜子,倒像羊屎,橢圓橢圓,大小差不多。

熟透的羊卜奶滋味酸甜酸甜,清香可口。小孩子嘴饞,總是一把一把往嘴裏喂,急時連籽也不吐,囫圇著吃個肚飽胃滿,脹得小小肚皮圓滾滾的,嘴裏直吐酸水,打著響嗝往家裏跑。

後來,有人提著小藍,把羊卜奶賣到了小城,火紅的鄉土風情和酸甜的鄉間滋味,也隨著羊卜奶走進城裏,五分錢一玻璃茶杯,嚼得城裏吃慣了糖和水果的小孩戚眉齜牙,連連喊酸,讓人忍俊不禁。

好多年以後我才知道,羊卜奶又名羊奶果,學名密花胡頹子。可我們那個山鄉,直到現在,人們叫慣了小名,從不叫羊奶果,或者繁雜拗口的密花胡頹子。

丫杷果

與羊卜奶摩肩接踵,丫杷果也前後腳開花揚粉,花色潔白,花香清純,混在山村沾滿泥土氣息的空氣裏,別有一番清香的滋味。

丫杷果又名杈杷果,因內含較高的礦質元素,天然抗病,保健美容效果好,有一定的抗癌作用,還叫健身果。個不大,連體“八”字分開,形如“丫巴杈”,被世代居住生活在這裏的人們,形象地稱作丫杷果。因為它的形狀,實在像叉開雙腿,頑皮而得意地坐在父親雙肩上打著“丫巴杈”的樣子。山裏人敦厚樸實,沒有多少文化,也沒見過什麽世麵,看到像什麽就取什麽名,想到什麽東西就說什麽話,從不嬌揉做作,也沒有多少浪漫含蓄。其實丫杷果倒過來,是個“心”形,尤其熟透了的果實,通體紅豔,光潔透明,如果叫“心果”或者“心到果”,似乎更形象浪漫,富有詩情畫意。

小時候鄉居的右側,有一個小山坡,不大,也緩,高大粗壯的花櫟樹下,長著許多的灌木和荊棘,丫杷果和猛子就是其中的兩種。不同的是,它們生長野果,能夠香甜我們童年的美夢。這類生長於山野林中的野果,是大自然的恩賜,不需要誰的準許,最獲我們青睞。

每年春風一過,嘴饞的我們,就開始天天盼著野果如蒿生長,快快成熟。可丫杷果絲毫不理會我們的焦急和等待,依然故我地緩慢生長,慢條斯理的樣子,忒像鄰家70多歲的小腳老奶奶。那時真想我家也有個老奶奶,可以一天到晚待在家裏,好和幼小的我們做個伴,免得我和小妹兩個人,一到天黑就害怕。老奶奶還可以提前做好飯菜,等摸黑才收工回來的母親,能夠及時吃口熱飯,不用勞累了一天,回家還要自己生火做飯。

等待就是一種心情。心越急,越感覺什麽都慢,遠遠跟不上焦急的節奏。如果真放下了,一切又那麽自然起來。不知不覺中,青澀的丫杷果竟起了變化,有的變黃,金黃金黃,玉質透明。有的半黃半紅,熱情隨風**漾。有的已經熟透,火紅如血,光豔明亮,如一顆顆水晶做的透明的紅心,倒垂在綠葉覆蓋的樹枝下,肉色誘人。惹得我們柴也不撿了,豬草也不尋了,紛紛丟下竹籃,歡笑著跑去采摘,驚得覓食的小鳥四散逃逸,飛滿一林鳥鳴。

與許多水果不同,沒有熟好的丫杷果,不酸,卻苦,浸透著鄉村歲月的艱辛和苦難。熟透了的丫杷果則汁多香甜,籽也可以一起吃掉。但也有些丫杷果,不知什麽原因,即使紅透,也帶著一絲苦味。似乎要告訴人們,這才是生活的滋味。

丫杷果小巧、美豔、好看,摘到手中,常常舍不得吃。可再舍不得吃,在沒有零食的童年,誰也擋不住野果的**,抵住感官的貪婪。於是,戀戀不舍中,再多的丫杷果也最終都被我們一顆顆吃掉,隻留下絲絲縷縷的香甜,在遙遠的記憶深處,時常撩撥著甜美的夢境。

猛子

猛子是我兒時記憶中一抹擦洗不掉的甜密,也是至今仍令我回味無窮的一份鄉土清香。我不知道人們為什麽叫它猛子,好像幾千年前它就叫這個名兒了,一輩一輩口口相傳,到我這裏,早已約定俗成。管它哩,叫啥名都行,隻要吃到嘴裏香甜就行。

這是湖北鄉間一種常見的野果,自然地生長在修長如鞭的荊棘條上,在這裏,從沒聽說過誰嚐試著去栽培,當作水果大量種植;也未聽說過哪裏有叫賣的?它就像鄉村林野那些叫“柱子、狗子”的野小子,在時光的深邃中默默地生,默默地長,默默地去。然後,靈魂和落葉一起,回歸大地,化作泥土。

我認識猛子時很小,準確的年齡記不住了,大概能避開猛子枝條上那些尖利的倒刺采到果實起,就嚐到了它的甜頭。猛子個頭不大,半球狀襯衣紐扣般大小,每一顆都由無數個圓滾滾的小珍珠簇擁拱衛而成,就像桑葚兒上的那些小顆粒,緊緊地抱成一個整體,同呼吸共命運,共同完成一次生命的曆程。

最初的猛子細小嫩綠,綴在枝條上根本不起眼。經過夏日的陽光淘洗,慢慢變大變黃,接著變紅透亮,一團團一簇簇地綴在枝條上,被風一吹,在枝上悠然彈跳,輕盈自然,姿勢極美。成熟的猛子紫紅色,每一個小顆粒裏都充盈著濃鬱的香甜的果汁,珠光寶氣,晶瑩如玉,又好看,又好吃。摘一捧丟進嘴裏,嚼得滿口清甜如蜜,溢滿田園鄉村氣息。

那時候生產隊裏的果樹管得很嚴,沒到收獲的時候,誰也不能隨便采摘。發現了是要批鬥和處罰的。隻有野果,沒人管,隻要熟了,隨時可以吃。自然總是那麽寬厚慈祥,無私無怨地給人以豐富的饋贈。猛子便是其中一種。它像大多數自然生長在遠山密林的其他野果一樣,不管你是誰,隻要嘴饞了,都可以摘來吃吃,讓你享受山鄉野趣,為你解渴果腹。甚至,用它蘊滿日月菁華的汁液,滌心**腸,消除你的私心雜念。

印象中,猛子總是在我們的翹首期盼中不急不忙地生長,像長不大的童年。直到又一輪熾熱地夏風吹過滿山遍野,才一個個你推我讓的成熟。這時,山野田邊長有猛子的地方,就成了我們小孩子歡樂的源地。大家爭先恐後,紛紛伸出稚嫩的小手,一邊小心躲避著枝條上的尖刺,一邊用最快的速度采摘著枝條上的猛子,看誰摘得多。但不管多麽靈巧的小手,采多了,總有被刺紮上的時候。就像人生,總是要被生活中的一些小刺小釘紮傷那麽幾回。我不算靈巧,也不算最笨。和我一起的一個鄰家小女孩,很會采摘,每次都摘的最多,手上嘴上沾滿了猛子紫色的汁液。多年前回鄉問起,說她很早就遠嫁他鄉了,再難見到她的身影,不免唏噓嗟歎,一場牽掛隨風而逝。

猛子的學名叫刺莓,大多長在荒坡田邊,一蓬蓬旺盛地生長。因為有刺,對種田走路有影響,常常被大人割掉。但野生的東西,總有頑強的生命力,隻要根在泥土裏,春風一吹,又長出一大蓬四散伸展的枝條,隨風搖曳,開花結果,香甜著一茬又一茬的鄉村孩子。

地半果

至今仍查不到這種野果的正式名字,搜過百度、騰訊、網易,也沒能找到它的身影。但不管怎麽說,它應該有個學名的,隻是我從小就隻知道“地半果”這個當地人的俗稱。不光我,村的父老鄉親,祖祖輩輩也都隻知道這個名兒。再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它就像深深掩埋在鄉村厚厚土壤裏的一塊璞玉,神秘地躲藏著,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被人發現,露出應有的光彩。

地半果很甜,名符其實,一半埋在地下,一半露出地麵,有些懶洋洋地躺著。我和小妹尋豬草,或者和同伴撿柴累了時,也這樣懶洋洋地往地上一躺,一半藏進滿地的野草裏,一半浮出草外,柔軟而舒適。天上,悠悠白雲就像我們幼小的心思,在蔚藍透明的空中自由地飄**。身邊,一陣微風吹過,綠綠的草葉就伸出長長的手臂將半夢半醒中的我們撓醒,催促著我們去做該做的事情。

印象中地半果並不是很多,長長的藤蔓匍匐在地,蛇一樣伸展。寬大厚實的葉子,被太陽曬得墨綠墨綠。地半果就東一顆西一粒地隱藏在這些濃密的葉子下麵,輕易難覓芳蹤。如果不是認識藤蔓,有心去尋,怎麽也尋它不著。小時候玩捉迷藏,那些藏得很隱蔽的夥伴,常常和地半果一樣,深深地藏進夜色,躲入林中,最難找尋。我也深藏過一回,許久也沒人找到,實在無聊,隻好自己怏怏而出。地半果不同,你不找它,它就永遠藏著,最終和鄉村的泥土融為一體。

我所熟知的地半果,長在好夥伴老明門前坎下的一條綠草掩徑的小路邊上,條狀的一小塊,地肥水豐,好像很適合地半果生長。每到地半果成熟季節,我們就去那裏刨尋。順著悠長的藤蔓,翻開一片片的綠葉,一顆顆指拇頂大小的地半果就出現在眼前。

成熟的地半果色澤紅豔,吃在嘴裏甜嫩滋潤。沒長好的地半果青灰如泥,隱藏地下,隻露出點端倪,極難發現。我們常常是趴在地上,邊尋邊刨邊吃。每挖到一顆,小手一摸,就算洗了。有時連沾在果上的泥土也一起吞進肚裏,也不用擔心生病。不像現在,不管吃什麽水果,都漂了又漂,洗了又洗,能刨的還要刨去果皮,生怕一不小心,殘留在果上的農藥會隨水果一起,悄無聲息地溜進胃裏,吃出什麽病來。

老明是宋先明的小名,比我小幾歲,和我家隻隔一座小山坡,常常相約一起撿柴和玩耍,人很好,會爬樹。我的柴捆裏,常有他幫忙上樹砍下來的樹枝。那時候我們經常三山五嶺地去找柴,一跑一整天。山練就了我的堅韌,我對山也充滿感情。幾個好夥伴對我的幫助,我至今銘記心裏。可惜聽說,老明早已因病去世,和他門前的地半果一起,融進土裏。

我最終還是離開了那個山村,地半果和那些漂亮好吃的山間野果,也漸漸消失,終成美好記憶。有時也想回去看看,尋尋童年的身影。隻是,再回山鄉容易,可我們卻再也回不到過去。人總是要成長的,最終也都要化作塵土,回歸大地。那就什麽也不要奢望了,一切平淡,順其自然,一任東風悄然從指間吹了過去,無聲無息。

野葡萄

野葡萄一串串掛在深秋的藤上,黑珍珠般閃著油亮的光澤,引誘著嘴饞的我們慌不擇路地爬上樹去采摘。野葡萄長在野外,沒有人為它搭架鋪藤,全靠自身努力,借著一棵棵大小不一的鄰樹,攀出一片天地。靠人不如靠己,遠親不如近鄰。野葡萄用自己的成長經曆,一遍遍重複著這個自然的法理。

不論家葡萄,還是野葡萄,小時候都和我們小時候一樣嬌嫩,弱不禁風。可若沒有風吹雨打,我們誰也長不大。不同的是,野葡萄長得比我快。我還在低矮的棚屋裏就著昏暗的煤油燈,搖頭晃腦地背著那些繁拗的文言文時,它就趁機瘋長,很快超過我的個頭。有一陣子,我心裏特別煩,那些枯燥的古文和詩詞,就像野葡萄四處攀附的藤須,緊緊地纏住我的時間,讓我想玩也玩不成,恨極了屈原、蘇軾、歐陽修、範仲淹,還有……我不能說。

野葡萄長在老屋隔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那邊的深穀裏,是我們上山撿柴時發現的。我們不想讓這個秘密有更多的小夥伴知道,相約誰也不對外人提起。可最終的結果是,所有的人都知道這裏有幾架野葡萄。還沒到真正能采摘的季節,就開始有人攀樹踏枝,將葡萄藤扯得七零八落,傷痕累累。等我們去的時候,藤上隻剩一些還沒熟透的青葡萄,酸得人牙直顫,恨得人心直痛。

當然也不是每次去的都不是時機,那樣就有了豐收的喜悅和可口的零食。或許與生俱來的書卷氣息,與村裏的小夥伴們相比,我秀氣有餘,粗野不足,即使看到熟得透亮的野葡萄成串成串的掛在藤上,常常也隻能望而興歎。我爬不上那麽高大的樹,摘不到香甜的野葡萄。隻有與要好的夥伴一起,相互配合,共享成果。要麽他們上樹用手采摘,我在樹下用衣角兜接。要麽他們用長長樹枝勾住藤條,我踮著腳幫著采摘。我的合作與團隊意識,可能就從那時開始啟蒙,直到現在還發揮著作用。

從藤葉和果實的外形看,野葡萄與家葡萄沒有多大區別,碧綠的葉片呈三角或五角卵形,邊緣長著大小不一的齒,正麵光滑清亮,背麵密被灰白色的細細絨毛。深夏開花,花色綠黃。果實先是青綠,芝麻似的一串串緊緊擠在一起,躲在寬大的葉片下,在一陣陣夏風秋風中逐漸長大,成熟。隻是,野葡萄要小得多,一顆顆豌豆一般。裏麵的籽一去,吃不到多少肉。小時候山鄉沒有什麽好吃的,自然生長的野果就是我們小孩的最愛,夢裏夢外,都時常飄著野果的香甜。秋天的鄉野林中野果本就不多,能有野葡萄解解饞已很不錯了,根本沒有挑挑擇擇的資格與本錢。

野葡萄藤條從很小就開始伸出須蔓,緊緊纏住附近的灌木,一節節向上攀爬,直到在高大的喬木上長出自己的天地。我欣賞野葡萄的這種野性,這是我生命裏缺少的天分。或許我恨極了古文,還拚命地讀書,背那些唐詩宋詞,把《嶽陽樓記》《小石潭記》等課文背得如野葡萄一樣熟透,也是一種生長。隻是我的須蔓還不夠伸展,掛不上一棵參天大樹,到現在也長不出自己的葡萄,哪怕是野的。

不禁想起徐渭的一幅水墨,上麵畫著一枝野葡萄,倔強的藤蔓從上直垂而下,似乎要落地了,又不屈地折起來,想努力向上攀去。藤上,一串串如珠似露的野葡萄如鈴懸掛。沒有風,畫也不動,隻有畫家的心思,在題款中隱隱約約:“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年事半百讀這樣的詩,即使沒有風吹來,詩中的落寞、無奈、悲痛和蒼涼,也愴然飄**出來,讓人想與徐渭同哭一場。

記憶中野葡萄的滋味有酸有甜,甜中帶酸,酸盡甘來。希望有一天,自己也成為一串野葡萄,香甜別人的夢。

紅果子

學名火棘的紅果子,以簇擁的團隊,壯觀成一樹樹紅霞,火一樣燃燒著日漸枯萎的山林,直到冬去春來,仍掛出一叢叢火苗,在枯敗的深山老林中,躥出一束束獵紅耀眼的景致。

紅果子黃豆大小,形如燈籠,並不很甜,融進了歲月的風霜,甚至還有些澀味。但在那個沒有零食的年代,這種野果對於我們小孩,仍有不可抵禦的**,成為我們一解嘴饞的最好零食。特殊年份,甚至也是大人們充饑果腹的糧食。我就曾聽說,有人將此果曬幹碾成粉當幹糧,度過一時饑荒。

紅果子生命力強,耐熱耐寒,能在野外瘋長。每年炎夏,頂著驕陽開出細小的白花,在綠綠的葉片中若隱若現,幽香淡淡,看不出蔚然的樣子。可一到太陽斂去灼灼的光芒,她們就成了一個個火紅的小燈籠,一盞盞通紅通紅的擁在一起,燃成一團火焰,如火如荼,老遠就看得到她們紅彤彤的身影。

我穿著補了一個破洞的棉襖走在深林中,心裏裝著一個美好的願望,寒風吹在身上也不覺著冷。越往林裏走,紅果子越多,越可以選擇又紅又大又甜的采摘。我們幾個小孩分開去嚐,看哪一樹的果實最甜,就摘哪樹的。紅果子樹都不高大,站在地上很容易就能摘到。即使長得高一些的,也可以拽下樹枝采摘。倒是隱在樹葉下的那些銳利的尖刺,要特別小心。好多次,這些令人討厭的刺,都紮傷了我們的小手,多少讓我們知道,好東西總是不會那麽輕易得到。

我特別喜歡這種東西,總是一把把摘了吃。吃飽了,再往兜裏裝,撐得衣服上的四個小口袋實在裝不下了,才踩著暮色,戴著晚霞,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趕。有時候,樂極生悲,等吃飽了摘好了,才驀然想起,撿柴、打豬草這些正事兒還沒做好,隻好慌亂地弄上一些,希望蒙混過關。母親自然很生氣,難免責備一番。我也心生愧疚,覺得不該貪吃誤事,臉一下子紅得如同裝在衣袋裏的紅果子。現在想想,那時候的生活雖然有些辛酸,但經過歲月的風霜一醃製,回憶起來,竟然紅果子一樣有滋有味,澀盡甜來。

燃在枯寂的曠野裏,紅果子多少有些孤傲和清高,這是骨子裏對嚴寒的不屑或嘲笑。隻是她什麽也不說,就用自己火紅的果實,把這個顏色枯燥單調得令人乏味的冬天,燒出一處處動人的風情,給一片片古板的枯山帶來鮮活與靈氣,紅出大地的生機。我那時不懂紅果子的心思,以為她是紅給我們小孩子吃的,實在是委屈她了。

葉落盡了,空曠的冬日山林裏,隻有紅果子還火一樣的燃著,照亮著冬季。當然,偶爾走過田間地頭,一抬頭,也可以看見一兩個紅彤彤的柿子,孤獨、寂寥地掛在柿樹冠頂的禿枝上。這是在人們采摘時漏掉的,又幸運地躲過了鳥的雙眼,才在枝頭掛成一盞紅燈。柿子已紅得透亮,隨時可能在寒風裏墜落,流星一樣消失。紅果子不同,雖然很小,但千千萬萬的紅果子緊緊團結在一起,精神抖擻,也顯得異常壯觀,雲蒸霞蔚,不是誰都可以輕易比擬的。

下雪了,紅果子就披上一件潔白的風衣,紅白相映,越發清新俏麗,仿佛少女含羞的臉龐。我離開長滿紅果子的這個山村時,愛兒送我一方小小的手帕時,臉也如此紅過。高中時紅兒的秀氣笑臉,也常紅給我看。紅顏知己,那一瞬間的美豔,醉得我不想清醒。紅果子在雪下安然無恙,我卻熱血沸騰。記憶被淚水模糊,村莊在模糊中晃動。如火如炬的紅果子,漸漸在視線裏消失,遠離了那個懷著青澀夢想的少年。

今年深春,童心複萌的我,翻山越嶺闖入附近一處深山。此時,滿山綠葉盈樹,紅果子已被野鳥吃盡。童年的豔陽掛在天上,林中漏出斑駁的光影,暖暖地照在身上。我抑製不住**,挖了一棵火棘帶回家中,希望來年她能長出記憶中的紅果子,溫暖童年的夢想。

羊桃

白露之後,天氣漸漸褪去熱度,微風吹在臉上,帶來絲絲秋天的誠意。天空中的雲朵,用白色的畫筆,在藍天上瀟灑寫意。走在通往鄉間的路上,滿山遍野仍是一片青綠。高大的喬木,矮密的灌木,還有路邊的野草,誰也不願率先脫下這身漂亮的綠衣。倒是那些愛打扮的烏桕和黃櫨,早已按捺不住喜悅,悄悄換上了紅裝。

我針一樣穿進密林,清瘦的好處此時特別明顯。緊跟身後的,都是身材發福了的同伴。但最先發現羊桃的卻不是我,而是身後眼尖的進。我高度近視,看不見遠處藏在片片綠葉下麵的那些棕褐泛綠的果實。

這些果實是羊桃,大名獼猴桃,也有地方叫藤梨或者狐狸桃的,雞蛋大小,渾身密布茸茸細毛,沉穩地掛在藤條上,在微風中搖頭晃腦。我不知道大家為什麽叫它獼猴桃。它既不像獼猴,也不像桃。剝去外麵毛茸茸的薄皮,裏麵碧綠如玉,中心密布芝麻一樣的黑籽粒,倒像一顆顆翡翠毛石。

在我們發現的這架羊桃的旁邊,是幾棵高大的花櫟樹,還有些不知名的喬木和矮樹。羊桃橫伸直攀的藤條就自然隨意地架在這些樹木的枝幹上,七彎八繞的複雜程度,一如城市淩空盤旋的高架橋。一個個褐中透綠的羊桃就輕盈地掛在手指粗細的藤枝上,如吊鍾,似風鈴。伸手隨便一攀,能牽動所有果實的神經。

900多年前,北宋藥學家唐慎徵在《證類本草》說,羊桃“味甘酸,生山穀,藤生著樹,葉圓有毛,其果形似鴨鵝卵大,其皮褐色,經霜始甘美可食。”天涼以後,山野林間暑氣早已威風掃地,不見了蹤影。獼猴桃掛在藤上,經霜風一吹,寒氣一浸,正是采食的好時候。迫不及待地剝一個送進嘴裏,香甜的美感立刻傳遍全身,似乎身上每一處神經都感受著這種酣暢淋漓的痛快,每一個細胞都享受著這種甘甜清涼的滋養。

我們挑熟得好的采摘了一些,那些半生不熟的,就留給後來人吧。大自然的饋贈,獨占和浪費都是一種犯罪。老天即使閉著眼睛,也能看清人間的罪惡。

去另一道山穀尋覓羊桃的路上,遇見了一叢野**。她們嬌嫩地仰著笑臉,熱情地歡迎著我們的造訪,即便明明知道我們不是專為她們來的,也絲毫沒有不悅。感覺有些累,我們就坐在野**的身邊小憩,淡淡的幽香立時將我們密密地包圍。這是她們的待客之道,不管誰來,都有清香奉上。就像隨便走進這山裏的哪一戶農家,都有一杯或濃或淡的綠茶端上來一樣。鄉野的純樸與敦實,都盡在這花香與茶香之中。

依依不舍地離開野**後,我們穿進另一片林裏。這個季節的野外,隻有羊桃可以采食。野柿還沒有熟透,生澀的滋味隻有貪吃的小鳥能夠忍受。其他野果早已偃旗息鼓。還有的要等到更晚的時節,比如拐棗,這種叫棗不像棗的果實,滋味香甜綿長,卻個頭太小,隻能淺嚐輒止,斯斯文文地吃。

山裏的羊桃很豐富,找對了地方,一會兒就能摘滿一籃或者一提袋。我們不想摘得太多,一小籃就已足夠。回到溝底的路上仰望那片給我羊桃的山林,一種感恩突然糾結在心裏,不知道該對誰說聲謝謝。在自然麵前,除了索取,我們還能做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