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林之中

小路

獨自來到林中,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後。陽光豔豔地照著山林,數不清有多少蟬鳴。

林中的小路早已發生變化,許多當初有的路,有的樹,現在沒有了。許多當初沒有的路,沒有的樹,現在有了。林間的一塊地,還被辟出來,建成了一個山莊,移來別處的花草樹木,點綴在裏麵,精致漂亮。小城居住的人,很多到這裏吃過飯。不很貴,飯菜也合口。我在這裏吃過幾次,都是陪別人。小方在這裏上班時,一次生日,也接我們在這裏慶賀。十八九個熟男熟女圍聚一桌,喳喳呼呼地喝將起來。七葷八素的菜肴再美,一場酒下來,許多都翻江倒海。

我還好,微醺。不是因為酒量大,喝不倒。相反,是酒量太小,大家都照顧,每次淺嚐輒止。就這樣,依然醺醺然不知西東,一路晃晃悠悠,又隨著腳步同樣飄浮的人群,湧到山下的歌廳,一邊吼,聲嘶力竭;一邊接著喝,權當都倒進皮桶裏。當然,這些都是早些年前的事。那時年輕,經得起醉上幾回。有時候,不會是最好的借口,一切的無能,包括笨拙和愚蠢,都可以用不會搪塞過去。單位一些混事的人,就常常以不會為借口,推卸許多應做的工作,領錢或者發獎的時候,少一個子都不行。勞逸不公,似乎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永遠存在。

這是一片我非常熟悉的山林。高中我就在山邊的一中就讀,許多個周末和夜晚,我都在這片山林裏出入。這裏的每一條小徑,就像我掌上的紋路,曲回轉折,了然於胸。我已許久不曾獨步這片山林,藏在心底那份久違的青春**,也早已被時光磨礪得棱角不清。

山林有些縮水。原來緊挨著操場長著參天白楊的一小片,好多年前就被伐去樹木,辟成現在的駕校練車場。那所我深深迷戀的高中,也搬遷到城西南的筆架山下。這樣也好,文化意韻更濃。隻是再到這片林中散步,風聲、蟲聲仍在,朗朗的書聲卻聽不見了。穿行影影幢幢的舊樓校舍間,心裏再怎麽懷舊,也找不到原來迷戀的那份校園氣息。

小路在林中蜿蜒,時而雪亮,**著泥土,反射著強烈的陽光;時而隱沒草中,斷了張望。還是轉回吧。曾經被我們無數學子踏得溜光明亮的路,現在已少有人走了。那些留存在記憶中的舊事,都隨風遠逝,和這小路一樣,慢慢被雜草荒蕪。世上有沒有不被荒蕪的事物?

踏著蟬鳴,我走上另一條小路。陽光一路向西越去,我一路向北越過東溝,攀上一道小山脊。山脊的背上,有一個圓形的水塔,一堵拒擋閑人進入塔頂的石牆已半邊坍塌,再也擋不住任何人。石牆上的破舊木門,仍然緊鎖著,成為形式,或者象征。當初,整個一中近千人馬,都吃著這塔裏的水。清澈甘冽,源自官山深處,純粹天然的純淨山泉。現在,看看那堵坍塌了的牆,誰敢保證沒人向水塔裏撒尿棄物?記得讀書時,我對圍牆裏麵有過好奇,想知道塔上麵有些什麽,水是怎麽過濾的。試著攀爬了幾次,始終沒有成功。現在到可以看個究竟了,我卻沒了興趣。

轉路向坡下走,我要到一個隻和紅兒去過的地方。那是一片杉樹林,偏僻幽靜,杉林茂密,遮天蔽日,即使深夏的豔陽,也照不透那份緊致和神秘。紅兒和我走進去的那一刻,時光凝滯,萬物遺忘,隻有願望允許地老天荒。結果,願望恰恰很快凍結,當年的時光,卻汩汩如水,一流三十年,直到今天。人這一輩子,傾心的相守,往往不是當初。

密林幽靜一如彼時,沒有蟲叫,沒有鳥鳴。炎炎夏日,甚至連風都沒有一絲。站在林間炎熱小路上的我,看得到當年的影子,卻沒了當年的青蔥。就像這林中的許多小路,都變了模樣。路轉步移間,油然想起那時特別喜歡的一首歌,記不清是誰唱的,低婉抒情,甜蜜有聲:“林中的小路有多長,隻有我們漫步度量。月兒好似一麵明鏡,映出了我們羞紅的臉龐。在這樣美好的夜晚裏,你的心兒、心兒可和我一樣,沿著林中的小路,默默伸向遠方。”

歌詞中的月亮,也和紅兒有很多共享。這片林中的小路,都見過她羞紅的臉龐,如梅似桃的嬌豔,仿佛在水一方。“我們相愛有多深,唯有這小路才知道。星星悄悄眨著眼睛,把我們的秘密張望。在這樣幸福的夜晚裏,你的心兒、心兒可和我一樣,沿著林中的小路,默默伸向遠方。”遠方是哪裏,至今也不知道。當初多麽美好的愛情,也沒經起時間的風浪。三十年過去了,麵對物是人非的林中小路,歌詞還大致記得,曲卻不會唱了。

走出杉林,小路的盡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條寬闊道路,曲曲折折通往左側的山上。難道那就是遠方?

老屋

老屋有些孤獨,落寞地立在林中,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一陣風,似乎都能掀翻它。

山林依然豔豔的,神采飛揚,沒有早年這個季節應有的低落情緒。十月了,陽光依然帶著逼人的強硬,半步也不肯退讓。所有的草木,青枝綠葉,仿佛在嘲笑季節,還有我和老屋。

老屋隱在一片鬆與花櫟樹交織的林中,一年四季,一多半的時間,濃密的枝葉阻攔著它的眺望。它努力地翹起屋角,依然夠不著足以看得更遠的高度,像我,一次次攀爬,總也上不到理想的山峰。我感覺,我和老屋一樣孤獨。他困在這片樹木中,我困在那些文字裏。我不想這樣一直被樹木嘲笑,讓文字捆住手腳,最終像老屋一樣默默地終老殘生。我使出渾身解數努力擺脫束縛,希望和那些樹木一樣,每年都能長出些新枝綠葉。我甚至沒有一點要脫穎而出的願望。但很多時候,理想的胃口不小,現實卻顯得很狼狽。我太瘦,嶙峋的根底怎麽也撐不出豐腴的姿勢。

老屋比我高大雄壯,安靜地站在林中,好幾十年了,沒挪過半步。那年,敏帶我去,長長的黑發飄過齊腰的野草,像飄逸在林中的仙子,很迷人。老遠,狗就不停地衝我吠,我跟在敏的身後,小心地靠近。

發已花白的敏的姨父聞聲從老屋裏緩步而出,一邊嗬斥著狗,一邊熱情地接我們進屋,端茶倒水地忙碌。那以後,逢年過節再跟敏去,小女子已為我妻。每次,茶水飯菜不斷變化翻新,而老屋,卻一直透著如初的熱誠,像個飽經滄桑的世紀老人,灰暗中覆著一株株瓦草的屋頂,裂了指寬縫隙的厚實的黃土老牆,鏤著蜂蟲鑽出的一個個口徑不一的彈孔的木梁木柱……看上去比佝僂著身軀的敏的姨父更不堪風吹。事實上,老姨父,還有姨,都先後離別老屋,在老屋背後的深山裏另覓住處,再也不見世人。而老屋,顫巍巍地,依然健在。

門前的櫻桃樹笑容依舊,像不多言語的老姨父,蒼勁中有些衰老。大姨很好客,每年紅了櫻桃,都要我們去摘。我們嘴裏應著,卻一次也沒去。我們不想給老人添麻煩。倒是那老屋,我很喜歡。少時住過這種土房子,冬暖夏涼,呼吸之間,泥土的氣息讓人沉靜。不同的是,房子不是我們的。我們寄人籬下。一間傍著寬大正屋的小柴房,是我們一家三口的安身立命之所。風雨時常光顧室內,那些蟲蛇也是常客。驅趕總是無效,仿佛那也是它們的領地。鼠更氣人,從來不拿自己當外人。稀疏掛在梁上熏得油黃發亮的幾塊瘦弱的臘肉,我們還沒舍得動,它就大大方方地開吃。母親氣恨之極,買來一隻可愛的小黃貓,從此安寧。

老屋在我們離開不久就融化,塵歸塵,土歸土,冰一樣回歸大地,不見蹤跡。這讓我十分不舍,眷戀變成文字,一次次搬出記憶。愛屋及烏,兒時的親昵,也隨時轉移到所有這種黃土夯築的房子上。隻是現在,城市和鄉村,這種房子,日漸稀少。生活富了,房子總是最先更新升級。小城周圍的山上,姨父住過的那棟老屋,更加孤獨。似乎,是獨自隱居到了林中。想見的,不想見的,都不用去想,去見。那些泛濫著形式光澤的言不由衷的話,那些張揚著虛假笑臉的客套的人,還有平和中包裹的驚濤駭浪,都排除林外。

有一段時間,我常去林中散步。隔了密密的枝葉,與老屋對視。他想說的話,在慈祥溫和的目光中泄露無遺。我想要的寬容、安慰、肯定和鼓勵,也能從他的注視中讀出,就像捧了一本厚重的經典巨著,總能讀出自己的身影。

對林子的偏愛,說起來也歸於少年時。年少的我喜歡懷揣一本書,藏進林子去讀。鄉下能找到的書不多,就《三俠五義》《水滸傳》《楊家將》之類,也有零星的《少年文藝》和一些翻得缺頭少尾的破爛的小人書。林中安靜,沒有人打擾,一氣讀個痛快淋漓。陽光透過枝葉落在書頁上,斑駁著一個個遠古的人物。最喜歡的是展昭,又帥又能幹,關鍵是正義。他和他一樣的人,影響了我一生,導致做人處事總不能圓滑世故,皓首華發了,還愛憎分明,嫉惡如仇。這讓我無意中得罪很多人,吃過不少虧,一些好的機遇,因此拱手讓人。活到現在,仍然兩手空空。每次走進林中,寂靜也讓我常常反省反思。雖然所謂的成功,很多時候與自身的努力並不成正比,站在人叢中,普普通通也並不多麽丟人,可想想曾經放走的那些美好,也不覺著光彩。我喜歡藏身林中,喜歡孤獨的老屋,大概率地揣摩,內心深處應該總有無限情結係在那些書中。

姨父離開後,老屋歸了別人。再去林中,老屋已有幾許陌生。新主人豢養的小狗,一聲緊過一聲地阻攔著我與老屋接近。我無法逾越,就像人生中遭遇的某些險阻,很多不是一己蠻力能夠解決的。站在它的立場,那隻對我並不友好的小狗,在盡忠自己的職責,我總不能打它一頓,或者幹脆宰了它吧?人怎能與牲畜一般見識?

枝葉婆娑,濃密得化不開陽光。老屋門前的田邊,林中小路在此一分為二,一條經過門前可入老屋,一條遠遠地分道揚鑣,折向屋後巍峨山上。站在屋後山巒,也可與老屋遙相對視。那些想說的話,想要的溫暖,一低首,都隨了林風化進心中。透過枝葉疊翠的漏洞望去,老屋隱約出記憶的輪廓。灰暗的屋頂已不見了瓦草的蹤影,好像修整過。牆體上過去撕裂的陳舊的傷口呢?看不清是寬了還是窄了,是結痂了還是依舊開裂著。有著大小不一彈孔的木梁木柱呢?要換可是大工程,不啻於重建,應該沒變。變與不變,老屋都遠比我們能扛風雨。原本普通的一把土,塑成牆後,也有了超越泥性的堅韌與頑強,經得起歲月的打磨。

靜立林中,我感覺老屋安靜,孤獨,卻不落寞。隨風擦過的時光在老屋上沉默,性格活躍的季節在叢林裏打坐。一切似乎靜止,枯或榮,舊或新,窮或富,賤或貴,死或生……都不如一枝一葉,一座老屋。

灑在林中的冬日暖陽

一片蕭瑟,一片陽光。

太陽還未升起來的時候,我走進林中。冬日的山林,繁華落盡,滄桑盡露。不免生出一絲蒼涼,寒意包裹著寥寞。心裏從未有過的向往陽光。

太陽真就出來了,從遠山的山頂,冉冉而起。它走得很費力,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像我爬這麵山坡,不遺餘力。金色的陽光弱弱地照在身上,柔軟中透出一些不易察覺的溫度。感覺太陽走的路,一樣坎坷,風雨寒霜,充滿了無窮變數。尤其雲和霾,都是它的天敵。我們那麽需要陽光,卻又天天製造著遮蔽陽光的霾和廢氣。

山林幽寂深沉,像一個安詳打坐入定的高僧。行走在曠寥的空林,連一隻小鳥都沒見到,隻有風毫無顧忌地穿林而進,又穿林而出。進時一陣喧嘩,去時一片呼哨,像一大群呼嘯而過的調皮的孩子,頑皮地試著老僧的定力。山風掀起一片寒意,豎起衣領都擋不住時,我心裏越發渴望溫暖,越發向山頂攀去。離陽光近一些,是不是更溫暖一些?

我加快腳步,手腳並用。這是一條沒人走過的路,或者根本就不是路,隻是荒野林地。我從上麵走過,那就是我的路。盡管有些吃力,但我不想輕易放棄。自己選擇的路,總要給心一個交待。周圍高大的樹木都是我的依仗,它們扶我一把,我就更有信心向上攀登。在這個冬日的上午,許多這樣的樹木一直這樣扶我。我心裏特別溫暖,感恩的步子更加有力向上。

山路陡峭崎嶇,還有無數荊棘、怪石擋住去路。我在叢林中穿行,遠沒有風瀟灑隨意。隨便哪叢荊棘,或者雜草,都可能阻擋上山的路,絆我一個趔趄。有時候不得不退回原處,從頭另辟蹊徑。我不怕重來,可在歲月的路上,卻無法重來。尤其在這半百之年,現實是在爬山,人生卻已在下山,耽誤不起。幸運的是,陽光已暖暖地灑在林中,照得山林一片明亮。我趕上了好時光,即使“日暮蒼山遠”,心裏也一片陽光。

多少還是有些不甘心。是啊,人生的高度,我亦無法接近遠山,甚至超過身邊的大樹。但我可以爬上一座山頂,高過一片灌木。過去的那些時光,有許多虛度,也沉澱了一些陽光。亮在心底的那些溫暖,都是太陽年複一年覆蓋起來的暖層熱源。我努力攀爬這片山林,也是為了親近太陽,積澱人生的厚度。

路在腳下延伸,山林一片寂靜。偶爾一兩聲小動物的鳴叫或者窸窸窣窣的爬行聲傳來,我立即停下腳步,側耳傾聽。對於它們,我是不速之客,打擾了它們的生活,還可能引起它們的驚慌。我停下腳步,是想盡量減少對它們的驚擾。不會驚擾它們的隻有陽光。陽光對誰都公平無私,不論是花,是樹,是草,還是人和動物;也不論你尊貴、富有,還是卑微、貧寒。在這樣寒風料峭的深冬,唯有陽光,是它們,花草,樹木,還有我們,最大的福祉。

終於,幾經曲折,我攀上了這座小山的山頂,眼前一片開闊。疏林朗木間,我看見透明的陽光明媚地灑在每一棵樹上,每一寸地上,每一株枯敗的草上,還有我身上,照得一切暖暖的,亮亮的。抬眼遠望,腳下小山林立,溝壑縱橫。遠處,蒼山逶迤,金光燦爛。我有些疲憊,臉微微發熱。好像,我已被這片陽光熏醉,不再有花草樹木之外的欲望,除了生長,除了時光,別的什麽都不想。我慵懶而舒爽地靠在一棵樹上,盡情地享受冬日暖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