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處

希望成為山

在我心裏,山一直代表著偉岸,像巨人,我就在巨人腳下。

所以,我更早地看到了山,更多地知道了山。曾經,山在我眼裏,就是整個世界。我從小就把它裝在心裏,可是不論我如何努力,卻還是不了解山,越不過山去,更做不了山。山裏有山,大小不一,哪怕一坐不知名的小山,也沒有一座是我,或者說我連一堆小土包也不像。我隻是散落在山裏哪個角落的一塊頑石,點不化,也煉不成器。

荊山綿延,氣象萬千。我現在停靠依泊的這座山,叫官山,從蒼茫遙遠的大山深處逶迤而來,雄偉磅礴。名字也很好聽,從政的人都喜歡,似乎上過此山,就會官運亨通。看著每天絡繹不絕的人爬山,我也緊跟其後,不厭其煩,數不清幾上官山了,但仍做不了官。我不是做官的料,也沒有靠山。

不是想當官。在小縣城,最大的官能大到哪兒去?不過巍巍荊山的一座渺小山頭,如一滴水,融進海裏,就什麽也不是。可傳統的觀念就是很固執,似乎隻有官職,方顯一個人的能力。人們待人的態度,也以職務左右。囂張謙卑,往來奉迎,官道盛行。可官不一定都是真能力換來的。似乎,比能力重要的是靠山。靠山不是山,卻比山有能量。

我靠的官山,能給我靈秀或神氣,包容和厚重,卻給不了官帽。

還真有一座山叫官帽山,在馬良鎮的東南一隅。小時候上去過,和春遊的同學們一起,沒當回事就攀到了山頂。站在那裏放眼望去,周圍群峰茫茫,像大海的波濤,在腳下洶湧澎湃。山的南邊,是萬丈懸崖,絕壁深壑,望之森森。就是這樣一處絕境,當年賀龍的隊伍還是從這裏打開一條生路,突圍而去。我年少輕狂,站在山頂,似乎就高過山了。那份勃勃雄心,仿佛勒馬橫刀的紅軍,有山的氣勢,可以藐視一切。

輕狂的代價比山沉重。翻過一座山,再翻過一座山,花費半生時光,我始終沒有走出蒼茫荊山,也沒有成為哪怕一座無名的山峰。

大山沉默不語。我亦心裏黯然。

有時候真想對大山猛吼幾聲,吐出心底的戾氣,將所有的煩惱和怨氣都吐給蒼茫荊山,讓它吸納,要它化解。就像小時候挨了吵,有了委屈,獨自走進深山老林,大喊大叫,向山撒氣。若不是有那麽多無形的山讓人靠,哪有這許多的不平與無奈?

大山蒼茫,巍峨屹立。我不知道它在這兒站了多少年了,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和我一樣也藏著許多的不解與困惑,躍動著怎樣的思想,壓抑了多少岩漿,什麽時候噴薄而出。但我知道,它寬厚,穩重,慈祥,對我足夠好,允許我隨時頑皮地站在它的肩頭,疲憊地躺進它的懷抱,歡暢地行走在它的血脈裏。我所有的生活,乃至生命的底氣,都是它給予的。我成不了山,但山允許我做它身上的一棵樹木,一株花草。最終,哪怕隻是一粒塵埃,也是山的一部分。

麵對大山,我感到渺小。大山以雄渾和高大將我的目光抬高、放大、拉遠,投向隻有思想可以到達的深處。在這裏,深處仍然是山,但紅日已在天邊迷蒙的山巔冉冉升起,彤紅彤紅,像要把山也點著似的,發出耀眼的光芒。這景象,似乎和山的形象一樣,一直駐留在心裏,和小時候看到的景色完全一致。不同的是,小時候不知道畏懼,不怕耀眼的光芒把自己也燃燒了,融化了。其實能融進這片霞光裏,應該是榮幸。在霞光裏,山和我一樣,不分大小,都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實實在在站在這片大地上。那些飄在天空的雲,那些翩躚飛過的鳥,那些穿林而過遲疑卻並沒有停留的風,在這片土地上,注定都不會留下任何的蛛絲馬跡。

我掩上厚重如山的書本,慢慢走出去,沿著山間崎嶇的小徑,踩著地上的碎石和泥土,一步一步向大山走去。沒有絲毫猶豫。

大山的寬厚與溫和

從小,我的視線就停在山前。巍峨蒼莽的荊山,激光也無法穿透。有時候,阻擋是一種善良。它讓我們拋棄了許多不切實際的幻想。我習慣了這種阻攔,也喜歡攔住我目光的這座大山,它像一種依靠,堅固、敦實。心靈安放在這樣的山裏,任何時候,都特別踏實。

麵對大山,我有時會想:波濤一樣起伏的山巒之下,到底有些什麽,讓山如此沉靜、堅毅而又魅力四射,吸引無數的人去攀登,探索和冒險?

泥土?沙礫?岩石?各種各樣的礦藏或者寶石,還是僅僅乳峰一樣堅挺聳峙的海拔?

海拔是個很有魅力的詞匯,在許多男人眼裏,海拔比女人更具**力,拚卻姓命不要,也要征服海拔。從2000米到5000米,再到8848.86米,多少條鮮活的生命雪藏在征服的路上。英魂恐怕又可以堆起一座山峰了吧?

如果說以前的女人還能跟大山一比,現代的女人就差遠了,極易征服,隻要有錢,再漂亮的女人,都能壓在身下。物極必反,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越是容易得到的東西,人們越是不屑。所以,許多男人選擇征服山峰。

我不是這樣的男人,不想征服什麽。登上了山頂,未必就代表征服了山峰。那種高度,其實是山的托舉。

我也攀上過一座座山峰,大的小的,高的矮的,但直到現在,我依然是我,山依然是山。下得山來,我還是那麽平凡,一如山上的一粒塵土。

我不再糾結,心歸於寧靜。再美的霞光終究也要褪色,如果山給不了我的,別人一樣給不了。即使一時給了,也會心累,不安,早晚也會失去。而我心底深處,隻不過希望與大山一樣,雄渾、深厚、堅韌、寬廣、沉穩……而又帶著不露痕跡的溫度。

我尚達不到這樣的境界,或者說高度。即使山把我托舉到很高的海拔,我依然僅1米7的身高,削瘦,柔弱,輕不起風浪。

如此,麵對蒼茫大山,我亦發充滿崇敬,一有時間和機會,就喜歡到每座山,每片林裏去走一走,看一看,感知它的雄偉、博大,體味它的寬厚、溫和,與山說些隻有它聽得懂的話語。我喜歡山,最依戀的還是它的寬厚與溫和,像個慈祥的長者。每次,心有結,情有傷,我都走進它的懷抱,在它的寬厚與溫存中吟嘯,癲狂,酩酊大醉,然後再在它的平靜中平靜,沉穩中沉穩……

大山裏的石頭

在保康這一帶,大山的深處,藏著龐大的磷。我無法理解,那種石頭就是磷。或者說,磷怎麽變成石頭,躲進了深山之中。

石頭是山的成員,就像每個人之於家庭,每個家庭之於社會。雖然有的石頭就是一座山,但對群山而言,仍然隻是一個組成個體。所以我們沒有必要表現得多麽偉大與突出,重要與顯赫。

我始終好奇,這些看上去和我一樣並不起眼的石頭,怎麽就成了磷,能夠提煉和加工成各種對人類更有用的東西,比如磷肥、磷酸、五鈉、次磷酸……那麽,我能提煉出比肉體看上去更有價值的東西嗎?

大山是不會回答我這樣的問題的,他看上去總是那麽沉穩卻也令人費解地佇立著。對於我的問題,他從來沒有正麵回答過一次,哪怕我哭著求他,他也隻是微微一笑,像一尊慈祥的佛。佛在人們無論多麽虔誠而懇切的跪拜下,不也是始終笑而不語嗎?

石頭一車一車地運往山外,運石頭的車也由最初十來噸運力的東風掛車不斷更換成四五十噸的“平頭王”。一條通往山外的水泥路,破了補,補了修,修了築……最終,富得流油的不是大山,也不是山上的樹木。

我對山的這種寬厚開始存疑,可是也沒人能夠解答我的疑惑。就像小時候課本上的那些關於曆史關於文學關於詩詞的一些命題,解到老,費盡心力,也沒有標準答案。但朝朝暮暮麵對大山,我又按捺不住自己的想法。疑惑有時就像一條美人魚,隨時都會在心海翻騰,攪得人不能安寧。

做不了山,哪怕一座小小的山包,很大程度上,恐怕與自己常常有這樣那樣的疑惑,這樣那樣的想法有關吧。

我再次攀上山頂,大山以高聳和遼遠把我的目光拉向天邊,一起被拉向天邊的還有我的思想。天邊正燃燒著火紅的晚霞,那些不知答案的我的想法和疑惑,很快被晚霞燃燒殆盡。就像我把一疊再也寄不出的詩稿,扔進熊熊的火爐,轉眼就**然無存。

有人為大山裏的石頭建起了工廠,大山深處的石頭,開始有了最好最近的去處,再運往外麵的車上,石頭變成了成桶成包的產品,大山深處的小城,成為磷都,生產的磷化工產品,遠近有名。可幾年好景之後,都麵臨同樣的問題——環保。工廠都建在水邊,再深的大山也藏不住衝天而起的濃煙,再雄渾的土地,也經不起廢水的滲透。

隻有環保達標的廠能繼續生產,剩下的工廠全都關停。我還沒有來得及思考那些石頭的命運,那些曾經連通山裏山外的車輛,又開始繁忙起來,川流不息地行進在蜿蜒起伏的山路上。

藏在深山裏的田地

那些田就藏在深山裏,帶著不同的坡度。這是山的另一種深,廣袤,遼闊,海一樣無邊無際,翻過一座山,又是一座山,越往裏,越是山。那些山裏人賴以生存的田地,就掛在山的腰際。

我深深地熟悉這片田地,從蹣跚學步起就與它們打著交道。泥土混合著野草散發的氣息,清新中帶著草香,也染著淡淡的土的腥味,嗅上一口,滿腹舒暢。小時候頑皮,在田野上、草地上、山林裏瘋狂玩鬧時,絲毫沒有感到這種氣息的親切,可一旦久離了故土,再回到它的身邊,這種親切便顯得那麽美好與感人。像見了久別的父母親人。距離產生美,距離也是發酵感情的催化劑。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淅淅瀝瀝落下的雨的帷幕,像一簾輕紗,阻擋了我的視線。站在田邊,我看不清遠處的山巒和掛在山腳下的那片坡地。記得那片地裏,以前種的都是冬小麥。這個季節裏,應該是鬱鬱蔥蔥,在山風中翻滾著海浪一樣的綠波。而身邊這片坡地,則應是油菜的天地,金黃的花蕊裏,一定有蜜蜂的身影。可現在,我看不到少時那片熟悉的景象。所有的田疇,都還空蕪著,長著些從小就沒有搞清名字的野草,驕傲地開著些淺黃的,或者淡白的花。

不會是我記憶出錯了吧?為何田裏不見了莊稼?

發小祥雲放下工作,帶著妻子小楊從深山的那邊趕回村莊。他是騎著那輛五羊摩托車回來的,與小時候我們共同騎過的自製木輪車完全是天上地下。他還有一輛大巴,停在一個叫大林的山鄉,平常往返城鄉,是一家收入的依靠。

幾十年不見,祥雲明顯發福了,身材魁梧,不再是緊跟在我身後的小不點。反而是我,沒長個似的,孱弱依舊。聽說我要來,夫妻倆專程趕回家,準備了豐盛的酒菜。可惜都不善飲。這也好,免得酒熱耳酣之後,我的疑問無人解答。

夜幕把那些光禿禿的田地都掩進黑暗之中,大山陷入一片城裏難得的清寧,樓房在明明滅滅的燈火裏影影綽綽,小村在夜色裏恢複了小時候的印象,與白天看到的陌生景象交錯,衝撞,混雜,疊印,糾纏不清。一閉眼,滿眼都是過去的土屋瓦房,雞舍犬籠,還有火苗隨風飄搖的煤油燈。一睜眼,一切又恍若隔世。

麵對我的提問,土生土長的祥雲很平靜,也很沉著。不是地不長莊稼,是種小麥玉米根本不劃算。一片掛坡地,一年忙碌下來,一畝的收成,頂不上出去打兩個月小工,誰還種地?現在的地,大多改種煙葉,或者其他劃算的作物。這些年村裏發展很快,過去我們常在那兒滑過雪的山坡上,都已架上了光伏發電的太陽能電池板……祥雲納言寡語,話平淡簡潔,像山裏的泉水,清澈明白,沒有多餘的渲染與鋪陳。我卻知道,那是大山的性格,坦誠,質樸,像藏在深山裏的田地,熱忱都藏在話裏。

麵對大山

從荊山深處的趙家山回來,我又坐進官山的懷抱。官山的對麵,還有兩座山峰,一座叫萬年山,一座叫筆架山。終日與群峰為伍,麵對這樣一座座大山,有時我會想,我是什麽?我能做些什麽?

我知道有些人像山,有些人就是山,而我什麽也不像,什麽也不是。這樣想的時候,我又常常沮喪得無地自容,仿佛我就不應該站著,那樣是不是意味著在與山比高度?可是如果我躺下,我會不會就停止了思想?

將我墊高的山在我腳下,聳立眼前的山令我仰望。攀登是一生的事,雖然每一次都充滿艱辛。山用了千萬年才塑造起那樣的海拔,人用幾十年、十幾年,甚至幾年就能改變自己。相比之下,我們更容易,問題是心中有沒有山。

那年遠行,我選擇了去海南。山見得多了,要旅行,一定要去看大海。我刻意回避了三山五嶽,固執地把腳步伸展到沙灘上、大海上。眼前的遼闊與壯觀的確讓我震驚和感動,藍色的大海是那樣的深邃遼闊,大得看不見天邊,波瀾起伏的海浪也那麽親切可愛。可幾天之後,我卻一樣固執地選擇了返回。從小生長生活在大山深處,看不見山,心裏總是不踏實,海天一樣空曠與虛無。

山早已被鑿穿,一個又一個貫通的洞連接著外麵的世界。這與挖石頭刨空的洞孔完全不一樣,裏麵流淌著清新的空氣,同時也流淌著各種各樣的車輛和燈光。從外麵回來簡單了許多,從山裏出去也同樣方便快捷。我曾以為在這樣的山裏架橋鋪路是不可能的事,可一轉眼,大山深處也有了高速。還有,鄭萬高鐵途經的一段也在建設之中,這讓大山的深邃變得不再深邃,藏在深山裏的石頭,長在大山土地上的有機食物,都有更便捷的通道,走出山裏。

我更加離不開大山。大山寬容,無私。深藏地下的石頭,**在外的土地,汗毛一樣長在地上的花草樹木,血液一樣流淌於軀體的清水,欲取便取,從不吝嗇。生活在這樣的大山裏,你還需要什麽?你的欲望高過大山,漫過山頂之後,就會淹沒於一片無邊無際的海洋。

我感到幸運,也感到欣慰。是這樣的大山給了我溫暖、沉穩與實在,它們像我的守護神,一直護佑著我從一個小山攀爬到另一座小山之上。所有的路都是錘煉,所有的屹立都是期盼與守候。我不需要變成山,也不需要把名字刻進山裏那塊風化不變的石頭上。我隻需要山站在我麵前,這樣,那些飄**的雲,那些嫋嫋升起的炊煙,那些一年一年不斷粗壯的樹木,那些固化成雕塑的石頭,那些隱藏在大山深處的神秘、故事和日升日落……就是引領我走向一座座山巔的航標。

有了這些航標,再深的大山,我也不會迷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