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
花,美麗,芬芳。生活中,一些並非花的東西,也用花一樣地容姿,美好與溫暖著我們。
苞穀花
叫花,卻非花。小時候一到秋冬,衣兜裏總要裝個半口袋當零食,一邊玩,一邊掏出來往嘴裏丟,一把一把的,嚼得津津有味,滿嘴生香。
鄂西北的保南鄉下,都把玉米叫做苞穀。俗諺的“五穀豐登”,苞穀是其中的重要一種。山上都是旱地,種不了稻穀,就種苞穀。少了它,地就少了生氣,農人就丟了魂。
過去平原的水稻收成不高,隻能基本維持城市居民的供應。因此就誕生了一種特別的商品糧戶口。那種年代,凡是有此戶口的人,一年四季可以平價買到稻米。雖然不能餐餐吃,放量吃,但總比天天吃苞穀飯好。苞穀是粗糧,粒大,堅硬,粗糙,還附著厚厚的表皮,需要一遍遍磨。磨碎了,去了皮,才能煮了吃。遠不如稻米,去了殼就能煮出白花花的米飯,又香又細膩。苞穀米吃時間長了,一聞到大米飯的味道,那個香,還有那個饞啦,真的無法形容。
常聽到許多怨言,說現在的米飯沒有過去香,隻是誰也沒有膽量和勇氣回到過去那種一日三餐吃苞穀的生活裏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現在,山裏的地裏依舊種著苞穀,吃的卻是大米,一年四季,頓頓不缺。這有袁隆平的功勞,是他把水稻的產量翻著倍的提了起來,與改革開放的大勢形成合力,滿足了山裏人餐餐吃稻米的願望。
我小時候住的那個地方也是山村,沒有一片水田,不產一粒稻米,平平整整鋪在山腳山邊的梯田裏,隻能換著季節的種著小麥和苞穀。冬季是小麥,夏季輪到苞穀。交替往複,周而複始,一如四季。每到金秋,收了苞穀就可以炒苞穀花。苞穀花是當時小孩最好的零食,經濟實惠,不用花錢。大人有時候也吃,嚼得比小孩還響,滿嘴苞穀花脆生的碎裂聲,像放了串小鞭炮。
炒苞穀花需要耐心,文火慢炒,細細加溫。那時候用不起食鹽,都用河沙伴炒,一遍遍翻炒,一次次起鍋。每次量不能太多,火也不能太猛。炒好了還要用塑料袋或者其他器具密封盛放,再吃才又酥又脆。與爆米花不同,這樣炒的苞穀,沒有經過高溫高壓,大多不開花,隻有極少數幸運,能在火溫適度的沙子裏,迸發出生命的潛能,開出雪白的小花。花也不如爆米花燦爛,似開未開,像山村的妹子,含羞帶嬌,露出星星點點的花絮。想到人的一生,感覺也和苞穀花一樣,隻有在條件機遇都不錯的環境裏,才能釋放自我,展示美麗,開出一場燦爛如花的人生。
除了酥香,苞穀花幾乎再沒有別的滋味。鄉裏人智慧,就為它加糖。早些年買不起,也買不到白糖,一到冬季,人們就用紅薯熬成麻糖,把苞穀花用麻糖粘緊,做成橙子大小的“糖果子”,吃起來又香又甜,還有些點心的意味。逢年過節拿出來招待客人,也顯得大方客氣。再後來,條件不斷改善後,人們就用白糖化水浸泡苞穀,凍好晾幹後再炒,讓甜蜜潛進苞穀,沁入人心。
苞穀花充實過我的肚腹,也美好過我的童年。說到底,苞穀花就是炒熟了的苞穀。換了一種形式,吃起來就感覺有了新的味道。咽下去的時候,也特別順暢。就像生活,老是一種樣子,時間久了,再美好的生活也會感覺乏味。山村的冬夜漫長,有了苞穀花的咀嚼,生活也有了特別的香味。那些看在眼裏早就厭煩透了的苞穀,也金燦燦的有了活力。
慢慢地,苞穀花淡出人們的視線,在農村小孩衣兜裏消失。過去隻有城裏人吃得起的餅幹點心,現在也成了農村小孩的零食。苞穀花,這種叫花卻非花的食物,隻有在人們懷舊的時候,才變換著新鮮的做法,出現在人們的果盤裏,為生活增添一份憶念。或許,還根本沒有人憶念。
米花
一碗存儲了不少時光的渾濁的老油在鍋底慢慢變熱,騰起淡淡煙霧,母親白皙的右手伸進煙裏,感受了一下油溫,抓起一把陰米丟下,“嗞”的一聲,米在油中開花,香在煙裏飄**。
記憶裏,這種讒人的美豔場景依舊坦率直白,仿如昨天。
陰米並不是一種米,而是一種米的半成品,由糯米精製,浸潤著日月的光華,凝結著風霜的氣息。熱油一炸,瞬時花開,潔白如雪,人稱“米花”。
米花珍貴。在那個生產能力低下的年代,一切物資供應,都很緊張,買什麽都要計劃,要票證,要等待。等待不是說排隊等候,而是說一些東西賣完了,不能馬上得到補充,可能要等上十天半月,甚至更長時間,熬人耐性。做米花的材料是糯米,相比大米,糯米產量更小,種植更少,稀罕更盛,隻有逢年過節,才可能弄上那麽一點,可憐兮兮的。糯米開花,變成招待貴客的食品,還需要經過一係列相應複雜的程序,製成陰米,方可炸成米花。
女媧造人,賦予了女性柔美、聰慧、善良與靈巧。母親是其中之一,直接承襲了華夏女性的典型共性,既有端莊秀麗的容貌,也有善工女紅的心靈與巧手,賢惠過細,勤儉持家。什麽事,一學就會。緊張拮據的日子,安排得條理有序。雖然有時難免捉襟見肘,但粗米糙飯,艱難歲月裏,一家人也從不曾餓過肚子。時光有些艱難,母親並不悲觀失望。一雙向往美好的手,異常堅強;追求幸福的腳步,不曾停息。勤勞總能收獲,逢上年成好,生活還會小有盈餘,有時拿苞穀換,有時攢點錢買,每到臘月,總要想方設法弄些新物件,吃的,穿的,用的,大人,孩子,盡量周全。陰米隻是其中一種,卻是母親出色勝任家庭主婦的一個側麵剪影,綽約而美麗。
記憶一直不曾被蒙蔽。少小時母親製作陰米和米花食品的過程就像一部影像資料,存儲在大腦的暗格裏。那畫麵,純樸,傳統,唯美,絲毫不比網絡上流傳的李子柒的短視頻遜色,連母親身上的藍印花粗布罩衣,也尚透著清晰的米湯漿洗氣息。李子柒的那些民間手藝影視,不過是複古式的現代表演,或者說演示,並非她生活狀態的記錄。母親製作米花,一幕一幕,都是昔時真實的生活,沒有一絲矯揉造作。
我一直注視著母親和她的製作流程,用整個少年時光,目光持續追蹤拍攝與拚接著那些經典的畫麵。一開始是糯米從母親手中的小碗裏滑進盆底的清水裏,經過母親纖手輕淘柔洗後放進鍋裏小火微煮,再撈起控幹水分後蒸熟。整個過程與做米飯大致相同,不同的是,蒸熟的糯米還需要晾曬,陰幹,晾得晶瑩剔透,宛若璧玉,方成陰米。
我也幫著做些事情,比如蒸煮時添柴生火,晾曬時幫母親把一砣一砣的糯米飯團掰散。糯米黏性大,要趁熱把粘在一起的米分散開,一粒一粒地平撒在簸箕裏晾幹。幸好資源有限,一斤兩斤米的量,做起來也容易。為圖好看,彼時不懂食品安全衛生的我們,還用紅藍兩色墨水,點染一些米粒,整個看上去五顏六色,在冬日的陽光下,光彩奪目。
陰米分叉,花開兩枝。一枝製作米花糖,一枝密封留存,用途待定。米花糖是那些年鄉村春節最好的待客食品,小孩最讒的零食,一般隻有家庭條件好的人家才有。母親做過一回,像李子柒的原型,在鍋裏化了白糖,把油炸的米花摻少許花生與核桃仁黏在一起,揉緊後切成薄片,冷卻後就是又香又脆的米花糖,風姿撩人。另外一份陰米,一同炸好,裝進塑料袋中密封。父親從鎮上回家探親,母親就抓一小把,放進鍋裏煮粥,再打個荷包蛋,熱氣騰騰地飄散著誘人的香氣,饞得我口水像一線瀑飛流直下。
在鄂西北的鄉下,米花的另一種吃法更簡易。也是來了貴客,主人才舍得抓一把米花,加點白糖,用開水衝泡一碗,盛情款待,叫米花茶,給一早來的客人過過早,墊墊底。潔白的米花,開在潔白的瓷碗裏,像雪,厚厚的堆積著,像它純樸的鄉村主人,純潔,無暇。
雞蛋花
炊煙升起的時候,雞蛋開花了,一絲絲菊瓣似的金黃的蛋花在沸水中動**,舞姿妖冶,百媚千嬌。
父親守在灶台後,臉上動**著幸福,將切碎的西紅柿輕輕放進鍋裏,拿小勺攪一攪,舀一點湯嚐嚐鹹淡,紅的、黃的豔麗就成為美味的食物。這是父親的拿手菜之一,此外,父親還會紅燒冬瓜、土豆燒肉,頗有漢派楚菜風味。
一說到吃的,總讓人憶舊,仿佛所有的過去都艱苦。這是社會發展、文明進步的對比反襯。我們國家,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就總感覺,每一個昨天,都不如今天。而我們今天的每一個努力,也都是為了明天更美好。
將雞蛋打碎攪拌好,快速均勻地淋進沸水中,翻騰起一層淡黃淡黃的雞蛋絲,宛若曇花一現,我的保康鄉親,喻為雞蛋花。這個比喻很好,貼切,形象,充滿文學的智慧和浪漫的情愫,是平凡樸素生活中,鄉人樂觀豁達、向往美好的體現。它起自何時,有否史冊記載,可能已經無法準確界定。也可能就是口口相傳,像我們很多很多優秀的民族文化和傳統一樣,一輩傳一輩,不息不休。
父親告訴我這叫雞蛋花時,十歲的我,隻感覺很香很好吃,無法完成傳統的文化的聯想,或者其他類比,隻生硬死板地記住了這個名稱。去年拜訪廈門,導遊舉著紅色的三角小旗,把我們一群湖北人引到一樹花麵前,問大家認不認識。我一臉茫然,陌生得很。花不大,五個交替疊壓的花瓣外白內黃,像一隻小風車。大家麵麵相覷,沒人認識。導遊說,像不像雞蛋?我真笨,還是看不出哪像。印象中,雞蛋是橢圓而敦實的啊!
“大家看,這花外沿是白色的,內蕊是黃色的,像不像煮熟的雞蛋?”導遊的解釋讓我恍然,原來兩者的聯係不在形狀,而是顏色。很多時候,視線角度不同,同樣的事物,看到的結果也不一樣。而同樣的名字,也可能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就像我們的雞蛋花與南方的雞蛋花,一個是食物;一個是植物,又稱緬梔子。
站在灶台後,嚐了自己親手做的湯,父親久久陶醉在飄香蝕骨的美味裏,說,太棒了,比食堂的“神仙湯”好喝多了。父親話裏的食堂,是鎮衛生院的,早晚的食譜一年四季頑強地固定著。早上永遠是雷打不變的稀飯加鹹菜,晚上的標配是饅頭和“神仙湯”。唯有中餐是米飯,多幾個菜,偶爾也有肉,摻在芹菜、蘿卜裏,買一份,最多找到一兩片。以現在的生活看,算得上異常艱苦。“神仙湯”是年輕醫生們對食堂蛋花湯不言而喻的“奉承”,不論什麽時候,永遠是一碗清水裏飄浮著幾絲數得清的雞蛋花,細若毛發,也不見油珠。真佩服廚師們的技藝,能把蛋花淋得如此之細,湯做得如此之清。隻有神仙喝了不餓。
雞蛋花還有一種做法,和米花茶待客異曲同工。那年代的鄉村,米花不是家家有,雞蛋多少都有些。來了貴客,主人就悄悄取一個雞蛋打在粗糙的花瓷碗裏,放點糖攪勻,拿滾燙的開水一衝,一碗香噴噴的雞蛋花茶就捧在貴客麵前。若有米酒,也可以燒來衝泡。蛋花在碗裏輕歌豔舞,風情妖嬈。情誼在水裏上下翻騰,濃得化不開。現在滿大街的早餐店裏,很多都賣米酒蛋花茶,可喝起來,總感覺少了當年的滋味。
父親笨手笨腳,會做蛋花湯,炒蛋花飯,卻不會衝蛋花茶。一次母親忙著別的事,讓他衝。一個大男人,一手倒水,一手攪蛋,險些燙著。給的天地小了,小碗小碟不夠男人施展拳腳。我十來歲時,兩地分居的父母商量,讓我離了鄉村,隨父親去鎮上讀書。不一定出人頭地,或許多少可以長些見識。因此,那種“神仙湯”,也陪父親每天沒得選擇地喝過一段時間,印象深刻,人也至今長得清湯寡水的。
刨花
不能老說吃的,不然別人會誤會,把我當吃貨。形象點起筆,刨花是不是可以說是木頭開的花?
木頭開花裝點的生活,仍然是過去。現在,已經很難見到。即使在鄉村,刨花也也早已凋零。
有多大的天地,就見多大的世麵。小時候窩在小山溝裏,書本裏讀到的閃亮飛濺的鋼花,銀白飛騰的海的浪花,自然都沒見過。見過的,都是些野花野草,真實而具體。很多名字,很多搖曳生輝的形象,至今清晰。見得最多的,是水花,雪花。雪花是水的綻放,或者說是水花的生命最美的綻放,帶著一種升騰的美豔與純潔,一到冬天,漫山遍野,無邊無際,開得潔白如銀。
刨花也是白色居多,間或有淡黃的,日光一漂,也黯然失色,白花花一片,沒精打采地簇擁在房外低矮簷下的某個角落裏,像沉默寡言的老爺爺,眯起日漸昏花的老眼,獨自無聊地偎靠在斑駁的黃泥老牆上,曬太陽。
述義伯也寡言少語,但不老,彼時正值壯年,手執催促木頭開花的神器,壓向固定在木頭台子上的一截皮膚粗糙的方木,靈巧有力地推出去,肌健結實的雙臂一伸一屈,機械往返地重複著同一個動作。神器直線劃過之處,一如快艇劃過海麵,浪花般的木花驟然綻放,翻騰著從神器上方預留的窗口一卷卷洶湧而出,潔白耀眼。
我喜歡站在一旁看他鋸木頭、刨木花,常常一站就到日落。此時,他刨起的木花,早已堆滿了他的腳下,如浪,如棉,如雲。他就站在雲端,儼然是兩千四百多年前的姬公輸,技藝嫻熟地將一截截神色蒼然的木頭,一塊塊皮膚粗糙的木板,刨得平滑如鏡,肌紋若花。接下來,他還有很多工作。一點點丈量,計算,打墨線,削鋸,鑿孔,銜接……把一塊塊刨得映得出四季月華的木板,嵌進一截截敦實健壯的木柱裏,再通過木柱榫頭和榫眼彼此銜接鉚合,完成一件木製家具的創作。就像我們打磨一個個文字,用它們細心地連接堆砌出一篇自己看上去有聲有色的文章,都是技術活。
有一段時間,我甚至天真的幻想,將來就學述義伯,做一個手藝人,用木頭進行創作,完成一件件精巧也實用的作品。我想,我一定也能成一個述義伯那樣的好匠人。可是後來,情節有了起伏,故事沒有按照幻想的段落續寫。因為我還想看到浪花翻騰如雪,看到煙花燦若繁星,看到外麵更大的世界,學到更多的東西,見到更大的世麵。
走出那個巴掌大的小山村,我還不算大,但心裏,已被更大的世界填得滿滿的。多年以後,逐漸撐大的胃口帶我到武漢看璀璨綻放在夜空的絢麗煙花,去海南看排山倒海湧起的瑰麗浪花,在武陵源看一串串掛在樹枝上的如花霧凇,也在銀屏上見過曾經的鋼花飛濺。可是,走著走著,歲月悄悄沉澱下來,一片靜好中發現,心,還始終停留在那個小山村。許多的夢,都不經意地圍繞著那個熟悉的小天地徘徊。腦海浪花般翻湧的人、事、物,都是黑白的影像。2017年春天,一個不好的消息從小村傳來:那個性情寬厚的鄉村匠人,駕著刨花堆砌的祥雲,離我而去。我心一沉!丟下日子的牽牽絆絆,匆忙趕往小村。
世界再美好,也無法永遠挽留住每一個人。我心極痛。
送走述義伯,我在村裏小住一日。山村的變化,讓我驚訝和害怕。那些曾經深深鐫刻在記憶裏熟悉的人和事物,好多也和述義伯一樣,離我而去。我隻能憑舊時印象,搜尋著兒時的蛛絲馬跡。在林中,高大幽暗的樹下,我一陣緊張,莫名地害怕起來——或許,我已經找不回曾經的自己。
述義伯的離世,也帶走了小村的一門技藝,那些曾經潔白盛開的刨花,完全凋零。鄉親們說,好多年了,村裏已不再有木活。過去所有的傳統工具用具,都被現代的器械物品逐漸取代。旋耕機代替了犁,塑料代替了座椅,水管代替了木桶,壓縮板代替了木家具……每一場木頭花開,就有一些大樹死去。所以,人們痛惜。從這個角度看,刨花的凋零,或許是好事,大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