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河上靜靜淌過的木板小橋
1982年的太陽火辣辣地照著白花花的河水,照著平坦但布滿白花花鵝卵石的河灘,也照著我們白花花的屁股。在那些個不知羞恥的年齡,一到夏天,我們就脫光了衣服,光著白花花的身子撲進白花花的河中,撲騰出一河白花花的水花,讓暑假的快樂與河水一起白花花地歡騰飛濺。
蜿蜒的河水在小鎮和村莊之間平靜地流淌,少小的金色時光在小河中悄悄地蜿蜒。
這是一條並不寬闊但卻曆史淵源流長的小河。“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裏的“雎”,就是這條沮水的朦朧剪影。千百年之後,朦朧的沮水在我眼裏變得真實而清楚,從山澗奔湧而來,在這裏鋪展開來,流淌在夏天熱辣辣的河**,絲毫不為炎熱所動,像性情平和的父親,不溫不火,默默而緩緩地流淌。多年後的舊年,為寫一位堅守基層指導村民種植煙葉的煙站站長,友人太學約了我,探訪過這條河的源頭。那天,山風溫柔,櫻桃火紅,五月的太陽明亮而不火辣,恰到好處地給我們送上了溫暖和光明。在歇馬鎮油山村連綿起伏的群峰裏,一股清冽的泉水從一個看不清深度的幽暗小山洞裏汩汩而出,帶著幾分山裏人的靦腆和倔強,以及隱士般的清逸與灑脫,傾泄而出,輕輕地流到我們腳邊,清澈,明淨,動感而神秘。我嚐了嚐,入喉清涼甘冽,一時夢回情轉,仿佛回到兒時。
兒時,那條小河也如此清涼、寧靜,不染一絲煙塵,帶著粼粼的波光,如一匹透明的綢緞,漫過那些圓溜溜的鵝卵石,在小鎮馬良與宋家灣村之間輕輕劃出一條優美的弧線,仿佛自原始而來,行了幾千萬年,不著一縷,同少小的我們一樣,裸呈在天地麵前,畫一般清秀,寫意。
浸進水裏,我們與河水肌膚相親,一身的涼爽與柔滑、快樂與舒暢,是河水的慷慨給予。不遠處,一座木板小橋搖曳著一波三折的倒影,橫亙在平靜寬闊的小河之上,一頭紮在左岸的大柳樹下,一頭斜落在右邊白亮如銀的鵝卵石河灘上,形成一個兩頭低折,中間平直的水墨線,一橫就是好多年。
好像,這橋古來有之。兩寸厚的木板,被風霜打磨得溜光,河水倒影它,它也倒影河水。許是怕它孤單,一條小木船長年係在大柳樹上,與它終日為伴。一絲詩情古意,就從小船、木橋、老柳與清清河水中飄散而出,充盈河灘。
木板小橋並不是一整塊木板。在這個世上,沒有哪一塊木板伸得了這麽長的身軀,足以一下子完成一條河的跨越。就像我們人類,你可以一步跨過一條溝,一條溪,卻不能跨過一條河。即使你高大偉岸,雙腿再長,也不能。木板小橋隻好一段一段的拚接,手拉著手,連成一條能夠承載行人和時代重量的線,趟過小河,靜靜地橫亙小河的中央。
木板小橋的上遊不遠處,有一個深潭,是河水在這裏打折轉向形成的深水潭,當地人稱“回水灣”。河水從油山村一路穿山越澗歡躍蹦跳到這裏,已遠非剛出山洞時那麽嬌弱與細嫩。涓涓細流匯成的河水,雖無大江大河洶湧澎湃,但畢竟有了些雄渾的氣勢,一路裹沙挾石,在這個幾近直角的轉折處,被岸邊的巨石阻擋住,怒不可遏地衝成了那個深深的水潭。許是遇阻後的憤懣無法平撫,每年,“回水灣”都要發泄那麽幾回,索取一些或老或少的生命,也索取人們的敬畏與恐懼。人啊,有時非得以生命為代價,換取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常識。
幸得巨石阻了一阻,河水才去了一時的暴戾與浮躁,平靜下來,在下麵鋪出一片平緩,那座一尺來寬的木板小橋,才能安然地在河上靜靜的流淌。
像那些緊緊纏繞在小橋腳架上情深深意綿綿的水草,我們對那座木板小橋也非常感興趣。那裏淺水平灘,河水僅僅漫過我們年少的腰。敬畏深潭,我們不敢像大人那樣跳進“回水灣”遊泳,隻能從岸邊摸向木板橋,在它腳架邊的淺水裏遊弋戲玩,快樂地像那些浮在河麵上的鴨子,圍著小橋的腳架嘎嘎的遊過來,繞過去,一玩就是半天。
小橋的木板,一段接著一段,每段的一端,隻有一個腳架,看上去像缺了半邊腿的板凳,無腿的那一頭,搭在另一段木板有腿的一邊,用一條酒杯粗的麻繩打結係緊,依次相連,十幾條這樣的半腿板凳,就串成了一座木板小橋。小橋流水,構成了我童年最美的記憶。
玩久了,我們也上橋走走,試試橋板顫顫悠悠的音韻,聽聽腳架吱吱呀呀的嘮叨。我們年紀太小,聽不懂它的哼唱與傾訴,不知道那裏麵是不是有著歲月的感歎與負重的傷痛。
剛開始,我們不會走木板橋,眼睛老盯著腳下窄窄的木板,生怕一腳踩空,掉下河去。結果相反,走不了幾步,人就暈了,隻見木橋如舟,在河中悄悄流淌起來,直直地,斜斜地,劃開河水,翻滾著波浪,在小河上快速地移動。不同的是,水往下流,橋往上走。此時,眼已昏花,早已看不到水的流動,隻覺得是整座小橋都在河上靜靜地流淌,不知道該往哪兒落腳。膽小的立刻嚇得大喊大叫,蹲在橋上,趴在木板上,等待同伴援救。膽大的停住腳,屈起腿,弓起腰,抬眼往前看一看,靜靜心,穩住神,不一會兒就發現,原來如水一樣流淌的木板橋,不再流了。我們看到的,不過是參照物相對變化產生的幻覺,真正在流的,還是水。後來上了初中,讀到物理課,才明白其中的道理。
木橋會流,這讓許多人害怕,甚至還有不少大男人,反不如婦女孩童,寧願脫鞋卷褲,涉水而過,也不願走上這座小橋,在木板顫顫悠悠的流淌中,腳不濕水地安然通過。
河的對岸,住著我的許多同學,他們每天早晚四趟,都要踩著木板小橋而過,印象中,他們並沒有因為不敢過橋而耽誤學習。我們一個院子的夥伴,大大小小十幾號,也經常相約著踏過小橋,去到對岸的西溝和山林裏玩耍。習慣了,橋在我們的腳下,它流它的,我們走我們的,像時光流過,無所察覺。
沒有察覺的還有幾座小木橋,它們並列地橫在舊年那條溝渠上。這些小木橋,與小河上的木板小橋不同,一般都由三五根粗壯的圓木並排鋪底,用鐵絲纏緊或抓釘釘牢,上麵鋪一層厚厚的黃土,歲月又在黃土表麵摻入苦難的塵埃,使它們看上去不像小木橋,倒似一截滄桑古道,黝黑而疲憊,連接著渠堤與小路。渠水從那條沮河引入,入口離那座木板小橋也不足兩裏。渠水沿路嘩嘩地分頭灌入稻田的同時,也成就了上麵這些三步兩步就能跨過的小木橋。渠水纏綿悠長,木橋寬敞短暫,人從上麵經過,感覺不到橋的流動,比走小河裏的木板橋穩健得多。我常常從渠堤和小木橋上竄過來竄過去,去稻田捕紅色的蜻蜓,到渠口兜亮白的小魚,看著清清澈澈的河水嘩嘩地流進稻田,心情像水稻一樣開心。
時光恍惚,等我好多年後重回小鎮,沿渠的那片稻田竟不知何時變成了街道和房屋,自然,堤和渠也一同消失。許是我離開小鎮以後,田就慢慢荒蕪。也許是城鎮化建設,讓這片稻田,退出了曆史的舞台。文明進化,滄海桑田。曾經,這裏是河灘,是荒地,後來變成了田,現在又變成了街道和房屋。那麽再過幾十年,幾百年,或者幾千年……這裏,會不會又變成荒灘或者稻田呢?
渠的消失,讓我想起橫亙在小河上的那座木板小橋,它和那條渠一樣,都在我童年的記憶裏,留下了深深的印象,美好如初。
河灘依舊,清水長流,轉到河邊,那座曾在河上靜靜流淌過不知多少年的木板小橋,我再怎麽尋它,也不見了蹤影。一同消失的,還有那條小木船和那棵粗大的老柳樹。頃刻,一種失戀般的悵然湧上心頭,酸酸楚楚,低低沉沉。那些曾經詩意千古的小橋流水、木舟老樹,隻能在記憶裏如畫鋪展,如雀開屏了。
黯然走在夕陽彎彎的河灘上,我不知道,這條小河上,曾經有多少那樣的木板小橋從河中靜靜流過。隻知道那年代,那座木板小橋是上下幾十裏唯一的過河通道,方圓六七個村的幾千號人,上街趕集,買東西,下地勞作,往來兩岸,都從木板小橋上過河。隻有雨落水漲,河水漫過小橋,小橋才退身幕後,讓河邊那條小木舟擺起渡來,渡過往來行人。及至洪水滔天時,小木船也不敢渡了,兩岸的人就盼著,小河之上,什麽時候能架起一座堅固永久的橋。
還真就架了一座堅固的橋。那是在我即將離開這座小鎮前的一年,人們在木板小橋上遊半裏處,用鋼索橫空拉起一條鋼絲木板橋,懸在河上,顫顫悠悠,人們就叫“顫顫橋”。“顫顫橋”比木板橋寬多了,可不如木板橋穩定,又顫又晃,女生最是害怕,遇上調皮搗蛋的男生站在橋上使勁一晃,就秋千般輕輕飄**起來,嚇得女生一個個蹲在橋上尖叫,響徹雲霄。那就是童年。
“顫顫橋”方便了兩岸通行,卻加速了木板橋的終結和消失。原本還可以用上幾年,甚至好幾十年的木板橋,在失去了人們的依賴後,很快就失去了在河中靜靜流淌的優勢和基礎。
木板小橋是何時消失的,我真不知道,也沒有細究。究得了嗎?歲月就這麽無情!一座並不好走且不堅固的木板小橋,不管它曾經多麽重要,多麽輝煌,多麽詩意;也不管它為人們做過什麽,給我們留下了的多少美好,最終,一切都會隨著時間消逝。就像站在人生這座舞台上,不論是誰,光豔謝幕也好,黯然退場也罷,遲早,我們都要退出,把舞台交給新的人物。曆史是在新舊事物的交替中前進的,誰也無力左右。
鋼絲拉起“顫顫橋”橋不久,木板橋下流不遠處,一座鋼筋混凝土的公路大橋也巍然構築起來,雄壯地連通兩岸,再也不怕雨打風吹,洪水阻隔。又小又窄的木板小橋,經不起風吹浪打,又如何能與這樣兩座橋梁相比?
人們再也不走不木板小橋了,木板小橋失去了往昔的價值,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平緩而流的小河上,再也找不見那座在河中靜靜流淌過多年的木板橋了,閃著粼粼波光的小河裏,也不見了我們兒時的身影。隻是,那座簡約質樸、素靜一如過去歲月的木板小橋,卻始終像一條優美的折線,橫亙在我記憶的河流裏,散發著古樸的鄉村氣息,靜靜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