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村莊
夏季的村莊,蓬勃的氣息和生命的力量,突破泥土、頑石、氣壓、貧窮、落後和過去的自己,努力地生長,精彩地展示。
一
溫文爾雅的沮水徜徉而來,瀟灑入村的樣子,像洇進大地的狂草,酣暢,淋漓,帶著讓人羨慕的姿勢,在馬良西坪的村中移形換步,幾個漂亮的轉身後,飄逸而去。
河水帶走了這裏的泥沙,也帶來了上遊的沙土。沙土在遼闊的歲月裏慢慢沉澱,經世不停,堆積成眼前這一河平川。村子就在平川上定居,說不清過了多少年。那些茁壯的玉米,泛著綠油油的青光,在這片土地上燃燒,年複一年。長長的葉片在風中像青春的火苗,迎風招展,熊熊烈烈。飛揚在頂端的花序,像躥出火堆的飛焰,努力躥向蔚藍而深邃的天空,舞動著季節的熱情和一個村落永世不變的蓬勃。
從她身邊經過,老遠,熱情和力量就浪一樣湧來,一波一波的,衝擊著我和我敏感的心扉。
好多年沒有如此貼近她了,如果不是精準扶貧包保入戶,此時,我還坐在空調吹出絲絲涼風的辦公室裏,用沒有半點老繭的手,在充滿彈性的盈尺鍵盤上敲擊著不同的字母,排兵布陣,讓它們在眼前的屏幕上,組成不同的漢字,形成整齊地文字的隊伍。自然,那些看上去有些另類的數字也混雜其中,就像混種在玉米地裏的那些黃豆,成不了三餐的主食,卻也是不錯的生活輔助資料。我儼如將軍,指揮若定。
玉米的燃燒遠不如早前壯觀,一片連著一片,海浪一般洶湧,反而像是燃在曠野裏的篝火,東一堆,西一堆,明亮而孤獨。在她們的身邊,是同樣並不壯觀的稻、荷、蔬菜,或者果木。她們彼此交織著,被主人的意識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相望相守卻又並不相幹的方陣。綠的玉米,青的蘿卜,紫的茄子,白的包菜,紅或者黃的桃、李、西紅柿……在小村夏季的田野上變化著豐富而妖嬈的色彩,大地也因此充滿生機與韻律。
底片一般珍藏在心底的鄉村,夏天的色彩遠沒有這麽豐富。那時的鄉村,旱地一律種玉米,水田一律種稻穀。走到哪裏,都是成片的綠,一色的青,連片成群,氣勢蔚然壯觀。隻是,那收成,大多僅限於果腹。盈餘隻是夢裏一遍又一遍演練的預案,富裕則完全超越了當時的想象。甚至,一畝地的收成,不計日出而作的潸潸汗水,竟已保不住投入的成本。簡單的幾種蔬菜在田邊地角,或者山腳下墾出的荒地裏沒精打采,三分半畝的底氣,絕不敢奢望走進哪怕近在咫尺的集市。想要妖嬈一下生活,必須得有足夠的勇氣和標新立異的準備。
青紗帳還算遼闊,如果不是山巒的阻隔,一定也會像華北平原那樣伸展得如海寬廣。華北茂密的青紗帳,曾經為抗日遊擊隊打過掩護,出入青紗帳的,都是英雄。早些年我還小,也模仿著電影裏的英雄,抱個小木棍,和鄰裏的玩伴在玉米地裏鑽進鑽出,自編自導自演一出出抗日故事。愛國的種子,在心裏和玉米一起生長,如火熊熊。
二
吃著玉米長大,那些經過消化吸收的植物精髓,已經從小溶進我的血脈。我的每一個呼吸,似乎都有玉米的氣息;每一個毛孔散發出的汗味,都帶著山鄉泥土的滋味。
萬江在他的玉米地裏清理雜草,腰身躬成一個直角,整個身子完全掩進一片兩米深的綠海中,若不是手機鈴聲,茂密的青紗帳裏,我是看不到任何身影的。見是我,他直起腰來,許是躬得太久的緣故,直的過程明顯艱難而緩慢,仿佛背負千鈞。微微黝黑粗糙的臉在太陽下脹得通紅,強烈陽光照射出的幾條玉米葉子陰影印在這張黑裏泛紅的臉上,像特種兵臉上塗染的油彩。汗水順著麵頰上的皺紋滴在身下的黃豆葉上,葉片激動了一陣又恢複了平靜。我心一緊,想到自己60多歲時的生命狀態。不知道很快將至的那個自己,老臉上是否也如許滄桑,溝壑縱橫。
或許,勞作也是一種很好的鍛煉,萬江的身體一向很好,不像一個行將古稀的老人。他用手臂揩了一下臉上的汗,丟下另一手攢著的一把野草說,走到家裏喝水去。我晃了一下手裏水杯說,我幫你。從小在鄉村長大,我幹過挖地、種菜、割麥之類的簡單農活,雖然歲月後來賦予了我更濃的書生氣息,但扯草完全沒有問題。不像現在的年輕一代,對哺育我們的田地,缺乏應有的認識與熱情,甚至連莊稼與野草也分辨不清白。時代為社會開拓出更廣闊的空間,曆經風雨滄桑的鄉村,守不住古老的炊煙,也留不住年輕的一代。走在夏天明亮的村莊,除了老老少少,見不到我們小時候常見的青年男女風風火火的勞動場景。廣闊農村麵臨著人才與勞力的匱乏啊!
萬江沒有客套,重又俯下身去,雙手準確地在黃豆和野草相互滲透的濃密莖葉間找準位置,連根拔起,斬草除根。仿著他的樣子,我與他隔著一行茂密的玉米邊扯草,邊嘮些他家近期的情況,身體完全隱進茂密的青紗帳裏,聲音在密密麻麻的枝葉上來回碰撞後折向對方,帶著一些窸窸窣窣的雜音和風的幹擾。說幫他拔草,按我的效率,純屬應付,目的隻是為了不打斷他的工作,耽誤他的時間。如此,就算幫他了。在鄉村,對一個農活趕堆的老人來說,時間並不富裕。
萬江是我的扶貧包保對象,忠厚勤奮,年輕時是把好手,家裏那棟現在已顯陳舊的磚混房屋,是村裏最早起豎的樓房之一。若不是後來老伴患上大病,日子應該過得很滋潤。在他為老伴治病花光了陳年積蓄仍無以為繼時,趕上了精準扶貧,貼心潤肺的醫保政策、大病救助政策、產業發展獎補政策和低保政策,像夏日燦燦的陽光,驅散了籠罩在他心頭的愁雲煩霧。老萬老當益壯,一個人養了20多頭豬,50多隻雞,種了6畝多地,擼起袖子幹,2018年就脫貧,生活重又欣欣向榮。
現在政策好啊!不然,像我老伴那種病,可能早不在了。萬江邊麻利地扯著草,邊對我感慨。一樣肥壯的野草,在他手裏被連根拔起,帶起的泥土,自根須上漱漱掉落,回歸大地。
脫貧不脫政策,扶上馬,又送一程。但要奔小康,你還得再發展一些產業,村裏不是在倡導種果樹嗎?有沒有考慮過?我的動作遠沒有萬江熟練麻利,被拋下了一些距離,略略加大的音量穿過青紗帳裏層層的綠,風一般撞過去。
他把一捧草攏到田邊,又折到我身邊說:“是在想這事。你幫忙參謀一下,我想在村裏的葡萄園旁邊種十來畝棗,你看咋樣?”
我抬眼望去,他臉上漾起興奮,眼角眯起濃濃的笑,燦爛的神情,一如身旁璀璨飄揚的玉米花穗。我衝他豎起拇指,回他一笑。
三
青紗帳在沮水流域的峽穀裏零零落落的分散著,像田野的配角,襯托著山色。新引進的葡萄園,還有蝦塘,占據著峽穀平川裏大片大片的領地,成為小村田園風光當仁不讓的主角。鄉村在時代的變遷中,悄然改變著傳統的耕種方式、習慣和舊時的模樣。
和玉米一樣,水稻也間雜交織在那些經濟作物之間,像一塊塊綠色的方毯,鋪在鄉村夏日的田野上,泛著青油油的綠光。
就傳統農耕文化看,玉米是從拉丁美洲傳入的,耕種不過400餘年。小麥是歐洲文明,細皮嫩肉的,適合做點心。水稻則不同,完全是亞洲的產物,出自華夏大地,供養著世界上大部分的人口。考古發現,7000多年前,河姆渡上居住的華夏先人,吃的就是香噴噴的稻米。他們富裕的那些稻米,在中華大地的深情厚土中安靜地沉睡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才從睡夢中驚醒。許是睡得太久了,一覺醒來,就震驚了全球,讓華夏農耕文明與水稻栽培曆史成為令人信服的世界之最。現在,走在西坪村夏季彎彎曲曲的鄉間公路上,隨處都可以看到這種古老文明的香火延續。劍一般密密的稻苗,努力地向上展露著鋒芒,像要爭先恐後地在藍天白雲上刻下輝煌的過去。仿佛,這裏也是河姆渡。
人類文明史,某種意義上就是河流文明史。生命離不開水,人是生命中相對更脆弱的群族,沒有水就更無法生存。所以人們擇河而居,河成了人類生存之本,形成了煙雲浩渺的流域文明。但許多年以後,一些河也在人類手中斷流,想來痛惜。西坪是福地,沮河穿村而過,常年水流潺潺,為沿岸生靈注入著不竭的生命之源。以水為生的稻,在這塊土地的夏季裏,挺拔著纖細的腰身,神采奕奕。
村支書梁濤說,這裏的稻與眾不同。我蹲在田邊認真地瞅瞅了秧苗,疑惑地說,沒感覺有什麽特別呀?梁支書一笑,說,不是秧苗有什麽特別,是水不同,產出的米就不同,口感特別香膩。
水不同?難道不是沮河的水?
是。也不是。支書說,西坪的稻,是冷水米。水從沮河上遊的響水洞引來,產出的米香著哩。
我明白了,他說的水,是蘊藏於地下的山泉,來自沮河的一個支流,這些支流匯成了沮河,就像無數的沮河匯成了漢水,無數的漢水匯成了長江。中華文明的血脈,就這樣匯聚得磅礴浩**,源遠流長。
四
在通往七組的路上,一片荷明媚地開在路邊,清水芙蓉的俏麗,搖曳出村莊夏季的清純與靈動,像熊熊燃燒的燭炬,點亮了鄉村的純樸與熱情。
荷塘說不上壯觀,遠沒朱自清月下的荷塘傾城,彌漫在稻田與青紗帳之間的妙曼,也欠缺一分嫋嫋的氣息。“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天藍得清純,雲飄得如纏綿的心思,悠悠的,若離若即。池塘裏,一把把傘似的荷葉像打了蠟似的青光可鑒,盛放著陽光、希望,還有小村火熱的夏季。
小村的美,在一池荷塘中綻放,驚豔了天空。
蓮藕不是村裏的產業,村的主要產業是冷水米,這點荷純屬哪家哪戶自給自足的點綴,到了冬季,隨便挖兩條,都是可口的菜肴,香噴噴的藕片或者藕湯,足夠溫暖一家人的生活。
越過荷塘,前麵是一大片稻,比先前幾小塊零星分散的稻田,有了一些雄渾的氣勢,是村裏冷水米基地中的一片,一塊連一塊的樣子,像極了村裏“公司+專業合作社+農戶+基地”的銜接模式。這種抱團合作的結構和產業鏈條,打造了一個沿河小村的高寒冷水米品牌,所產的冷水米,十幾塊一斤的網銷價格,讓小村顯得格外精神。
這正是小村所想,就像我希望文字變成鉛字,印在書上。
再往前,又是幾塊青紗帳。青紗帳的身邊,少不了一些五色繽紛的菜園,青的,白的,紫的,黃的,紅的菜都有,是夏季的小村盛宴,裏麵填滿了村居的生活滿足。這些田地就這樣交織著,一如田裏勞作的人,看不到他們身著統一的工裝,在流水線般的崗位上,日複一複地重複著一些簡單機械的動作。也許他們的勞作並不複雜,但需要勇氣,需要力量,需要耐心,也需要技巧。技巧或許有自己的摸索與總結,經驗與教訓,但更多的是祖上一代代傳下來的,幾千年了,傳到父親手裏,再傳,卻傳不下去了。孩子們都走了,走進了城市,田地裏不再有年輕一代,傳給誰?
除了休耕,村裏荒蕪的田地並不多。種了一輩子,老人們舍不得讓田地擱著。各種各樣的農機也幫了他們的忙,那些力氣活,交給了有勁的機械。老人們依舊粗糙的雙手熟練地操控著時間和程序,什麽季節犁哪塊地,種什麽,老人黝黑的臉上,固執地洋溢著自信。
五
炊煙在山邊嫋嫋升起,土灶飯的香氣在暮色裏無聲無息地散開。風慢慢冷靜下來,變得溫和而小意。晚霞撒下一張金光閃閃的巨網,罩住群山、田野與回家的路。小村打開了夏季一天最美的時光。
小村一片恬靜,堅守著那份傳統的簡約與純樸。走在霞光染紅的暮色裏,感覺一份淡淡的田園詩意在身邊溫柔流淌。“日暮蒼山遠”,說的是冬季。夏季,小村的黃昏,蒼山輪廓清晰,描著晚霞的金邊,靜臥在青紗帳與稻蔬交織的田野盡頭。走在窄窄的田埂上,目光穿過青紗帳的縫隙,已看不到隱約的灰瓦簷角。那些舊時的房屋,連同許多舊事物,都煙一般消失。替代的,是堅固的樓宇,現代的電器,甚至城市的廣場舞,也在小村一角的黃昏裏,扭動著肥瘦不一的身軀。
葡萄園像水立方,幾十畝規規正正的嵌在小村的中央,水泥柱支撐的網架上,掛滿了一串串指頭大小的果實,翡翠般晶瑩的籽粒,增添著小村的信心和魅力。葡萄園的後邊,一塘接一塘的蝦池平靜如鏡,一些斜得幾乎與地麵平行的落日餘暉,從山崗邊極速飛來,擦過水麵又飛射出去,仿佛時光掠過小村,在塘麵落下一片耀眼的反光。那反光是美麗的,銀亮中摻有夕陽的色彩,紅的,或者黃的、紫的光線,在水的鏡麵作用下,照向小村的上空,一如城裏的射燈,打出一束亮白的光柱。如果,我在想,如果水起波瀾,那些光會不會發生變化,映出碎銀般的光斑,或者五彩的光芒。
晚上,從梁支書那兒獲悉,西坪村已被批準為美麗鄉村建設的首批試點村,那些心裏的願望,紙上的藍圖,會像那些霞光,點亮小村。充滿活力的小村,也一定會更色彩斑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