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遊五腦山
到過麻姑仙洞的夥伴們,不僅對麻姑的傳說有更深的了解,同時也有了闊論那仙境的絕對資格。
而我呢?有的隻是深深的內疚。
為目睹那麻姑仙洞,我是付過辛勞的,說是立秋了,我去麻姑仙洞卻格外酷熱。清晨,太陽剛染紅五腦山山尖兒,山腳下的知了便開始啼叫起來,給人製造一種苦悶和煩惱。此刻我已來到五腦山下一個叫腳丫道的地方。
麻姑仙洞藏在五腦山深處,距C城隻不過十數裏地,那裏風光綺麗,誘人聯想,喚人**,值得一去。平日,每當我念及仙洞時,夥伴們總是這般言語。亦是令人對那仙境的仰慕。說來見笑,我在C城已度過七個寒暑,而這山城人們心目中唯一美麗的去處,我卻一次也沒去攀登過;原因也許在我一天也離不開我那下肢已經失去七年的丈夫;也許在我一直孜孜不倦堅持業餘創作,為了月有幾篇退稿,年有少許收獲;也許在我總沒有真正橫下過不去仙洞誓不罷休的決心。
剛到腳丫道,上了幾步麻石坡,我摔了一跤,隻覺得嘩啦啦一響,待直起身軀,兩手嵌滿了麻穀石子,一搓掌上出現許多紅白坑點,多虧兩手支地及時,不然誰保證不會磕掉兩顆門牙,叫你在眾人麵前不敢張口講話?這腳丫道,就像個腳趾叉,一頭北繞,一頭西伸,都通向五腦山深處。想不到剛起步進山便這般不順意。
望著這一北一西的白麻沙山道,我突然想起往事來,七九年二月丈夫的雙腿就是在這樣的岔道上失去的。那是在越南高坪戰區B號穿插線上,我們的路標遭到敵人破壞,前頭小分隊打開的通道,敵人又乘機埋上假雷,夜裏丈夫所在的連隊通過這裏,順著被敵人顛倒的路標前進時,不幸用一雙腿為代價戳穿了敵人陰謀,這腳丫路同當時那條路徑一樣,一頭向北纏繞,一頭西伸去,丈夫的腳是丟在了西去的路上的。不知為什麽,我恨透了眼前這往西伸去的路,也巧,剛才摔跤時,頭也是向西跌,這西路,不是條吉祥之道,我悻悻地想,果敢地決定,往北走。
逐漸,回望C城,C城變得遙遠朦朧起來,那麽熱鬧的城鎮,在這裏看來是一大片死寂之地,像日出三竿仍在露天裏貪睡的孩子,沐浴著陽光一動不動。逐漸,太陽變得濃烈起來,向大地拚命抖落身上的炙熱。知了聲靜下來,山中,類似貓頭鷹樣的一隻鳥,不時發出聲聲哥嗬嗬,哥嗬嗬類似狂人冷笑。逐漸,山腳那紅果滿枝的油茶樹寥落了,茂密的小衫鬆一片連一片,山路變得窄小起來,路形也從山背轉換為山溝,緊滂路邊是一流清悠悠的小溪,彎彎曲曲望不到頭。沿著這小溪流隨進隨遠,我走了整一個鍾頭,欣賞夠了各種鳥歌,看夠了青翠欲滴的針葉叢林,喝夠了山中的清泉水,前路的樹慢慢粗壯起來,林也幽森了。
行到山腰拐彎處,我碰到稀奇事,在積有一泓清水的山溝溪子裏,兩個約十五、六歲年紀的山裏妹子竟坐在溪水邊洗起澡來,下身大紅的短褲映得溪水紅鮮鮮的,上身,她們連那罩子都扒了去,我見到她們時,她們相互正指著那突突鼓起的胸脯,大膽地議論著、又清鈴鈴地笑起來。當我出現在她們視野時,山裏妹子忽然撲閃著葡萄般剔透的眸子,雙手驚恐而機警地朝胸脯捂去,連忙伏進水中,羞澀地笑了,臉上浮現出緋紅的雲,像兩朵盛開在山溪水麵的芙蓉。我對她們的輕浮,隻報一微笑,便匆匆登山而去。抬頭望去,已經臨近山巔。巧,就在這抬頭之際,我猛地發覺那山巔下,路旁一棵鬆樹一股粗大的叉枝上,擺動著一雙赤黑色的人腳,隻不過一瞬間,我分辨出那是一個男青年正在得意地偷看姑娘們的秘密。可憎的是我快走到樹下,那青年還在忘情地貪望著遠處的溪水,想得出那兩眼一定盈滿了邪惡的光。我撿起了一塊大石片,朝著樹腰猛地擲過去,然後衝著那棵光棍樹狠狠地恥罵了他一頓,那青年才從醉迷迷中醒悟過來,臉在鬆針葉間藏來躲去。我的斥責聲,引起了那泡在水裏姑娘的注意,隻見她倆從水裏躥起來,拿了掛在柴草上的衣服鑽進了溪邊肥厚的草林,嘴裏還罵著不害臊,使人弄不明白這是在罵誰。
上到這山巔,我以為麻姑仙洞即在。然而山路又像繩索似的彎向那遠處更高的峰巒。前麵的山路更細了,樹林更茂盛,一片連一片,樹身像一根根豎劍,鬆針葉遮住了陽光,陰森森有些恐怖。我猶豫了,不敢向前走去。我斷定我已經走過了十數裏山地。我懷疑這路是否能到達仙洞。突然一個要問路的欲望萌生出來。我趕忙向山下張望,那兩個姑娘不見了,倒是被我嗬斥過的男青年,顯得失魂落魄正慢吞吞地從樹上溜了下來,我隻好求助於他了。人啊,誰不求誰呢?想到有求於人的時候,誰又願意去得罪誰啊。還好,那青年沒有不理睬我,他告訴我說,沿著這山路一直走到底。隻是那眼裏露出了冷冷的光。顯出一副不願與我多搭訕的樣子。隻要討到了前路,何必去計較別人是什麽眼光呢?破壞過他的銀色的夢,誰能保證他不是耿耿於懷?
走進森林,一絲涼意伴著陳腐的草木氣息撲鼻而來,叫人道不出是香還是朽。這裏像夜間,四處是蟋蟀的唧唧聲。四處又的確是綠色的屏障,偶爾能看見從葉縫裏篩下的太陽光柱。我沒有忘記在拚命地走。撲,呼呼。一隻野雞拖著長長的花尾巴從離我不遠的亂草蓬間慌慌飛走,抖落了幾根花毛。我的娘我急忙拍了拍被這突如其來弄得差點要炸響的心,自我鎮定。又邁開了腳步,結果一個念頭湧上心來。聽山裏人說野雞落窩的地方能尋到蛋,野雞蛋營養豐富,蛋白多,街上買不著。如果,如果,我不想敘述一個家庭主婦,在這種景況下所產生的種種僥幸心理,仿佛看到一堆堆麻灰灰的雞蛋,迫使我正為找不著偌大的布袋裝走而犯難。於是,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推我的身軀,我朝野雞飛走的地方撲了過去,使勁分開一根根擋道的雜枝,極其認真地細致地尋找著,巴望眼前真的出現一堆堆熱蛋。當我分開一蓬已近似枯竭的蘆草時,一個模糊信息占有了我,果然那蘆草中藏有一堆花斑斑的東西。還沒等我興奮的湧流從心髒擴展灑向周身,內心疾呼出終於出現了蛋時,我的眼睛已經又將另一個信息遞進了大腦這個特殊機關,一條蜷縮著的銀環蛇,正用它那黑亮亮的眼與我對視,張著方形的口,伸出了箭舌,在吐。我發出一聲連自己也弄不明白的瘋喊,從布遍荊棘的山地,幾步便跳到小路上,沒命地向前跑去,直跑到一個山脊,才轉過氣來,癱坐在一塊路石頭,心卡在喉眼上了,褲腳被撕破,腳肚被劃開一道口,汩汩流出殷紅的血,那蛇那景已經在我心中無法磨滅了,我隻覺得四肢癱軟無力越想越恐怖起來。
我瑟瑟索索地站了起來,又繼續向前攀登,路像條草繩,仍然向北纏繞,越走越窄小,林越來越深邃,不知走了多久,漸漸我出了這片森林,望得見那山頭有一座石崖聳立,望得見頭頂的藍天麗日了。我有了幾分欣慰,待我再望這被青草伏隱著的小路時,我發現它一直延長到那座高聳的石崖上,望不見盡頭,一刹時,突然兩眼發暗,對前路畏懼了。細看,前麵的路滿目石梯,頂天而去,一種不祥之兆從我潛在的意識中湧現出來,頓然感覺,我被那青年騙了,我壞過他那銀色的夢啊,這被破滅過的夢裏的路哪有盡頭,世間的路哪有盡頭?一股被愚弄的感覺從腳底升到腦頂,我確認被那小子活活報複了一回,終於,沒有勇氣繼續走下去了。
等我再回到腳丫道,太陽已經從西山微笑了,這時一對情侶從西邊道上談笑著走來,他倆正饒有興趣地談論著麻姑仙洞。莫非他們今天去了仙洞,我鼓起勇氣用盡最後一點力量向他們打聽起來,原來他倆正打仙洞而來,隻不過他倆是從西道進山的,遠不過十幾裏路程,最難走的,是那百十級石梯,而那石梯頂上就是麻姑仙洞啊!
一陣懊悔的浪潮從心底湧來,事實證明,我從北繞道二十餘裏,在已經望得見仙洞的石梯路上,我敗退了。
我回到了家裏,丈夫搖著三輪車,走進我,兩眼放著異常興奮的光芒,他已經搖著車去大路上接過我三次了,見到他,我的雙腳如同癱瘓一般,他期待著我給他帶來美妙的故事啊。而為能給他講述些什麽呢?去講我在快要領略到麻姑仙洞無限風光的時候退縮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