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茶
那時我還小,小得不諳世事。
夏天到來,到垸下的李嬸每天吃罷早飯背上一口黑灰灰的鐵鍋,提著一隻笨大的木水桶,桶裏放了些用竹子鋸製而成的竹勾兒,新的舊的、黑的黃的,竹勾兒上安的是竹柄,竹柄橫在竹筒中腰,或是在竹筒子當腰鑿出一條橫糟,或是在筒子的腰肚上挖兩個對穿眼,然後拴一根合適的竹柄,怏怏地出了門,我很是好奇,便扯住母親的衣襟問:大呀(山裏人叫母親叫大)李嬸每天背著鍋去做麽事哩?母親一聽眉宇間皺起許多細而且密的皺紋,顯得悲悲切切的樣子,指著那一步步極其艱難地在對麵山道上躬身爬行李嬸的背影小聲說:伢喲,小聲嚷喲,叫李嬸聽了多難過呀,她是去大腳山上給路上燒施茶行善積德,求天上送子娘娘送她一個兒子抱哩。母親說到這裏,不由自主地將我摟進懷裏親了又親,然後帶著甜蜜和滿足折回屋裏。我呆呆望了那李嬸很久很久,心裏產生了一個疑問:燒施茶天上的送子娘娘真的送她兒子嗎?多少年過去,我總沒有忘記這事。
那時上學,我每天都要從大腳山翻過,一到夏季便會看見李嬸在山腰給路人燒水,還辦了一個茶棚。那茶棚建造極其簡陋,在路邊墾鑿出一塊平地,四角埋下四根杉杆做棚柱,杉杆上端橫綁些木棒子,黃樹條,豎置些被剖開的竹片子,一橫一豎不繁不亂,顯出一個個齊整的方格,算做這茶棚的脊頂,再割些茅草均勻地鋪在脊頂上,用些雜木壓穩,扯了青藤綁紮一番便大功告成。大都是就地取材,不花金錢。棚下便是一片蔭涼之地,棚主人就在棚子裏壘上石灶,搬上石凳,擺下竹溝,燒上茶水。不論南來北往,不論鄉親還是陌生路人,隻要走進茶棚,棚主人就會熱情地為他們端來茶水。那山上茶棚還不隻是李嬸一家,講究的人還備有涼扇,讓來客歇蔭扇汗驅蚊。有的棚主還另砌有爐灶,備上柴火,專供那些遠道路人生火做飯,盡情地享用,棚主並不以此向路人索取分文報酬。盡管喝茶,多少不限,隻需臨走前向棚主道幾句吉利言語,棚主便十二分的滿足,後來我聽大人們說,那叫做燒施茶,大概是帶有施舍之意。那時我上學備作午餐的麥粑兒,就常常在半路這些茶棚裏一早就去和著茶水咽了下去,中午便守著書本吮指頭,課沒有上完,心早已飛下山去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對施茶有了新的認識和了解,施茶在我們山區是源遠流長的,有人說它始於清朝,有人說是起於末代黃帝登基,也有人說是自有八路軍那年興的,這些是無法考究了。茶棚的主人無償地給路人提供方便,有人又說他們是用這種默默的行為去感到上帝,這些燒茶的棚主命運不濟,或膝下無子,或中午喪偶,或終年泡病。他們在爭取菩薩保佑,虔誠地企盼神靈賜福於斯,消災增福無子得子雲雲。我留心良久,果然那些燒施茶者總有些不盡如人意之處,或喪偶或少子。我卻想這不過是自古而流傳的山裏人的一種美德,自覺為他人做點好事而已,要說是迷信,我卻不信。李嬸燒了多年的施茶卻不見上帝送給她一丁一女。
不過,李嬸本來是有兒子的,我讀小學二年級那年她懷過一孕,施茶燒得更起勁,不料那年山裏也興起了紅衛兵,紅衛兵喝完她的茶水後踢了她一腳,說她搞迷信,砸破了鐵鍋,棚也被撥了,石凳子從山上滾到山下,幸虧她是貧農才免了遊山批鬥,兩天後她流產了,再也沒有懷上。自那年後,在我家鄉的山道上再也看不到施茶棚了,幾十裏山道,人們默默地去又默默地回,那些挑腳送貨,上山砍柴的,南來北往的路人再也沒有涼爽的石凳,茶棚可坐,隻有隨便找了一片樹蔭,獨自扯起衣襟扇汗,常得見他們張著幹渴的大嘴,呼哧、呼哧直喘粗氣,那儼然是一聲聲悲憤的歎息。
後來我參軍,退役,進城工作,十八個年頭逝去,多次回到那肥沃的山野,再也沒見過一座茶棚。
想不到今年初夏,我又喝到了那大腳山的施茶,那茶棚建在山頂,是用紅磚藍瓦蓋成的,茶棚的主人竟是一個二十才出頭的年輕仔。他見我氣喘籲籲上得山來,熱情地把我迎進他的茶棚,還微微躬身打了一個請的手勢,讓我坐在一把油漆過的靠椅上,然後飛快地遞上一條毛巾,送來滿滿一杯茶水,玻璃杯還安然躺倒著幾片草綠的山茶,清香宜人。我被他的熱情所感動,頓覺旅途的疲勞消失在他這種美的舉動和熱情中。待稍稍息汗,我們便攀談起來,稍一提話頭,他便知道我是占嫂的大兒(我母親姓占),可我對他卻不認識。我們聊了一陣,他的話頭很快跑到我工作的城裏,我發覺他熱衷於打聽城裏各路生意行情。看來他是不少上城的,我一邊品著山茶,一邊認真地向他介紹城裏情況,當我說到山裏農民惡狠的,喜歡在田埂上穿洞的黃鱔,如今是城裏人酒席上的珍貴菜肴時,我見他的眼睛異常光亮,臉上生出某種難抑的喜悅和激動,叫我隻覺得他十分可笑,心裏甚至為他悲哀,山裏人啊,究竟是少了些見識,城裏人把黃鱔當成珍肴有什麽驚奇?臨走時我習慣地摸出幾個硬幣卻被拒收了,他說這是施茶不收費,忙活了半天他隻落下我幾句並不得體的客套話,諸如麻煩,打攪之類,他反倒很是感激。
一到家我忘了先問父母安康,倒問起山頂燒施茶那小夥子來,母親告訴我說,那哥兒本是李嬸的侄兒,如今李嬸把他撫為兒子,大號小伍,他輩分高,你還得稱他哥哩。接著我又問他怎麽燒起施茶來?母親說他是為了什麽信息弄了半天沒說出什麽頭緒,但她告訴我說,去年他在茶棚子聽到一個外地進山采藥的人說野生麻值錢,一打聽頂真的,大腳山的野麻漫山遍嶺,過去當柴燒還嫌它沒焰火,當草割不肥田哩,經他一聯係,那野麻說是紡紗織布的好材料,能合三塊多錢一斤哩,一時間全村人都動了起來,個個上山砍野麻,有勞力的人發了麻財。如今誰家有了山貨,藥材都托他銷,要什麽物件都讓他買,山裏個個都說他聰明,誇他靈通哩。聽了母親的話,我足有十秒鍾忘掉了呼吸,我沉思了良久,在我們這肥碩但閉塞的山野裏也又這麽一個知道信息精貴的人,用一杯茶能換得在城裏用金錢都不易討到的真實信息,難怪得到山裏人的厚愛。
剛吃罷晚飯,我和母親都發現遠處山衝田壟到處被火把照得通紅,山澗人歡狗叫,我們都覺得有些邪門。
第二天夕陽還在西山尖上迸發耀眼的光芒的時候,李嬸領著小伍哥來到我家,小伍一進門就抱拳向我施禮,說他聽我提供城裏黃鱔俏銷的信息,夜裏他組織了一幫青年仔,在田壟逮到一百多斤,送到城裏淨賺了二百多塊錢。
那天喝了他幾杯山茶,他從我口中套走比那幾杯茶水價值超出幾百幾千倍的信息。好一個燒施茶的小夥子,麵對這一老一少兩代茶棚的主人,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茶是那樣的純釅,情是那樣的深濃,人是那樣的善樸。願故鄉的施茶喲,永遠充滿詩意。